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蝗不以为然道:“每一代冥蝗,都叫冥蝗。”她忽地将灯笼挑向右侧:“到了,这就是昔年关押太岁少主的地方。”
游麟这才发觉,右侧豁然开阔,竟有石阶绵延。他跟着冥蝗拾阶而上,进了一个灯火通明的大溶洞,溶洞里有石床,有锅碗瓢盆,甚至还有一眼清浅的温泉。在石床对面,有一方磨平的石壁,写着篆书、楷书、行书、狂草等样式的手迹,字迹黯淡难以辨认,游麟走进些看,竟全是“游晟”两字,不断重复不断变换字形,时隔多年看来,这些暗褐色的手迹,仍是悲喜交替哀怒毕现,字字惊心。
“三爷可知那两字是谁?”冥蝗打断游麟的沉思。
游麟望着干涸的血字,暗想,这不是废话,我能不认识我父皇的名字吗~面上苦笑道:“天下谁人不识君。”
冥蝗道:“自此‘君’成婚之日起,太岁少主就被教主囚在此处。他闲来无事,写此君名字,磨破了手指,仍旧用骨头一遍遍划。疯疯癫癫过了二十年,大抵知道自己性命将尽,从水潭那边逃了出去。”
游麟慢悠悠哦了一声。继而觉得自己态度不大好,又补充道:“原来如此,他去京城,就是想见那个人最后一面。”
冥蝗道:“少主向来桀骜不驯,唯独对此君百依百顺。为此君利用,受巾帼之辱,也心甘情愿。教主爱子心切,若说两人真心相爱,都是男人便也罢了。可惜少主遇人不淑,教主想方设法要少主断念,没想到终究逃不过情之一劫,落得如此下场。”
游麟笑不出来,忽然想起一件事,岔开话题问:“太岁身上的虫子哪来的?”
冥蝗引游麟继续往里走,穿过一道厚重的石闸,上了百余石阶,一边行路一边娓娓道来:“教主为留住少主,令上一任冥蝗,为少主下盅。盅名‘离恨’。”
游麟奇道:“什么叫做离恨?”
“取一百对‘红线’,即情盅,雄虫雌虫放于一皿中,厮杀吞噬直至剩下唯一,取出以负心人之血饲养一载,就成了‘离恨’。喂给被辜负的那人,那人若再去见负心人,此盅就会惊蛰,蚕食那人的皮肉骨血,在那人体内下卵,最后爬得到处都是。”
游麟听得好似自己给那种黑底红斑长触须的虫子咬了,浑身都不舒服。
他暗想,这教主老爷子对自己儿子可真够歹毒的,转念又想,照这么说,他父皇游晟,一定是在京城见了太岁一面,才导致‘离恨’惊蛰。
夜枭说斯无邪和夜隐帮有过节,就算想杀他,也不会雇夜隐帮的人。倘若夜枭所言非虚,斯妃所生的四皇子游琴,为何那几日反常地来他殿中走动,好似知道他要被刺杀似的?这且按下,如今他得知,太岁和他父皇在四个月前见了一面,他们见面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会不会和最近他遇刺有什么关联?他琢磨不透,叹口了气——父皇啊父皇,三千佳丽不够你使,还去玩什么余桃断袖,余桃断袖找个小倌儿也就罢了,偏偏招惹斯无邪、太岁之流,你倒是风流快活了,儿臣却要步步为营替你揩龙臀。情何以堪。
想归想,抱怨归抱怨。如今他抱着昏迷不醒的夜敛尘,独闯四煞神教的地盘,就好像要在围棋的死角筑一个活眼,行为须放荡,立意须谨慎。随冥蝗进了四煞神教老巢,他一面装作欣赏溶洞光怪陆离的景致,一面留心观察,这些教众皆穿白衣,只是身份不同,面料配饰也就大不相同。巡逻的、服侍的、操练的,虽不及皇城,但还算井然有序。看来,什么秦琼故居塌陷成水潭是假,从前朝就存在的四煞神教,在此潭底溶洞蛰伏是真。
冥蝗让游麟在溶洞的大堂坐下,亲自奉茶来招待。游麟端着茶,揭开盖拨了拨水皮,又笑着放下。冥蝗看在眼底,刺了句:“怎么,三爷怕冥蝗在茶中下盅?”
