第三五章:千里囚心
接到皇帝的密信时,荣枯正坐在小榭里喝着茶,他捏着信笺,并不急得打开,只把目光一直放在湖面的残枝上。
风不时卷来雨点,扫过脸庞,有些冷。蓝明在旁边劝说他进屋无果,无奈地给他加了件厚实的毛氅,荣枯缩了缩颈子,微凉的身
体一点点回温了。
皇帝走了后,他的眼睛一日日地好转。他开始能够看得见数丈外的东西,走路的时候也不需要有人扶持着。
他本以为不会再在乎的,但是眼睛的复明,当自己能够再次看得见清丽的水色壮美的山景时,荣枯觉得有一种情绪,从心里破土
而出。早先被人刻意埋下的种子,如今发了芽,正以着缓慢而不可忽视的速度成长起来。
皇帝人不在这边,但他的问候与关心从没有少过。荣枯看着皇帝不时传来的信笺,渐渐地察觉到,他的心开始动摇。
吁了口气,荣枯放下了茶盏,迟缓地仔细地撕开了信封,轻轻地展开了纸笺,只有四个字:中宵劳梦。
扯了下唇角,荣枯无法想象皇帝那样强势的人,在写下这种儿女情长的语句时,到底是怎样的神情。然,就是这简单的几个字,
却让他的心中流过一道温暖的柔和的感动。
“丁一,”荣枯重新叠好信笺,小心地收进了袖间,问向跟着自己的暗卫,“父皇现今可好?京中情势如何?”
丁一用简短的话语,把朝堂的动态与西北的战况叙述了大概。荣枯听了,不再追问,又为自己斟了一杯热茶,慢悠悠地品尝了起
来。
等到阳光再次倾洒过重华城,阴霾的沉重的寒冷也消失无影。
这时的荣枯,双目大体能够看得清远近的人物。鬼医说,他的视力不可能再像寻常人那么好了,不过荣枯已经很满意了,至少看
书写字,做一些日常的事情已是毫无阻碍了。
荣枯依然住在这座美丽的小城上,捡起了先前学的一点药理,跟着鬼医学起了医术。
这日,他正在城中药房辨识几位草药,庄子邻家的孩子匆匆跑来找他,孩子显然吓得不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不清到底发生了
什么事。
荣枯惊了下,对暗卫打了招呼,便一同赶回了庄子。远远的,他就看到冲天大火烧到了天空中。
“丁一,赶快派人帮忙!”荣枯定了定神,让皇帝留下来的侍卫们都赶去救人。
邻里几家都有些老人和孩子被困在屋子里,天气晴朗干燥,屋子又都是木质建筑,火势一时半会根本控制不了。周围的人都前来
帮忙,到处是吆呼、啼喊声,现场是一片混乱。
就在荣枯拎着木桶,跑到水边弯腰打水时,忽然察觉到一阵杀气。他机警地扔掉了手里的东西,飞快地闪过身,回头一看,七八
个黑衣人直朝他的面门袭来。
因为火灾,荣枯将身边明着暗着保护他的人都撤了去,如今独自对付这几人,根本就是力不从心。但是很快就有救火的人看到了
打斗,一声吆喝,丁一那些暗卫都赶了过来。
荣枯的武功在过去几年由皇帝教导,也算是中高手了,只是毕竟他几乎没有实战的经验,被几个人围攻,他只能步步后退。
邻里的人想要帮忙,却又不敢靠近,另一边火势还没有被压下。荣枯一时不清楚是什么人要捉他,赶来救援的侍卫们被忽然又出
现的数十人给绊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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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斗的最后,荣枯掉落到水里了。还是大冬天的,他的泳技亦不是很好,终是失去了意识。醒来的时候,他躺在一驾摇晃的马车
里,四肢被捆绑起来,嘴里也塞了东西。
这时一个壮硕的男人掀开了车帘,坐到了他的身边。荣枯看向这人,他的五官与身形都表明了他不是大夏之人。
想起了那场火灾,荣枯顿时明了是什么人抓了他。
男人狠声威胁了他几句后,拿掉了他嘴里的东西,喂了他几口清水与干粮。待荣枯吃得几分饱后,又被堵住了嘴。
荣枯不知道过了多少天,那些人在饭食里放了药物,到后来的时候,就算没有绳索的束缚,他也提不起半点气力。或许他们选择
的是人烟稀少的小径,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什么阻拦的人。
就在几天前,这些人带着他顺利地躲过了边城守卫的检查。
撑着虚软的手臂,荣枯靠着车壁,艰难地呼吸。马车早已停下来了,他能隐约地听到车外有几人在交谈什么,字眼里不时出现“
王上”。
头脑昏沉,他忍着不适感,一点点地挪动着身体,正想要探查一下外面的情况,车帘忽地被人卷起来。
“呵,履亲王,好久不见了!”
