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洛林与辛辉平时虽然常吵架,今天倒和睦。就是辛辉嘴贱:“作为今日在场的唯一直男,在下感到压力很大。”
“怎么饺子还堵不住你的嘴啊?”华洛林话虽难听,语气却并不严厉。
“我现在嘴里没饺子啊。”辛辉看着华洛林笑。
华洛林夹起面前盘子里的最后一只饺子,塞到辛辉嘴里,辛辉正要咬,华洛林筷子不走,竟玩笑似地向里捅。
“别别,别捅,我自己嚼……”辛辉不说话还好,一说话,饺子碎成几块,顺利地从食道滑了下去。
华洛林正大笑间,顾白刃看着空盘子道:“咦,奇怪?我记得这盘里面有一个包了一元硬币的,没人吃出来?”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辛辉掐着自己的喉咙跳起来:“华洛林!你谋杀亲夫!”
华洛林急得都快哭了:“我哪儿知道啊!顾白刃你包钱也不说一声!”
张坑拉着辛辉和华洛林:“好了好了,都别乱!走,上急诊科去。白刃你就别去了,赶紧把林寒和王路弄回家,别让他们在这儿上演艳照门!”
门外仍是大雪纷飞,在寂静的除夕夜里,簌簌的落雪声与雪地里的脚步声,交杂上不知谁家的电视机里,春节晚会热闹的开场音乐,以及远处渐弱的鞭炮响……落在耳中,有种特别的印象,让此时同行的三人觉得,此生都再难忘今日。
张坑他们只不过是过了一条马路,走进急诊通道时,也已满身的雪,互相拍打着衣服时,金田一从办公室出来:“你们谁是病人?哪里不舒服?”
三人进了办公室把来意一说,金田一熟练地开单子:“拿着单子交钱,然后跟着实习医生去胃镜室取异物。”
实习医生认识张坑华洛林,就叫道:“他们也是这儿实习的!让他们自己去,我懒得跑。”
“哦,是吗?”金田一抬头,也认出了华洛林,道,“那你们自己去吧。”
华洛林和辛辉去交钱了,不一会儿华洛林被赶回来:“辛辉说胃镜室我进不去,走廊又冷,叫我们在这儿等。”
金田一揉了下鼻子,念了一句:“蹭暖气的。”
“我们现在是病人家属哎!请微笑服务!”华洛林叉腰。
张坑忙捂住华洛林的嘴,笑道:“老师年三十还值班,真辛苦。”
“没办法啊,”金田一伸了个懒腰,“全科就我一个单身汉,没人等没人疼,没有老婆孩子热炕头,我不值谁值?”
“那老师也和其他值班医生凑一起,聊聊天,热闹热闹呗?”张坑道。
“不行,值班医生,怎么可以擅离职守,”金田一拿起一本杂志翻着,“这是严重的渎职行为,不要以为老师都像你们一样天天想着玩。”
张坑刚想说“医生也是人啊”,门口处忽然冒出一个脑袋,红围巾垂在下面晃啊晃:“金田一!脑外科那儿涮火锅呢,我们一起去?”
金田一把杂志放下,翻着死鱼眼看门外的慕容飞:“谢谢你,我今天算是在学生面前活打了嘴了。”
病人也要回家过年,所以除夕夜时,病房里能够出院的都出了,病人相对较少,有些值班医生不甘寂寞,弄了个锅底,再拎两瓶百分之九十酒精,就这么在值班室涮菜吃。有鼻子灵的,闻着香味跑过去,大家争抢吵闹一番,也算是过了年了。病房里的事,交代实习生或护士看着,有事立即通知也就是了,当然,时间是不敢待长的——原则上不允许,人情上可以理解。
金田一可不敢走。急诊科虽然还有其他值班医生,可二线班通常是窝在值班室不露面的,而且有些急诊病人经不得一秒延误,人命关天他不敢怠慢,拘得实习生也跟他一起无所事事,此时一听到有乐子,忙说:“慕容老师,我去我去,我跟你走!”
慕容飞道:“行啊,来啊!哟,华洛林怎么也在啊?”
“我男朋友幸运地吃饺子吃到了钱。”华洛林回答。
“哦,那好啊!”慕容飞说。
“不幸地吞下去了。”
“……”慕容飞无语,“对了,你下个科室是不是急诊啊?跟金老师啊,让金老师带你,看我面子,给你特殊待遇。”
“看你面子,我给你俩耳刮子!”金田一大声道,“你走还是不走?别堵我门口!”
“我走!同学,走,吃火锅去。”慕容飞走了,把急诊科实习生也带走了。金田一被弄得没脾气,重新拿起杂志继续看。可是怎么看怎么烦躁,杂志上的笑话儿也一点不好笑。把杂志往桌子上用力一拍,拿起手机拨了个号码,对着就吼道:“慕容飞!你TM给我把我们的实习同学送回来!”