冥蝗面上冷淡,实则对游麟很有兴趣。她老早就对太岁这冒牌儿子略有耳闻。当时只道胆大包天。后又听说,他左右了夜隐帮的少主,与斯无邪在泉城的势力斗,顶着七皇子的身份扮钦差,设下一石二鸟计,功败垂成……教主道,是功败垂成还是计中有计,不能妄下定论,因为,这个人投得一手好骰子。如今,听回来的饕餮称,此人是三皇子游麟,继承了皇帝老儿的乾元经……她惊诧之余,有些闹不懂,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身边年纪相仿的人极少,如这般胆识心智过人的皇子,更是难得一遇。教主洞察她心思,要她去接见。见时他正笑,臂弯里抱着人,目光几许暖意迎向她……她本以为幼时见过的太岁,是世上最好看的男人,此时才发现自己是井底之蛙。这人,不言不语时捉摸不透,装糊涂时可爱,一旦认真起来又颇具心机城府。她忍不住想多和他说话,好弄明白,这个谜一样的人。
游麟哪知冥蝗乱七八糟的心思,他还真怕冥蝗在茶里落盅,笑着接话敷衍道:“说到那盅……难怪难怪……”
冥蝗见游麟没了下文,半晌只得开口问:“什么难怪难怪?”
游麟本意是让冥蝗忘了茶的事,得逞后,理所当然般简洁答道:“噢,我说得是造反~”他想想,还是将前因后果理顺,耐心道:“——因那离恨盅,你们教主痛失爱子,当然,这事儿罪魁祸首是我父皇。教主恨我父皇,就造反了。既然你叫冥蝗,又是江湖人敬畏的盅神,那些异常生猛的蝗虫说不定就是你放的。所以蝗灾来得那么巧,太岁刚一逃,泉城各县就造灾。紧接着,饿殍遍野,民不聊生。你们上龙山镇抢贡米,散发给饥民,为四煞神教造势,招兵买马,说什么五龙潭异象是乱世预兆,还口口声声要找太岁。为的是让我父皇明白,你们要造反以及为何造反。”
游麟这话刚一说完,先前在潭面上听见的老者声音又倏忽传来:“不错。虽不中,也八九不离十。冥蝗,你带三皇子的人去旱魃那处疗伤。老夫要和三皇子好生聊聊。”
游麟听老者要将他和夜敛尘分开,还要将夜敛尘送到毒神旱魃那去,眉一拢,又不着痕迹舒缓,目送冥蝗与几个教众抬走夜敛尘。再收回视线时,大堂上座处,多了位慈眉善目的老人。老人仙风道骨,看着颇为眼熟。
游麟想了一想,拍脑门叫道:“呀~三个六!三十三点~~!”
原本道貌岸然的老人,也变脸似的,唰地一下喜笑颜开:“四十二点小哥。”
俩人当然不是突然一齐失心疯了。原来,他们在风波阁那赌坊里是见过面的,老者,就是当时投出三十三点的庄家。当时,游麟为了用三颗骰子掷出四十二点,暗中用武功融了骰子的棱角,使每颗骰子都只有一个棱角着力——
早在回音谷的人盯上他和夜敛尘时,误会他是太岁之子、四煞神教的人时,他就知道,既然如此,那四煞神教也必定会盯上他和夜隐帮。一到泉城风波坊,他就发现了饕餮这个大胖子武功奇高,却和夜敛尘夜枭等却不是一个路数的,且装扮成孬种模样,很是不对劲。他故意上去帮饕餮赌骰子,套套口风,顺便卖个会武功的破绽,引起饕餮兴趣,准备作着牵制夜隐帮之用。当时他想着的是,要将夜隐帮和刺杀他的主使一锅端,才有如此渔翁得利的一招。孰知人算不如天算,他没想到彼时的庄家,竟是四煞神教的教主,也没想到,他如今要联合四煞神教对付的,是斯无邪在山东的势力,还要替五弟保山东太平。
游麟心里想了许多,面上一派笑容:“庄家,哦不,教主~我们真是有缘~先前一起投骰子,如今又蒙教主搭救~在副都统府时,要不是教主让饕餮替我解围,我这戏还真是没法唱下去了~”
老人捋捋白胡须,在椅上盘腿而坐趣问:“小哥聪颖过人,怎么把自个送进大牢的,和老夫讲讲?”
