递出一块尚冒着热气的面饼,柳向净清冷的声音响起:“要吃吗。”
那男子警惕地看了柳向净一眼,瞳孔微缩,却并不犹豫,夺过面饼,快速地啃咬起来。
柳向净扫了一眼那男子的黑色衣袍,衣料尚佳,只是有些脏乱,墨红的血渍黏腻而纵横。
在他身侧放下几两银子,柳向净道:“你自己去看大夫。”
那男子抬头,猛然拉住正欲起身离开的柳向净,目光死死地盯在他的脸上,眼眸间,透着些许惊讶,些许欣喜,还有些许叫做忆念的情绪,但只一瞬,便掩于深邃沉寂,无从捕捉。
柳向净回首:“有事?”
男子张了张嘴,因干渴而粗砺沙哑的声音从唇剑逸出:“你叫……什么名字?”
柳向净的眉头轻轻皱起,并不回答。
那男子长呼出一口气,松开拽着柳向净衣袖的手指,微微扯起一抹笑,虚弱的脸上倒也俊朗:“谢谢!”
不远处戚秉昭叫唤:“小净,我好了,你在哪?”
那男子的眼中隐隐的欢欣一闪而过,柳向净清清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却不再理会,转身离开。
祁南王府的婚礼很是低调,并未邀请宾客权贵,但各方暗探自会禀报,彼此心照不宣。
初二,崇帝纳舞姬云氏为妃,连日召幸,隆宠胜极。
初六,祁南王府娶亲——
没有迎亲的队伍,没有喧闹的宾客,也没有复杂的仪式,只是在老王妃温和的注视下彼此交拜,便许了一世的诺,说要不离不弃。
执子之手,能否与子偕老?
喝的酒醉熏熏,摇摇欲坠的戚秉昭被下人们架走。
灯火如豆,盈盈点点,斑驳着,印在新人红色的喜服上,犹如夏日阳光投在墙壁上的,晶石流光般的亮影。
寒冬冷滞,月色却醉人。
彼此的双手交环着,白瓷的杯口靠在唇边。
柳向净呼出一口气,白色的轻雾在暖炉熏烘下,一瞬而逝。
“你会后悔吗?”
戚秉阳笑得温柔而宠溺,温暖若三月初阳,和煦暖人:“我爱你!我不后悔!永远都不会后悔——”
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柳向净的手被戚秉阳轻轻地牵着,走向床榻——
戚秉阳的指腹温柔地抚拭着柳向净左腰的一道伤疤,懊恼而疼惜:“这道疤,我第一次见到,就觉得好心疼。为什么没有一早便遇见你?为什么我竟让这样的伤口印在你的身上?怎么会有它?”
“我好希望你能告诉我,告诉我你所经历过的苦楚,也许就不那么疼痛了!”
柳向净推开戚秉阳的手,将自己的手掌按上那道伤疤,粗糙凹凸的触感让他的指尖轻轻的颤抖。
长条形的痕迹即便变浅了,也永远不会消失,那是他繁丽过去的终结,是他血泪挥别曾经的戳印,也是新的帝国在尸血残骸中树立的旗帜。
柳向净深吸一口气,却显得颠簸不平。
他不禁有些恼怒,寒寒凉凉地道:“都是过去的事了。”
“我想为你分担。净儿,你从未让我了解你的过去。我们现在成亲了,我想——我想让自己走进你的心,而不是用冷漠拒绝我,将所有的感受都藏匿在清寒的表情下。净儿!你会后悔吗?嫁给我,你会后悔吗——”
“你爱我吗?净儿,我想知道,你爱我吗?”
依旧是凉凉淡淡的声线:“我不知道。”
柳向净闭上眼睛:“我只是想你在我身边,这样让我感到安心。”
戚秉阳无奈的叹出一口气,只好吻上他的额头,湿湿的,却又觉得温清。
“算了!我不该贪心的,这样,就该够了——”
然后——
他的发,他的眼,他的脸颊……
他的唇,他的颈,他的手指……
一寸一寸温柔的舔舐,一寸一寸炽烈的啃咬——
肌肤与肌肤,唇舌与唇舌,黏液是温热的,喘息也是温热的,摩擦着,指尖的轻颤便将暖暖的热度传达。
驰骋的律动,是欲望的节奏,还是爱的步调……
灼热的液体喷涌在彼此的身体,是要将爱意升华,还是要将生命,燃烧成灰——
“我爱你——净儿!我爱你——”
能用什么去将心填满?想用什么去弥补心痛失望?
爱的人深情缱绻,喃喃低语。
被爱的人心中微颤,却只是轻轻呻吟,并不回答。
长夜里,清风慢慢,月华徐徐。
如此春宵一刻,只怕便甘愿失却千金了吧……
月染霜华,广寒渺远,佳人独望人间,是否纷扰繁华?!