荣枯停下自己的动作,淡淡地回视着满面笑容的男人,“锍钺国的待客之道真是特别,今日本王算是大长了见识。”
拓跋桓闻言大笑,翻身上了马车,一把将人给抱了起来,“几日不见,履亲王倒是变得爽快不少,孤喜爱这样生气的你,”说着
,他俯首抵在荣枯的耳边,轻柔地低语,“荣枯你就安心留在大漠,孤会好生‘照顾’你的!”
荣枯偏开头,不发一辞。
哗啦!奏折散落一地,书桌在皇帝的盛怒一击下,倾塌成一堆废柴。
“皇上息怒!”
皇帝听而不闻,咬牙切齿地吐出三个字:“拓、跋、桓!”几乎是使尽了所有的力气,他才勉强压下心头嗜血的冲动。
顾虑了荣枯的眼疾,更是不想让这京城的乌烟瘴气扰了那人的清静,皇帝才狠下心把人留在了重华城,为了护全对方,他更是留
下了将近半数的暗卫,没想到竟然还是让人得了空子!
拓跋桓,还有那些打他的荣枯、他的大夏主意的人,不可原谅!
“父皇,”就在众人战战兢兢时,二皇子申文彬忽然出声,再次请战,“如今西北战事吃紧,五皇弟更是被挟持为人质,儿臣再
请命,请父皇允儿臣率兵援助西北!”
第三六章:罗刹无悔
月笼寒沙。
冷风如利刃割在脸庞上,荣枯缩了缩脖子,拢紧皮氅,脚下却不着急,或深或浅地踱着小步。军营里很安静,他只能听得见柴火
所燃烧发出的噼啪声响,抬头看向暮色深处的城楼,那是大夏国丢失的边关重镇,月光镀在城墙上,尤显得冷寂怆凉。
脚下不自觉地停顿,荣枯一时怔然,望着那座城墙出了神。
被掳到了锍钺军营后,他并没有遭遇预料中的欺辱,拓跋桓这几天也没有经常来看他,自己的行动故而并未受到多少束缚。荣枯
可以在锍钺军营里自由走动,若是想要去城里看看,拓跋桓也不会阻拦,只是加派点人手跟随。
荣枯不清楚这些人的目的是什么,费了那么多心思和精力就为了拿他做人质,似乎有些高看了他的重要性。
“王爷,”就在荣枯站了片刻后,一直跟着他的汉子在旁边开口,道,“大漠的夜晚尤为寒冷,军里的条件艰苦,您还是少吹些
风。”
荣枯并没有应声,只是转过身,迎着风,朝自己的营帐走去。
虽然不了解拓跋桓的计划,他却是看得清,那个野心勃勃的男人,不仅拥有大漠汉子的剽悍与勇猛,更是有着出色的智谋与缜密
的心思。
锍钺对大夏国的战争,自两国建国以来就不曾平息过。在以往,每回锍钺夺得了大夏的领地后,都会竭力地搜刮掳掠,作恶累累
。边城百姓对锍钺的痛恨与惧怕,多是由此而来。然今次锍钺却一改作风,便是占了大夏百余里的疆土和两座城镇,拓跋桓的军
队却并没有作出侵扰民生的举动。
这样的举动,对于百姓自然是有益的。可正因为如此,更显得拓跋桓有更大的阴谋与野心。
把胡乱的想法压下,荣枯一走进营帐,便感到周身的寒冷尽数散去。营帐里炉子燃烧的正旺,暖和地让人觉得疲乏,困意汹涌而
来。
余光瞄了眼那个高大的侍卫,荣枯沉默地坐到榻上,将白天没看完的书籍重新拾捡了起来。
只是再不能专心,视线是落在文字间,他的思绪已经飘得很远。
他这几天大体把锍钺的军营走了一圈,这里的防备看似松懈,但实际上,荣枯根本找不到出去的办法。
而就算逃出了军营,从这里到大夏军驻地所在的青沙关,起码有数十里的路途,除了戈壁外,还有一座不算小的山横阻中间——
这也是为何两军对峙于此,而迟迟不能动静的自然因素。
……靠一己之力成功地逃回大夏,希望极其渺茫。
“啪!”
