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父皇微服私访到金陵,他心里有底,面上依然是毫无波折,眼中静水流深。
游晟打量着游离:“你很好,游麟游琴一出事,你便请旨来江南。知道的事不少啊。”
游离又开始眼观鼻鼻观心入定,既不装糊涂,也不充明白。
游晟瞧着他,笑了:“看来,你知道谁要杀游麟,也知道游琴怎么死的。”
游离闻话掀袍而跪,依旧默不作声。有些话,父皇可以问,他却不能答。
“起来罢。你不但知道这些,只怕是连朕的心意都揣摩准了。这才请缨江南不是。”
游离起身,不卑不亢道:“父皇心怀烝民,儿臣为朝廷办事。用心一处,不遑妄度。”
游晟慈爱地替他拍了拍膝上泥土,叹息道:“用心一处,朕有九个儿子,精明的忙着尔虞我诈,不成器的忙着享乐自保,也只有你与朕用心一处。今儿没别人,咱们父子说说体己话,无论说了甚,朕都算你无罪。这些话事关重大,权当朕考你,答错也无妨——泉城之乱,游麟是罪魁祸首,想必你也知道了。你说朕该如何治他的罪?”
游离沉默片刻,如数家珍道:“泉城之失,乃几位皇子及其背后势力与直隶总督之斗。父皇将计就计,夺去明威将军秦子骜兵权,除却二哥五哥背后势力,平定四煞神教在龙山镇聚集的乌合之众,又收回杜巽一私囤兵马,编入禁军。此后着人安抚灾民,圣眷甚厚。损失固然惨重,却保得山东长治久安。此中三哥亦有苦劳,儿臣设身处地,未必及得上三哥举措。不知者无罪,复何况三哥事出无奈,何罪之有。治三哥之罪,并无好处,画蛇添足之事,父皇如何会做。儿臣深以为然。”
游晟大笑不止,道:“说你秉公无情置身事外,方能看到得失厉害所在。你一番话连道四个‘三哥’,却也是有情有义得很。看来泉城的事,你已经为游麟查的很清楚,想必杜巽一纵火烧成想要毁灭的证据,四煞神教煽动灾民的用意口实,你也拿了不少。你不呈与朕瞧,也是自知多此一举了。那么,你说说,杜巽一这般放肆,朕却升了斯无邪的官,是个什么道理?”
游离道:“斯无邪本任九门提督,兵驻京城,朝中大员无不栗栗。父皇擢为直隶总督,离京至于保定直隶总督署,其中深意,儿臣不敢妄加揣测。”
游晟将密诏交予游离,沉声道:“豺狼在牢,其羊不繁。你都懂完了,还不敢妄加揣测。收拾收拾东西,滚回京监国去罢!你爱用谁用谁,朕管不着啦!”
游离呆呆握着密诏,不明所以犹豫道:“……江南……”
游晟打断道:“游离,你可知这是谁的故宅?”
游离举目一看杂草丛生无限荒凉的半山园,道:“王荆公的。”
“王荆公此人,生于积贫积弱的天水王朝。他变法为何失败,你可知道?”游晟顿了顿,缓缓道,“他的诸种举措,说到底,拘泥于敛银充盈国库。那国库再充盈,一味给外藩赔银子,也不算个事。银子从哪来?你立法惩治贪官污吏,贪官污吏以此法惩治老百姓。那倒不如国库紧张着将就着,得饶人处且饶人,大家都好过。”
“……”游离默默听了。
游晟笑道:“国库每年拨给江南的银子,减免赋税,那也不是白给的。你看这江山贪官漫山遍野,就认为吏治糟糕的很了?哪朝哪代贪官不多。当官没油水,谁肯进天子门下呢。这些话不足为外人道,朕有个道理讲给你听,爱财的官吏,往往懂得生财之道,他们想生财,那就得会办实事,懂得上进,要往上爬。而清官,多是嘴巴能说,把名节看得比性命重要,书读迂啦,人缘不好,你想让他替你办点什么事,那是举步维艰……要说对你肝脑涂地,又会办事的清官,那也是有的,那是奇葩,强求不得。你对待贪官污吏,得宽松些,他事办的不错,你就多给他点好处。待到他越贪越大,越养越肥,你再把他宰了以儆效尤,他家里抄出的银子,还是充了国库。咱只不过寄放他那罢了。退一步讲,没有贪官,哪来的清官和明君。没有黑,就没有白。是以,治大国若烹小鲜,不挠也,躁而多害,静则全真。”
游离听懂了,江南金陵是父皇养来办事的,得听之任之。而斯无邪养肥了,该宰了。
游晟道:“肥了也得慢慢来~唯兵不祥,不得已而用之。开国以武,治世以仁。凡事要留余地。余的朕要嘱咐的,皆在密诏之中。你和麟儿都很好,你俩没甚争的,朕也很放心。好好干罢。”
金陵城里,夜无影将帮中事务托给几位堂主元老,道是要出远门,临走想起发妻,终究该留只言片语,对着笺纸,却始终未落一字。缘分已尽,了无痕迹。
夜无影觉得,此生可以了,未曾为自己活过,未曾辜负谁,是时候撒手,心安理得享受等死这件事了,很释然很快意。他也不等游晟,独自出城打马向北,漫无目的驰骋。随后遮月跟了来,不久霄吼也来了。他冻得发僵,一头栽下马。迷迷糊糊让游晟打横攥膝抱起。俩人到不了皇陵,也不怎么想去,索性买下荒山野岭的农家小院。