初十,崇帝赐婚太子赵彰贤与护国将军府次女万颐贞。
十五,九皇子赵珍卿调任兵部。
绵软的雪,化出一圈一圈的圆,露出雪下点点浅浅的嫩绿。灰色的几只飞鸟排列着,围着宫墙不停地飞去又飞来,却久久不肯离开。
郊外的小院开了一簇新花,浅黄色的春菊,摇曳在花瓣上的舒凉的春风。双尾的燕子在湖面上轻轻巧巧的一踏,便踏出一眼汩汩潺潺的清水流运,荡漾出春寒的料峭却又焕发着簇新的生机。
三月十八,太子将纳续太子妃万氏。
“阳与太子亲厚?”是柳向净的声音。
“是啊!年少时曾是太子伴读,父亲去世那年才回祁南王府的,怎么了?”
……一切似乎如常。
柳向净垂眼,有一刻的沉默。
“太子和八皇子,会是谁?”
戚秉阳梳理着柳向净长发的手停下,从身后拥住他,他的发与他的发紧紧贴合盘桓,温暖又柔润的声音想要叫人心安:“别担心,我会保护你,我会保护你的!我不会让你在受到伤害。”
柳向净握住戚秉阳的手,微微侧仰着头,发丝垂顺,似流苏飒飒烟雨蒙,不禁缓缓深吸一口气,却只是:
无声——
三月初,八皇子妃晁氏有喜,崇帝甚是欢喜,大加赏赐。
而此时此刻,柳向净与戚秉阳正坐在驶往京都的马车上。
“这次,我便去向睿王府解除婚约。”戚秉阳抚着柳向净的黑发,柔声道。
“我不介意的。”
“我介意的。”戚秉阳的语气显得有些执拗:“我只爱你,只想娶你一个人,虽然现在要解决的事情还有很多,但你永远都是我戚秉阳唯一的妻。”
吻着他的发,戚秉阳又道:“我会保护好你,不会让她来打扰你的。”
柳向净却略略抬眼一瞥,轻轻懒懒地道:“我有些累了。”
戚秉阳在他脸颊落下一吻,溺宠着,语气轻柔:“睡吧。”
初开的几支粉色樱花,飘飘摇摇地穿过帘幕,落在青衣的美人肩上。紫翼的小蝶奋力地扇动翅膀,追逐着新散离的小小花瓣,想将它,想将它编成春日的花环,柔美的花衣,在苦读的心上人面前,舞一曲“凤求凰”。
然后,那书生恋上了一朵春樱,守候着,化作了灰泥,在凋敝的冬日里,竟又开出了一树繁花,绯红似火……
浅色的花瓣从指缝缓缓穿过,将玉色的手指衬得细腻美好。
柳向净说:
“春天到了。”
戚秉阳在他的肩头披上暖暖的袍,温声细语道:“春寒料峭!”
四野的虫声低语轻鸣,在初化的霜雪里,熙熙叫嚷着:“春天!春天——”
第五章:偶会京都
幕帘摇摇坠坠,终于归于平静。
柳向净走下马车,向客店的左侧看去,于是,一道人影忽闪而过,沉寂在灰暗的阴影中。
“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
在马车里摇晃了几日几夜,终于抵达京都。
初春的京都越加的繁忙,新年岁的初阳下的人们,准备着再一成不变的度过一年,深巷暗处的卑贱虫豸,瑟缩着探头探脑。
白日的花街清冷异常,柳向净站在宵月楼精巧浮华的高大牌匾下,远望着鲜红妖娆的花枝,在飘渺的西风中,变得萧瑟颓靡。
“归梓公子还没醒呢!”青衫的小厮如是说。
“那我先不打扰了。谢谢。”
还太早,宵月楼里没什么人声,游逛变得漫无目的。
忽被人拉住,推到墙上,暴露在一个炙热的呼吸下。
“原来你竟是这里的小倌!”
看着那抹高高挂在唇边的轻浮的笑慢慢地靠近,柳向净仰头望着那人琥珀色的眼瞳,好似放在心上,又好似从未在眼中:“殿下——,我如今并不是这里的小倌。”
热气呼在了精致的耳廓,酥酥痒痒。
赵显廷的声音却暧昧得几欲撩人:“那以前是了?”
柳向净并不回答,算是默认,却道:“殿下难道是看上我了?”
“如果——”赵显廷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薄唇碰上他的耳垂,“——我说是又如何?!”
“我只怕一介贱躯污了您的眼。”
赵显廷冷冷一笑:“你难道不想?我倒是对你这当婊子还立牌坊的冷淡表情很是感兴趣,真想狠狠将它碾碎呢。”
碾碎了又如何?他已经习惯了。
——他本该拥有的高傲与尊贵一早就被人摔碎,碾成齑粉了。都道是风流韵事,无关心意的。
柳向净的声音却难免含着一丝凄寒,“您若喜欢这样玩,我并不介意的,只是怕脏了您罢了。”
赵显廷嗤笑一声:“我要怕脏,这世上便没有可碰之人了。”
将脸凑向他,眯眼:“让不同的脏混杂在一起,不是很有趣?”