荣枯缓缓地低头看着掉落在脚边的书,眼神一点点复杂起来……何时起,他竟是在心理上把自己当成了大夏的一份子?若是……
若是以往,他即便被掳到这里,也不过是随遇而安,何曾费心思量着如何逃跑?
终是,被影响了吗?究竟是在何时,那死寂的心,重新蠢蠢欲动了呢?
荣枯恍惚地想起了,那个霸道的男人用着志在必得的语气说,他想要的东西想要做的事情,没有人或事能够阻拦得了。
“呵……”
弯下腰捡起书本,轻轻地拍掉上面的灰尘,荣枯忍不住扯开了嘴唇,露出一个浅淡而真实的微笑。
一个原本死了心的人,再次拥有了希望和渴望后,那便抓住那点希望,去争取自己渴望的东西吧?
活着,总得要有一份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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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大臣们都退下后,皇帝单独留下了申文彬。
让申文彬坐下后,皇帝便一直没有开口,只是锁眉思索着什么。申文彬等了等,见皇帝似乎没有开口的打算,有些按捺不住,“
父皇,儿臣……”
皇帝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这般沉不住气,如何成大事!”
申文彬面色一僵,遂压下心底的浮躁,低声应道,“父皇教训的极是,儿臣急躁了。”说罢,他便安静地等在一旁,看着皇帝面
色平静地翻阅奏折。
抽出一叠卷宗,皇帝起身走到申文彬的面前,对方也急忙跟着站起身。
“朕不在的日子,朝中的事情全权由你来负责,”皇帝将手上的东西递给有些怔然的人,声音冰冷,“京畿三骑与御林军随意你
调配,若有犯上作乱者……格杀勿论!”
申文彬猛然跪地,压着嗓音,“儿臣不明白!”
皇帝面色冷肃,将申文彬拉了起身,转而回头坐了下来,“你只要照做就是,”目光落在对方身上,不带感情地说道,“莫要辜
负了朕的期望。”
“可是五皇弟……”
“荣枯的事,以后你就不必再操心了!”皇帝冷声打断申文彬的话语,“朕自会护他周全,而你,只需对得起这大夏的江山便可
。”
申文彬渐渐镇定下来,面色微苦,带着几分不情愿,终是无力地应道:“儿臣定不会让父皇失望。”
皇帝微微点头,淡声道,“这些东西你回头仔细看看,有什么不清楚的,在朕出征前都可以来询问。”
“父皇,”申文彬略有些忧心,蹙眉道,“您真的要亲征?可是太危险……”
“朕决意已定,不必再劝。下去吧!”皇帝冷淡地开口,没再给申文彬劝说的机会,拿过一本奏折批阅了起来。
半睡半醒间,荣枯忽然感觉到一阵迫人的压力。不待睁开眼,他就被人沉重的身躯给压住。
挣了两下,只是压着他的人,力道极大,一双手臂更似铁钳,把整个人给紧紧地箍得无法动弹。荣枯便也不做徒劳之事,偏开脸
躲过贴近的嘴,沉默地躺着。
“呵,看来荣枯是不怎么待见孤啊!”拓跋桓咬着他的耳,低低地笑,“这些天,在孤这里应该比你那个沉闷的皇宫好吧?”一
边说着,手指一边不安分地在荣枯身上划着,“等仗打完了,孤带你回大漠,你一定会更喜欢的!”