寒气攻心时,夜无影耐不住冷。游晟便往夜无影身上泼了一坛酒。大火一寸寸燃到两人身上。两人静静对视。夜无影才不觉得冷了。游晟与他十指相扣,吻着他的耳廓,低声问他算不算善始善终。夜无影是听不明白了,餍足迷茫的样子很可爱。游晟却很高兴,无论爱过多少个人,他都无比空虚,而这一刻,他总算充实安心。回到最初的归宿。须臾房屋焚毁,火焰轰然倒塌,一切灰飞烟灭。
游麟趴在玉膏楼的窗棂边,看见去而复返的遮月霄吼,脸色霎时很难看。两只海东青盘旋了一会儿,就彻底从金陵销声匿迹。之后,夜敛尘替游麟换上黑鹰堂刺客的着装,与众黑鹰刺客密谋一番,分拨奔赴蜀中。
游麟按照夜无影在密室时留下的吩咐,从定山寺的达摩壁下的地牢里,解救出了让夜隐帮困住的人屠。人屠在地牢昏天黑地许久,一出来便见到个神仙似的薄衫少年郎,顿时精神一振,对这救星好生感激,就要请教他尊姓大名。
游麟也不瞒他:“我就是你翻天覆地心心念念要找的少主……三皇子游麟。”
人屠愣了一愣。寻找少主,只不过是四煞神教南下的借口罢了。
游麟道:“你奉那糟老头子的命令,在找达摩念珠是吧?”
相传达摩在金陵碰壁,准备一苇渡江时,曾于定山寺小住,赠给方丈一串念珠。那念珠是由高僧舍利子穿成,藏着某种极厉害的武学法门。混沌派人屠到金陵,一来是取九皇子性命,二来是进一步栽赃游麟,三来便是到定山寺寻找这串念珠。然而混沌还是低估了夜隐帮实力,派出教中主力,却一件事也没办成。
人屠认赌服输道:“是又怎样?”
游麟摸出达摩念珠,掷予他笑道:“拿去玩儿~!”
人屠接住赭色念珠,半信半疑看着游麟。
游麟道:“是真的。达摩念珠舍利子,夜隐帮帮主的私货,真的不能再真。它要是假的,世上就没真的。至于有没有武学法门,以讹传讹那就很难说了。”
人屠咽口唾沫,赶紧收好道:“你小子想干啥……”
游麟微微一笑:“买你~”
人屠懵了,半晌回过味来,大笑道:“你拿这破珠子,就想买老子?”
“我以四煞神教少主之名,与夜隐帮联手合作。混沌那老头儿却过河拆桥,差点坏我大事不提,还害人屠兄你孤军深陷。这种主子跟着有甚么好?素闻杀神人屠以杀人为乐,无血不欢,跟着一个小山头的老糊涂教主,你就甘心了么?”游麟慢条斯理道,“你的志向未免太小。”
人屠嗤之以鼻道:“跟着你有甚好处。看你救老子一命的份上,实话告诉你罢小子,在你之前,就已有皇子与我神教教主接洽。那位皇子论心机论韬略比你强百倍。我们有志向抱负,想要荣华富贵,也不须向你求。”
游麟虽早觉四煞神教行事反复诡谲,此时由人屠说破仍旧是心中一凛。想来想去也猜不出那害他连连倒霉的主使是谁。面上笑道:“我话且搁下了。你不妨留条后路。大局未定,任谁都是空口承诺。挑主子还是挑人品的好,下次莫要再做他人过河的桥板,棋局上的弃子。你走罢。”
人屠古怪地瞧了游麟一眼。本想同他打一场,又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赢不了。加之对方以诚待人,以德报怨,高深莫测得不能再高深莫测。心念一动,最终头也不回扯乎了。
——第三卷·金陵迷踪·完——
第四卷:蜀中唐门
第五十一章:瞿塘惊渡
孟郊有诗云,北骑达山岳,南帆指江湖。此一句足见中原地势民俗,又可归为四字成语,南船北马。从金陵到益州,横跨诸省,地势由低而高,倘若险山走马,游麟这号惫懒纨绔,未免要噫吁戏危乎高哉,觉得难于上青天。因此,体念夜敛尘腿伤,他决定,自金陵大渡口取道长江水路,逆流而上,经安徽、江西、湖南湖北,直达重庆府。
之前螃蟹横行的京杭大运河,和鱼龙混杂的长江比起来,又是小巫见大巫了。长江宽深的时候极宽深,窄浅的时候极窄浅,浑浊的时候似怒龙蹈海,清澄的时候碧幽幽的非常可人。两岸峭壁巍叠下压,古树乱藤垂砸,江底怪石嶙峋,险滩比比皆是。在运河乘的那种漕运大船势必行不通,他俩筹备了纤绳可拉的轻舟,美酒干粮,雇了几个此江常来常往的老练船夫,昏天暗地窝在船舱里养精蓄锐。
一两天新鲜,五六天没甚,转眼过去二十日有余。游麟已经闷得是捣枕捶床,嗷嗷哀鸣,和两岸啼不住的猿声相映成趣。这日大早醒来,披头散发蹿出舱,一振雪白的亵衣袖,提着酒壶,临风吊嗓,慷慨激昂清啸:“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今朝散发弄扁舟!”