华洛林吓得浑身一哆嗦:“我下月才不想跟他咧……”
张坑一直坐在办公室里,看那两人刚才的眼神躲闪、别扭情状,总觉得有些怪怪的难以表述。过了一会儿辛辉回来了,拿着个透明薄膜袋,里面装着一元硬币。“大吉大利大吉大利”,他说。
辛辉既然没事,张坑与华洛林谢过金田一就离开了,还要赶着回去和威尔在网上见面。金田一迟迟不见自己的实习生回来,正烦躁地要再打电话,慕容飞的电话来了。
“我的学生呢?!”金田一一接起就说。
“你出来一下。”电话那头的慕容飞不知怎么说话有点喘。
“你以为我是你啊!你们科病人都被你下安眠药了怎么着?”金田一骂道。
“你出来一下,”慕容飞坚持,“不走远,就在你们急诊通道冲着院子的那个口,不算你出科,行不?”
慕容飞重重的喘气声,透过听筒放大清晰,金田一恍惚地想起,第一次见到他那天,他因为搞错了该转的科室而差点迟到,一路小跑着从病房大楼到急诊科,喘着气拍拍金田一的肩:“你是轮转吧?还是研究生?这科老总是谁?”正好刚有一个病人家属,把金田一当成实习生而态度恶劣,颐指气使,金田一好不容易摆平,一肚子邪火没处发,这儿又来了个把他当研究生和轮转的。“我就是老总!”金田一冲着他耳朵大喊,吓得那小子一愣怔。
“行不?”电话里传来的声音微微有点抖,金田一不禁脱口问了一声:“你在外面?”
“是啊,可冷了,我穿得少,你出来看一眼,我就回科室去。”慕容飞还是暴露了他孩子气的本质。
金田一无声地叹息,站起来,走出办公室,来到急诊通道对着院内的那头。远远看到微弱的灯光下,大雪撕棉扯絮一般地落,慕容飞穿着白大褂站在那雪里,白色的雪落到他身上就看不清了,头上顶着的一团倒是清晰。
“你干嘛呢!”金田一远远喊道。
“恭喜发财!”慕容飞突然向侧跳开,露出身后的一个雪人,钢笔水点的眼睛,枯树枝插的胳膊,头和身子之间围着一条红围巾。
慕容飞的脖子上光溜溜的:“好了,没事了,你回去吧!”
说是这么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显是不想那人回去的模样。
金田一朝天哂笑:“慕容飞,你当我不知道?去年你就值的年三十,今年你们科绝不可能再排你除夕的班,你是不是跟人调班了?你脑子秀逗了?为什么调这么个班?”
慕容飞不答,站在雪地里朝着他笑。金田一为了更看清些那人的笑容,情不自禁地又向前走了两步,直到听到头顶上被积雪压得不堪重负的遮雨凉棚的“咯咯”声,才停下脚步。
“我回去啦!”慕容飞朝着急诊通道挥了挥手。
金田一没理,直接转身了。慕容飞看着白大褂的衣角消失在急诊通道,才缩了缩脖子,搓着手向病房小跑而去。
跑了一截,慕容飞总感觉,什么东西硌在心里,痒痒的,就是除不去,等自己反应过来时,已经在雪里傻站着了。于是立刻掉转身,又向急诊通道跑去。
果然不错,急诊通道口,站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熟悉身影,那人显然也已看到他了,身形纹丝未动,面上表情因光线太暗而看不清晰。
“金田一!”慕容飞跑得更快了,几次脚下一滑,险些跌倒。那人影还是未动。
“金田一!你出来!”慕容飞喊道,“要么你就进去!你别站那儿!”
金田一不知他在说什么,此时竟满脑子的不想听,只是满足地站在那看着他跑向自己。
“咯哒……嘭隆!”金田一头上的遮雨棚彻底被压塌了,带着积雪掉落下来。同时慕容飞一把将金田一拉过,两人都没站稳,一起倒到雪地上。
“你是不是想吓死我!”慕容飞迅速地爬起,跪在金田一身侧,两手摇着那个躺在雪地里,还没反应过来的人的肩膀,“你是不是想吓死我!是不是!是不是!”
金田一眼睛瞟到了压力之下以身殉职的遮雨凉棚,又想起前几天也是被积雪凉棚砸到而脑出血送来的病患,瞬间全都明白了。
“你疯啦!”金田一一把推开罩在他身上像疯狗一样咆哮的慕容飞,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看见有急诊科护士出来看究竟,就吩咐道,“叫护工来把这儿清理了!”
护士答应着去了。回头再看慕容飞,已经站在了他身后。“我看着你进去了,为什么又出来?”慕容飞问,路灯微薄的光,透过大雪的缝隙,依然照出了他眼中的希冀。
“看雪景。”金田一简单答道,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急诊通道。
回到住处之后,张坑问华洛林:“哎,你有没有看出,那个急诊科医生有什么不对劲?”
“不对劲?”华洛林回忆,突然一拍巴掌,“对了!”
“什么?”张坑以为她看出来了。
“他就是你当年摔到头时的那个急诊医生啊!”