荣枯始终保持沉默。
拓跋桓自顾自己地说得开心,好半天下来,得不到荣枯的回应,便开始有些不悦了,微微扯住身下人的长发,“怎么,想什么想
得这么出神?”
说着,他忽地又奇异地笑了,“莫不是你还指望着你的父皇来救你?呵,孤倒是险些给忘了。荣枯……你的父皇还真是疼爱你啊
,据说他领了十万精兵,已经出发赶来救你了。”
第三七章:男儿行处
“可是就算你的父皇,这回也没有丝毫的办法。”拓跋桓笑得诡秘,在荣枯耳边,用着近乎温柔的语调呢喃道,“大夏西北三州
都会是我锍钺囊中之物。”
眼见荣枯丝毫没有反应,拓跋桓眼中闪过一抹狠戾,单臂撑起身体,居高临下地望着对方,“倒是你的父皇该要担心一下他的龙
椅了,呵……此次他离了邺京,再想回去,怕就没那么容易了罢!”
语意不详地说完这句,他便紧盯着荣枯的脸,带着几分志得意满等待这人惊慌的反应。
眼睫微微扇动,荣枯缓慢地抬起眼,平静地看着拓跋桓微笑的脸庞,淡声道,“说完了吗?”也不管对方的错愕,动了动适才被
压得发麻的手臂,扯好被褥,“天很晚了,我想睡了。”
拓跋桓脸色阴晴不定,看着荣枯神情漠然地闭上眼就要睡觉,忽地大笑,“哈哈哈,有趣!有趣!孤原先还有些不理解,你那三
哥为什么拿你来做筹码,倒真是孤小瞧了你!”说着,他低头在荣枯的嘴上狠狠地咬了起来,“怎么办?孤舍不得把你还给申文
蔚了!”
荣枯就像睡着了般,纹丝不动。
直把这人的嘴唇咬破,也不见他有半丝动容,拓跋桓顿时有几分挫败,恨恨地瞪了对方半晌,终是放弃地离开了床上。
不一刻,营帐内恢复成最初的静寂。
无声地睁眼,荣枯木然地看着灰蒙蒙的帐幕,缓慢地抽出手,把嘴上的一丝血迹擦拭干净。
“口令!”
帐外传来一阵交谈声,荣枯理了理衣袖,动作自然地拿起面前是书卷翻了起来。
“王爷,小的给您送午饭来了!”
翻书的手指微微顿了下,荣枯头也没抬,淡淡地应了声,道,“先放在一旁,本王暂且不想吃。”
荣枯这才拿开书,望向送饭的士兵,这人微低着头,一身普通的伙夫装扮,只是端着餐盘的手指细微地动了几下。
“……拿过来吧。”
待送饭的人离开后,荣枯轻轻地端起汤盅,将那张小小的纸片捏紧在手心。不由得扯开了嘴角,他没料到,傅和谨竟混入了锍钺
军营里。
原本还有几分顾忌,如今或可安心下来了。
下午依然和之前每天一样,没有人怀疑到什么。到用晚饭的时候,还是傅和谨乔装成伙夫将饭食送了过来,包括一张小纸条。
就在荣枯快吃好了时,拓跋桓忽然过来看望了他一下。荣枯有些意外,往常这个人这个时间都是在主帐与将士们讨论军情,遂不
由得想到了傅和谨。
莫非……
荣枯从不敢小看拓跋桓的敏锐。
夜里,营帐内总有两个人在看守。荣枯躺在床上,正思索着逃跑的计划,忽听到一身细微的声响。
微惊了下,他缓缓地坐起身,直盯着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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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枯,荣枯!”
被人紧紧地抱在怀里,荣枯有些不自在地挣扎,无奈地低语,“怎么还像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