游麟委屈道:“我可倒霉~本以为余善水、杜巽一,能和夜隐帮唱对台戏~孰料撞上夜隐帮窝里反,两股势力合二为一都是斯无邪的人,多没劲~!他们贪赃枉法,屯兵屯粮,在山东一手遮天~认定我是太岁之子,竟想杀五皇子,嫁祸在四煞神教头上,将我们一石二鸟了~现如今,泉城是杜巽一的地盘,风波阁又是夜隐帮叛徒的老窝,我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走投无路只好求教主收留了~”
老人笑起来:“你这小哥,身为三皇子,却偏偏要找意图造反的老夫收留,你冒充老夫的孙儿的帐,老夫还没和你算,就敢激老夫和斯无邪作对?”
游麟见老人开门见山,也就不再绕圈子,直言不讳道:“造反~?教主,反有那么好造么~您老人家造点灾,抢点米,发给灾民,集结一帮乌合之众,固然能让我父皇头疼几天。可你知道,他为何不动你,只派个五皇子来泉城?父皇是心里明白,您老是江湖中人,单打独斗或许天下无敌,带兵打仗又如何?打江山如何坐江山又如何?父皇既非昏君又非暴君,老百姓哪愿意无事起干戈的,您能煽动泉城的人,未必天下人都服您。父皇当您是横池弄兵,小打小闹。他就是要等你闹大,闹到不好收场,他才派中意的人选出兵,一战成名。一言蔽之,如今父皇要立太子,你要造反,父皇巴不得拿你试试刀,看他哪个儿子可以委以重任。”
第十九章:沆瀣一气
游麟将话说得有些重了,才换副惯常的顽劣笑容,缓和语气道:“当然,这些都是我在见到教主之前的想法,现在么,教主对我这么好,既让饕餮救我,又让冥蝗接我,还让旱魃给我的人疗伤~我就知道教主一定和我想的一样~”
老人依旧那副和蔼神色,似有不解地问:“老夫想什么了?”
“教主你想,报复我父皇有很多办法,比如说,自己选个可靠合适的人,立他为皇帝,把我父皇赶下台去,比伤筋动骨劳神耗财造反要划算许多。毕竟,想要称霸天下,替四煞神教扬名立万,并不一定要亲自当皇帝才能实现。”游麟厚着脸皮蹭近,亲昵地说道:“这个可靠合适的人选,当然是个名正言顺的皇子,而且呢,又和教主攀亲道故……比如说,教主你的干孙儿什么的~~”
老人听得哈哈大笑,继而又伤感起来,叹道:“是啊,自从老夫那不争气的儿子死后,老夫连抱孙子的乐趣都享不着了。”
游麟一听此话,也伤感起来:“想起我那皇爷爷,向来宠我,可惜他晏驾之时,我还未省事,不幸生在帝王家,从此普通老百姓与生俱享的亲情,我是一分也捞不着。身在宫中,兄弟众多,父皇偏爱大哥和老九,倚重老七,我没人疼没人爱,出了事,也没人护着。恁地自生自灭。”
两人厚颜无耻恶心巴巴伤感了一会儿,游麟就顺理成章认了老人作干爷爷。他胡乱认太岁尸体当爹时,哪会料到有今天这将错就错攀上亲戚的一幕。别的皇子早早在宫中朝中勾朋结党,唯有他,今日才真正有了属于自己的势力。
“乖孙,之前你说的都很在理。不过有一点弄错了。”老人这会儿全把他当自己人看,吐露心声道:“老夫造反,并不是要为替自己儿子、你干爹报仇。”
游麟眨巴眼,乖乖道:“请爷爷斧正。”
老人一捋胡须,笑呵呵道:“乖孙可听说过,上古有一位叫混沌的凶神。它遇到比自己好的人,便会大肆施暴;遇到比自己坏的人,就会言听计从——游晟那小子,以前很坏得很,所以老夫服他顾忌他。如今他不够坏了,老夫才要造他的反。”
游麟听出,这番话有点威逼的意思,是冲自己来的。他自认不是好人,面上笑道:“原来干爷爷的名儿是混沌~真是贴切又好玩~”
