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不成是家道中落,孤身一人,走投无路才来了军旅?文吏突然有点可怜眼前的孩子了,微叹了口气,脑子里已飞快的转着,想
把云翳安排到轻松些的地方去“哪里人士?”
“凉州。”
“哦,倒是颇远,怎么想着来阖丘呢?这里可苦了,凉州那找不着什么关系留下吗?城里待遇要好些。”
“家父是在阖丘战场上过世的,云某不过是为了父亲为国效力的遗愿而来。”
文吏一听,这倒来了兴趣“你爹曾在阖丘?”转念一想,觉得有些失礼,才沉下声“抱歉,不知你父亲是谁,也许我认识也说不
定。尸骨可还乡了?”
云翳又掷了一礼“家父姓云,名傲。尸骨已于去年初还了凉州,与母亲一块了。”
“哦,云傲。”文吏重复道,突然觉得这名字好生熟悉,猛然想起,这前年过世的云傲,不是云将军又是何人?“云傲?!”
“正是。”云翳点了点头
文吏的下巴拉得老长,这云将军在阖丘军中是颇有威望的,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随我来。”他连忙拉起云翳,往阖丘城中的
陈府走去。
穿过看上去空荡荡的严整的街道,云翳和夜魉被文吏带到了陈府。比起府宅,陈府的前庭和大堂,更像府衙,没有精细小巧的树
木装饰,收拾得干净整齐,威严自溢。
“陈将军。”文吏向桌案上的中年男子掷了一礼,他抬起头看向了文吏。云翳趁机打量了他一番,略带花白的鬓角,眉目深沉,
不怒而威,看上去有三十多了,身形十分魁梧。
这便是陈景么?看上去倒不是什么奸佞之辈,不知爹爹又是个什么模样。
文吏指了指一旁十分不显眼的云翳“云将军的儿子……”
陈景这才注意到云翳,眼里划过一丝诧异,一瞬间,他将眼睛从云翳身上挪开,似是不敢看他,却又立刻放了回来。虽然只是转
瞬之事,却完全落尽了恭顺的垂着头的云翳眼底,他的嘴角上扬,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又立刻恢复了常态。
“你怎么跑来了?”似在斥责,作为云傲得力的副手,他又怎可能认不得云翳,只是,眼前的云翳,略微有些奇怪,虽然同他三
年前见着时没什么区别,可不论举止还是穿着,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是受了云傲过世的影响么?
“追随父愿,报效家国。”也不抬头,云翳平静的回答。
略微沉默了会,陈景想将云翳赶回凉州去,却又想起,云傲过世后,恐怕凉州也待不下去了吧?“家中……如何了?”
“人尽楼空。”
此刻的云翳在陈景眼中,便如一块烫手的山芋,拿着也不是,扔了也不是“我记得,前年是十二,今年也该有十五了吧?怎么没
长什么个?是……是吃得不好么?”
一旁的文吏有些咋舌,云翳还真有十五了啊。
“前年冬的时候在楼梯上摔了一跤,撞着头了,以前的事情是都不记得了,想来那时候可能撞得重了些,所以现在也长得慢了些
,吃得倒是还行的。”
“撞着头了?你……可还记得我?”陈景似是有些怜惜,虽然曾是个顽劣不堪的孩童,但毕竟是他师父的独子,总还是有些心疼
的。
“不记得了。”
陈景在云翳面前蹲了下来,仔细打量起这个少年。他看上去比以往瘦弱许多,眼神中的恭谨是曾经绝对不会出现的。
“忘了……也好……这几年是怎么过的?”他抚摸着云翳的头,这让云翳颇为不满,却又不能躲开。
“与墨夫子抄书,赚些银两养家,只是,云翳更愿追随父亲英魂,为国效力,于是便来了阖丘了。”他抬起头,对上陈景的眸子
,眼神中带着坚定。
“与墨夫子抄书吗?墨夫子也是个心软的人啊,也好……不至于沦落街头……”
看看弱不禁风的云翳,他收敛了悲戚之情,沉声道“你要为国效力,是可以的,不过,你现在的身子板,实在是不太合适,我若
放你到军中去,那些严苛的训练,你可忍得下来?”
“既是自己来的阖丘,又岂有怕苦之理?将军只管安置便是了,哪里云翳都去得。”
陈景皱了皱眉“若不在军中,便叫我陈叔叔就是了,你倒也忘得干净。这样也好,那你先去练练身子,等你长得高些了,再来帮
我的忙。”
陈景原本是想让云翳去军中锻炼锻炼身体,后来想想又觉得过于严苛了点,看云翳太过瘦弱,恐怕吃不来那个苦,就将他安置在
了后勤军中。
后勤军平时因杂务太多,训练也要闲散许多,可就是这原本便不怎么多的训练,也因他是云傲的儿子,还加之孩童般的身形模样
,倍受同伍的“哥哥”们宠爱,不但不让他上校场,连重一点的东西,也是不让他碰的。
现在的他,不过在院子里扫扫灰尘,也就无事可做了。
“你打算一直在这扫灰么?”躺在树上的夜魉看着无所事事的云翳,有些好笑。陈景本安排夜魉在陈府里待着的,毕竟就算云翳
是个少爷,士兵带个随侍,总是不好的,可夜魉也不管他,依然常待在云翳左右,而后勤军的那些个士兵们,也是对此睁只眼闭
只眼。
“万事万物,循序渐进方是正道,宁神,稳心,切勿急躁。”他略带着微笑说道。
撇了撇嘴,夜魉有些不满。对夜魉来说,只要带着目的,他一定会尽快完成任务,如同云翳这般,明知道阖丘有问题,还心安理
得的在院子里扫灰,他是绝对做不来的。
“还不知道谁在背地里盘算着,你倒也静得下心来。”
“你认为我现在不安全?”