张坑没话可说:“你该被送进实验室,让他们研究一下你的反射弧,到底有多长……”
年初一张坑就要值班,被差遣到门诊化验室拿报告单时,看见一个帅哥站在化验室出单口。
帅哥到底有多帅呢?按照华洛林后来对此人的描述,就是:“应该用红油漆给他从头到脚刷上,‘帅哥醒目’。”
张坑取单是从门走的,正要推门而入,化验室的门从里面被打开,值班人员拿着化验单和登记本走出来,专程绕到出单口去,把化验单递给那名帅哥:“给你,冯主任的单子。麻烦你在这儿签个字。”
“好,谢谢。”帅哥的声音低沉而有些沙哑,接过单子签了字,准备走时,被张坑拦了下来:“对不起,我刚才听见说是冯主任的单子,是冯一珍冯主任吗?”
帅哥停下,低头看了看张坑——没错,他比张坑还要高。“是冯一珍的,你是他学生?”
“嘿嘿,”张坑笑道,“是啊,不是说怀孕吗?还是其他的毛病?”
帅哥脸色一沉:“不是妇科方面的疾病。”
“那是什么啊,”张坑依然没改嬉皮笑脸,“普通胃病应该能一针缓解啊,冯妈能医不自医啊。”
帅哥好似知道张坑是谁了:“你是张坑吧?我叫李弘,我从母亲那里,听说有你这么个干弟弟,很久了。”
原来他就是冯一珍的儿子!怪不得冯一珍知道自己性向之后藏宝一样不让自己见他呢。张坑暗自揣度,面上笑道:“原来是大师哥,失敬失敬。”自个儿也觉得这称呼有点不大对劲啊。
李弘没有心情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只是皱眉微惑地看着张坑:“我妈的病……她没告诉你?”
第40章:绝症与报复
“要吗?”李弘从口袋里掏出烟,叼起一根,问张坑。
张坑摇头。
“我妈在妇科没查出什么,后来去做胃镜,切片镜检之后确诊……是胃癌,已分化的腺癌,肿瘤科和外科看了,都说,已经不方便手术了,现在在接受放化疗,看以后能不能开……”李弘用微哑的嗓子黯然道。再看张坑一副被雷打到般的呆滞模样,再次把烟盒递过去:“现在你想来一根了吗?”
张坑赶到肿瘤科的时候,冯一珍正坐在病床上,戴着帽子,她斯文英俊的丈夫在床边,将苹果切成一块一块的喂到她嘴里。李弘走进病房:“心然已经回去了?我就知道,她这个富二代,蜜罐子里泡大的,吃不了苦。”
“我叫她回去的,”冯一珍道,“大过年的把人家拴在病房干什么?你等会儿也陪心然去吧,这里有你爸就行。”
正说着,冯一珍一偏头,看见了站在病房门口的张坑,以及那对瞪得快要裂开的眼眶,和沉重的、一口一口喘出来的白气。
张坑手里的化验单皱皱巴巴,快要被揉成一团了,冯一珍看见,皱了皱眉头:“儿子,你还在值班呐,赶快回到工作岗位上去。”
“我就不回去!”张坑梗着脖子说,自己也不是不知道这句话说得任性无理,但就是找不出别的词句,“我要是不来,你还想瞒我多久?难道还能瞒我一辈子?!”
“儿子,过来,”冯一珍招手让张坑进病房,“哪能瞒得了一辈子?等过了年,医院里上上下下就要都知道消息了,你一定也会知道。就算那时你还不知道,等我死了,医院里发讣告,你也会知道……”
“你胡说!”张坑吼了这三个字,再也说不出话,只觉得有东西卡在嗓子眼里,连带得鼻子眼睛都酸疼。
“是真的,”冯一珍平静地说,她身边的丈夫和儿子也都静默着,“我的生命不长了,我的生活质量也会变得很差,但这是很正常的事,现在的医疗水平就是这样。我允许你难过,但我怕你不敢正视,也怕你对自己的专业失去信心……我怕你害怕。”
“谁害怕了……”张坑现在神魂尽散,仍然嘴硬,“我怕过什么?我才不会害怕!”
骨科平时值白夜,春节假期则是二十四小时班,所以顾白刃再次看到张坑时,已经是隔天了。顾白刃中午下班回来,进门闻见一股烟味,随后看到张坑缩在墙角里,蹲着抽烟。家里没有烟灰缸,就用一张草稿纸垫着,上面积满了烟灰,和许多个烟头。
顾白刃恐惧地意识到,一定出事了。他不敢说话,但被烟味呛得咳了两声,张坑抬起头,才意识到他已回来了。
“哦,对不起,我马上灭了。”
烟头在草稿纸上被挤灭,顾白刃弯下身子端起稿纸,连着烟灰和烟头一起扔进垃圾桶里。“怎么抽上烟了?”他尽量保持平静地问。
“哦,一抽就停不下来了,”张坑扶着墙站起来,腿蹲得长了又酸又麻,“可惜,都戒了那么长时间了。”
“是实习太累了吗?”顾白刃把张坑拉到凳子上坐下,看到他眼下暗沉的眼圈,忍不住用手指抚了两下。
张坑突然坐着把顾白刃抱住:“冯妈得了胃癌,已经转移了。”
顾白刃怔住了。
“为什么是冯妈?为什么是她得癌症?”张坑的眼泪渗出来,瞬间被吸进顾白刃厚厚的冬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