两人乘兴把酒用膳,叙了一番在京城发现太岁尸首的事,游麟浓墨重彩讲了夜敛尘替太岁收尸、和回音谷对峙的段子。
混沌捻着胡梢赞道:“夜敛尘这小子可用。假以时日,必成气候。只可惜,让夜无影弄成了个男不男女不女的身子。虎毒尚不食子,夜无影坏得很,坏得很。”
自从夜枭说刺杀他的雇主唯有夜无影知道后,游麟就做好了要会一会夜无影的打算。这会儿听混沌对夜隐帮的家事了若指掌,又提到夜无影这个人,他正想问个究竟,混沌却道:“这样,你去找旱魃,他精通药理,看能不能卖夜敛尘一个人情。”
游麟一听,夜敛尘那不能人道的隐痛可以治愈,一时也就将夜无影的事儿抛到脑后,谢了这个捡来的爷爷,欢天喜地跟着教众去寻旱魃的住处。到了地方,只见一座气派的石屋,屋外摆满了箩筐簸箕,盛放着各种草药。推门进去,首先见到的是大胖子饕餮,他正坐在椅子上,端着一盆山珍大杂烩,一仰头一张嘴,肥肉挤向两边,满脸都是牙地猛灌一气。
游麟本以为自个儿吃相够差的了,没想到饕餮吃起东西来蔚为壮观,简直是饿虎扑食气吞山河。他惊奇道:“大叔,方才你不是没跟下潭么,怎么嗖地一下就出现在这儿了~?”
饕餮冲着他打了个嗝,油光满面道:“小子,你以为四煞神教人人都像你一样,会乾元五息之术不成~教主是要试你的功夫,才叫你从五龙潭下来~我可用不着受那罪。对了,得恭喜你小子,咱们要改口叫你少主了~以后用得着咱们这些属下的地方,少主你甭客气,尽管说~”
看来饕餮早已料到他会认混沌作干爷爷,游麟暗想这可是个人精,笑道:“好说~大叔你先吃着喝着~”说罢急冲冲往里走,掀开布帘子,就见夜敛尘躺在床上,旁边立着个面如冠玉的书生模样的人,正擢着一卷书,专心致志翻阅。
书生抬头,看了看游麟,不卑不亢道了声:“少主好。”
游麟奇道:“你们怎么都知道我认教主作爷爷了~?”
书生微微一笑:“若非如此,少主就走不到在下的寒舍,见不到这个人了。”
游麟心里一紧,几步坐到夜敛尘身边,见他让夜枭折断的肱骨,已用木板妥善固定,这才放下心,打量了书生一番:“你就是传说中的毒神旱魃~?”书生温文尔雅地应了声正是。游麟来了兴致,问:“旱魃兄,你是南方人罢,这般知书达理的,哪里像什么可怕的毒神,倒像是悬壶济世的神医~”
旱魃略一点头:“在下本是蜀中唐门掌门之子。自幼习得始祖《毒经》,谨记‘统率百毒,以解民厄’之训,虽不成医,却胜医几分。”
“蜀中唐门……暗器毒药名震江湖那个唐家堡?”游麟眼睛一亮,忽地想起七弟游奕的外公,是唐门前掌门的女婿。前掌门死时,这一任掌门尚年幼,成了傀儡,大权旁落于游奕的外公,至今也如此。难怪这掌门之子,会避到四煞神教来作毒神。他心里有了计较,奉承了旱魃几句,才道:“那个……旱魃兄,你可知道绝尘草?”
旱魃让药童从药柜的抽屉里取出一包绯红色的粉末来,递给游麟观瞧。“绝尘草是前朝一位妙手神医,为了惩罚得罪他的采花大盗,悉心研制而成的。只消服下这么一包,尘根虽在,却终身不振雄风,且……痛得很。”
游麟见旱魃措辞含糊忍俊不禁,心里有些不高兴,问道:“痛得很是什么意思?”
旱魃无可奈何道:“惩罚采花大盗的毒药,自然不轻巧。大抵就是时时刻刻都在受宫刑的滋味。要让那人终生铭记自己的罪。”
游麟嘴角一个抽搐,握住夜敛尘的手,侧身端详夜敛尘的睡颜。他这会儿算是明白,夜敛尘委屈大发了,好端端的七尺男儿,时时刻刻蛋痛着,还要装成没事人,以免为人耻笑,难怪那么厌恶夜枭。他叹口气问:“……这还有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