柳向净高高仰头,道:“殿下说有趣,便是有趣。”
如今的他已经没有骄傲任性的资格,他是亡国奴,是不容于世的前朝余孽。
赵显廷掐住他的下巴,抹唇轻笑:“你倒是很懂事!”
的确,他应该要是懂事的——
而此时,门外有声音传来:“殿下,马车已经备好了。”
赵显廷神色之间,闪过一丝恼怒。
猛然推开赵显廷,柳向净道了一句:“既然殿下有正事,那我就先告辞了。”
在转身之际,赵显廷拉住他的袖尾:“告诉我,你叫什么?”
凉凉地望着那桀骜邪肆得有些玩世不恭的脸,柳向净有那么一刻的犹豫,却仍旧轻轻启唇道了句:“向——净——”
松开手指,赵显廷微眯着眼,笑得很是惑人:“等我,我们——会再见面的。”
……
“我希望,永远也不要再见到你们赵家人了——”声音在心中回响,幽幽萦绕不绝。
而在柳毓璃安顿的小院,种了一棵刺槐树,叶片整齐,春末,会开出一簇一簇的软白色的碎小的花,便像几穗莹雪,纯白似无瑕。
此时,只是春还未深罢了——
柳向净站在不远处,看着院门前站着的两人,似乎是在送别。
那女子显得有些兴奋,男子却神色平稳,不见波澜。
那男子忽看向柳向净,眼尾微动,便转身离开。那女子也看向他,神情却在一瞬之间,有些怔忪。
那女子微愣的目光收回,笑得有些酸涩。
“你来啦。”
“嗯。我来了,姐。”
柳毓璃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呼出,似要将那些不堪的过往与难忍的苦痛,一并吐出,好迎接新的人生。
“别站着了,进来吧!”
院子里,没有了糜烂的豪奢,一切都简单而平淡,像诗人笔下勾勒出的山林田园画,是自欺欺人的避世安宁。
“要喝茶吗?”
“不用。”
柳毓璃低侧着头,疲惫而倦怠:“我要谢谢你,把我从那赎出来。”
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
“唉——时间过的好快,你已经这么大了,不是那个拽着我的衣袖,问我:‘姐姐,怎么办?’的孩子了,已经有能力,将我赎出来了。真好,真好!”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坐在一起,说着话了。现实的失望与对过往的缅怀将他们拽得疏离尴尬。
柳毓璃突然看向柳向净,露出一笑,充满希望与憧憬:“我听说赎你的是个很好的人,我们现在可以不用总看别人脸色了,我们可以像以前一样亲密,然后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平淡的生活。平淡的就好,不需要像小时候那样的……”
“我嫁人了。”柳向净打断她的话:“姐,我嫁人了。”
笑容在一瞬间变得僵滞,蓦地,水光在她的眸中微闪,散碎了夜空残存的星:“没关系,那个人是个好人吧。你可以叫他,你可以叫他休了你的,他会放你走的吧?对吧?”
“姐——不要自欺欺人了。拥有的一切都是需要交换的,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好的人。”
“也就是说,你在做别人的娈宠?”柳毓璃的声音在一瞬间变得哽咽。
她抬头望着柳向净,眼中带着一染乞求的光:“是么?”
“姐。”
“是做娈宠吧——是做娈宠吧——!!!”尖利的哀呼将僵滞的气氛撕裂。
柳毓璃将双手蒙住眼,声音变得颤抖哽咽,指缝间,有水溢出,在指尖聚集成珠,然后滴落,脸上水渍遍布。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你是我柳国的太子……是我柳国的太子……太子啊——”
“……”
“为什么?为什么让你做了小倌,又要去做娈宠……我到底要怎样做?怎么办?怎么办——父皇母后会责怪我的,他们会责怪我的!怎么办?为什么啊——”
“怎么……怎么可以——我要……”
柳向净将她抱在胸口,轻抚着她的头,温柔又小心。
“不要在责怪你自己了。不是你的错,父亲和母亲不会怪你的。”
“不要哭,也不要怪了。我们没有办法,我没有,你也没有。”
“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只想你好好活着,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只要我们姐弟,还在一起,还活着,就好了。”
将她的泪一点一点地拂去,柳向净柔声:“不要哭。我来照顾你,以后,我来照顾你——”
彼此血脉相连的人,是否听到了彼此心底的脆弱与倔强,是否听到了彼此心底的渴望与绝望?
此时此刻,这个曾经骄傲又高贵过的前柳国长公主,在这个前柳国太子怀中,泣不成声……
岁月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而如今,柳向净只希望命运将他抛在庸碌里,好与她一生都平宁安好。
天空忽然下起了细细绵绵的雨,细得犹如银针,尖尖的穿刺在柔软的心头,疼得人燥闷难耐,却又无可奈何。
而此时此刻对柳向净来说,这种闷,却是空气的稀薄。
一只手紧紧按住他的唇鼻,他奋力的拉扯着,抗拒着,却无济于事。
“不要动,柳向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