夜魉听出云翳似乎话中有话,俯首看着他,等他说出下文。
“这负德之事,只为两件事情。”云翳抬起头,对上夜魉的眸子,伸出两根手指“其一,为利,功名利禄,荣华富贵,有小人常
窥之,窃之。”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其二,受人威逼,为情为义,左右为难之举,此有小人,君子难免。”
“你就断定你要找的人,不是为利?”
云翳扬起嘴角笑了笑,阳光下他的笑容看起来十分洁净“我本以为他是图利,细细打听过来,却觉得不像了,再见见本人,结果
也便出来了。”
“打听过来?你来之前就知道了?”夜魉有些诧异,虽然云翳总令他觉得意外,可既然知道是谁,还有必要亲自涉险么?
“到也不是,只是怀疑罢了,见过面后就确定了而已。”他又开始扫起了地上为数不多的灰尘。
“谁?”
“我爹爹死后,这阖丘,谁获了这功名利禄,荣华富贵的大利?”
“……陈景?!”
云翳莞尔一笑,慢慢说道“一路打听这阖丘镇远军,均是安分的军将,未曾听说过扰民之事,进得阖丘,军中将士穿戴整齐,行
止有度,自成威严,无骄无燥,纪律严明,这自是陈景的功劳,岂是小人为之?”顿了顿,他摇了摇头,有些无奈的笑了“那日
我见他神色语气间多有怜爱愧疚之色,想来多半是落人把柄了。”
“他既然能害你爹,也就能害你……都知道是谁了你还不做点什么?”夜魉倒有些急了。
“非也,我不过是只杂鱼,还构不成实质上的威胁,那人倒不会花什么心思寻我,况且既然陈景心存愧疚,不到万不得已,他是
不会把我供出去的。不过等墨夫子把我找着了,他也差不多该坐不住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夜魉并不明白为何云翳会将自己置身于如此危险的境地。
“以身做饵,引蛇出洞,陈景一旦被逼下了手,就注定要跟我合盘托出了,现在去逼他,毫无意义,他不会说的。”
“我有不下20种方法可以让他说出来。”带着阴冷的杀气,他缓缓说道。逼供,暗杀,对夜魉来说都是家常便饭,不过在遇到云
翳之后,因云翳对血腥味太过敏感,除了秋闱那次以外,夜魉再没接过生意,从另一方面来说,夜魉也是担心云翳的安全。
却见云翳摇了摇头“没用的,他宁愿自己被折磨死,也不会说。”
见夜魉一脸的质疑,他又轻声说道“有些人的性命,比自己的,更重要……”
夜魉恨得牙痒痒,早知道云翳是这个打算,他绝不带他来这龙潭虎穴“你就不怕出意外?”
抬起头,阳光下那对闪烁着紫色光芒的深潭,注视着夜魉“你不是在么?还是你打算扔我在这绝境之中?”
夜魉真想用扫帚狠狠的抽抽这个吃定了自己的混蛋。
第十四章
云翳端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此刻他原本如瀑布般顺滑的头发,被编成了长长的发辫,垂在身后,身上穿着最小号的灰褐色军服
――即便如此,在他身上也大上了许多,袖口被他挽了近一半,裤子被提到了胸口,还不得不在鞋里扎上许多,上衣看起来像是
长袍。
厚重的军服比起轻薄的儒衫是天差地别的,云翳怎么说也没吃过苦,被炙热的炎夏闷出了一身的汗粒。
看着不远处来来往往的同伍们,他有些纳闷。最近这几日,不知为何,他们总躲着他,即便有事要与他说,也是匆匆交待完,便
离开了,可在此之前,不论吃饭时,还是休息时,所有人都拿他当宝一般围着,就连他身边的床位,也成了营里的上等席位,只
是,最近却总莫名其妙的换着人。
任凭云翳想破了脑袋,总想不出个理由,让他一夜之间便成了孤家寡人――对,连夜魉也躲着不见他。“该不是所有人都同时害
上了师父的毛病了吧?”
“莫名其妙……”他扯着嘴角苦笑道,胸口却传来一丝疼痛。
却见伍长向他走来,他扬起头,总算有个人肯跟他说说话了么?
“云翳……”伍长看上去有些窘迫,并不看云翳,只是兀自说道“陈将军叫你去一趟。”不待云翳回答,他干脆的转身离开。
云翳无奈的摇摇头,难不成自己身上有瘟疫么?
起身拍拍衣服上沾染的灰尘,径直向陈府走去。一路上,认识他的都是远远便避了开去,不认识的也退开了,却好奇的打量着他
,仿佛他是什么稀有品种一般,看得连他自己都怀疑,自己身上是不是真有什么毛病?仔细检查了周身,也没见着什么奇怪的地
方。
抬头看看陈府的匾额,些许日子没见过陈景了,不知今日他为何唤自己过来。脑子里闪过千般应对,他跨进了陈府,径直走向了
大堂里。
桌案上,陈景正一脸愁苦的想着什么,见云翳进了门,眉头却锁得更深了,惹得云翳心里直敲着鼓,不知发生了何事“陈叔叔?
”
“叫将军。”陈景敲了敲桌案,言语中充满了不满。
云翳皱了皱眉,最近他是犯了什么冲了么?怎么谁都看他不顺眼?“将军。”
“你当知道我为何找你吧?”陈景说得理所当然般,让云翳顿时一头雾水。
“云翳不知,请将军明言。”本就在火气上的他,哪里受得这般莫名的委屈,言语间自然带上了顶撞的味道。
“装糊涂是吧?”陈景似乎有了些怒意,瞪视着云翳。
他也不退缩,直视着陈景的眼睛,略带着些嘲笑的笑容“不知云翳装的是哪门的糊涂,倒要请陈将军为晚辈指点迷津了。”
“你身上的味道是怎么回事?”陈景有些不耐烦了。
云翳嗅了嗅自己身上,并没有什么异味,这天气热了,他也洗得勤快,哪里会有什么怪味?皱了皱眉,直言道“云翳不觉自己身
上有什么异味。”
“你!”陈景气得瞪大了眼睛“好你个小子,当年你带些胭脂水粉来军中玩耍,我只当做是孩童心性,不与你计较,现在倒好,
竟又带了过来,弄得满身的味儿!”
云翳脸上的笑容却更盛了“云翳以往有没有带过那些女儿家的东西到军营,是不记得的,不过,说我如今带了来,倒不知陈将军
是哪只眼睛见到云翳带了那些东西?”
“一身的兰香味,还敢狡辩?!当我是太放纵着你,你目无军法了是吧?”陈景拍案而起,指着云翳怒骂道。
仍旧是一脸嘲讽的神色,云翳毫不示弱的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陈将军要罚便罚,说那么多废话作甚?”
“好!”陈景大吼了一声“来人!军仗三十!”
两个执仗的军士应声而入,见堂里的才是个十二三岁的孩童,看了看陈景“……陈将军?”
“看什么?!给我打!”满脸的恨铁不成钢,陈景气得咬紧了牙冠。
对视了一眼,二人将云翳面朝下压在了堂里的地板上,扬起手中的棍子,略微犹豫了一番,才落了下去。
却见夜魉不知何时接住了二人手中的棍子,陈景怒问“你做什么?!”
夜魉却不看他,对着云翳,有些为难的说“虽然很适合你……别与陈将军闹什么脾性,这里毕竟是军营……还是别用那些东西了
吧?”
云翳有些诧异的看着夜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夜魉居然怀疑他?怒上心头的云翳哪里还去想这其中症结,恶狠狠的瞪着夜魉
“与你何干?放手,给我出去!别妨碍陈大将军执行军法!”
被云翳这么一闹,夜魉楞了楞,不知该如何应对。
云翳抬起头,看向两边仍在犹豫着等着陈景命令的执仗“看什么看?还不打?!”
“云翳!”夜魉似是担心“别闹了。”
“出去。”他冷淡的说道,胸口隐隐作痛,他是当真动了怒气。
夜魉无奈的看了看他,还以为他又有什么打算,咬了咬牙,转身离开了大堂。
军中将士的军仗可不同一般的杖刑,那力道非普通人能打得出来的,当然,挨那些棍子的人,也都当是些皮糙肉厚的士兵,如同
云翳这般养尊处优的公子爷,哪里受得住这样的伺候?
可云翳就那么个倔脾性,棍子雨点般落在他身上,他偏是一声也不喊出来,连眼泪都没留下一滴,这倒叫陈景有些意外,原本以
为云翳必定会大哭大叫,求饶认错的。
三十军杖是打完了,云翳的衣服上也渗出了斑驳的血迹,他趴在地上,尽管伤口有些疼痛,胸口的抽痛也越发厉害,嘴角仍挂着
笑容“……打完了么?打完我可回去了。”
陈景暗自心惊,这三十军杖打下来,便是有些年月的士兵,也未必能如云翳这般硬气,难道自己真是冤枉了他?但他身上的味道
,又确确实实的存在着。还在暗自寻思着,却听得一声熟悉的声音。
“怎么一回来就遇上这般情形?”那是一名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的妇人,穿得朴素,却是上好的衣料,行止间少了许多女儿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