正拿小炉煮河鲜的船夫们,让这击金撞玉豪情万丈的动静惊得目瞪口呆。起身穿衣的夜敛尘在舱中听得好笑,就游麟这不甘寂寞的德性,还想归园田居。
他手一动,榻边成堆的书稀里哗啦落到船板上,拾来一看,全是陆放翁的诗集游记,这几日游麟或坐或躺,或倒立或蹦来跶去,眼不离字,手不离书,韦编三绝,刻苦得好似要春闱科考般。
他细心收拾间,船头又传来字正腔圆的西皮唱腔。
“孤王啊昂昂~~酒醉桃花宫~~韩素梅,生来好貌容~!寡人一见,龙心宠~兄封国舅,他妹封在桃花宫。内侍臣摆唉唉啊驾——上九重!”船夫们一阵喝彩,用竹筷敲着锅盖,叫好声不断。
这是《斩黄袍》里的段子,是说赵匡胤色令智昏,听信韩素梅兄弟谗言,杀了自己盟弟北平王郑恩。“……一见人头珠泪滚,不由孤王痛伤情。哭、哭一声郑三弟,叫……叫一声郑子明哪!孤王酒醉将你斩……三弟呀,可叹你为寡人丧了残生!”
唱罢了斩黄袍,船夫们意犹未尽,要游麟再来一段儿。彼时老百姓要听戏,得赶上逢年过节大场子,戏楼是富人去的,这些船夫则常常三五成群,聚在诸如龙王庙等泊舟的地头,碰上三流戏班子才有机缘听一听。不像游麟,在宫中那是想听什么听什么,有时候自个也粉墨登场,讨父皇母后众妃子欢心。
“好,你们还想听甚。”游麟喝酒润润嗓子,和船夫们围着炉子挤成一团。
船夫们七嘴八舌争论一番,最后齐邀道:“公子爷,咱想听汉光武帝。”
光复汉室的汉光武帝刘秀,是茶馆戏楼翻来覆去常常提及的,老百姓耳熏目染都能说出个子午卯酉。游麟托腮道:“来个《打金砖》如何~?唱《太庙惊魂》。”众船夫均称好。“一个人唱没劲,这样罢,我扮刘秀,你们扮大将。我唱一句,你们就接一句‘昏王,拿命来’。”船夫中有听过这戏的,便自告奋勇领众船夫唱和。
游麟起头道:“汉刘秀,在后宫,心痛难忍!寒风儿一阵阵,好不惊人。”
扮大将马武的船夫给劲儿喝道:“昏王!拿命来呀!”
“孤心中,只把那谗妃来恨!斩忠臣与良将,俱丧残生。悲切切我且把太庙来进呀,阴风惨惨怕煞人……”游麟抑着调子,唱得时而凄切,时而惊惧。
扮大将铫期的船夫将两锅盖一合,憋笑道:“昏王!拿命来!”
游麟甩袖子垂泪道:“悔不该!酒醉错斩了皇兄次匡——”
扮大将邓禹的船夫骈指断喝:“昏王!拿命呐~来!”
游麟含情脉脉看着扮邓禹的,一惊黯然唱:“又贬邓禹老先生~~众位皇兄俱在此……为何不见马皇兄?!”
船夫马武应声跳将起来,又是一道喝:“昏王!拿命来!”
游麟顿首怯怯唱:“耳旁听得来索命……口口叫孤一路行!众位皇兄,等一等……!”遂起身走两步,作登太庙彷徨状。
众船夫大乐,声色俱厉齐喝道:“昏王!拿命来!”
游麟撩袍伸脚,假作悬空,又抱着酒壶,几个侧翻就地一摔,四仰八叉躺船板上,不再动弹。船夫们见他腰如轴转,身形曼妙轻盈,一跌之下船底竟不摇不晃,皆心旷神怡,喝彩不断。
游麟解完闷儿,得瑟睁开眼,只见夜敛尘抱手立在自己面前,忙爬起来笑嘻嘻道:“敛尘~你醒啦~”
夜敛尘替他理理鬓发,无奈道:“去穿好衣服,莫要着了凉。”
游麟道:“不打紧,我热得很。”说罢猛抱住夜敛尘,环腰贴脸直蹭,又吧唧一大口,赞道,“凉幽幽地好舒服~!”
众船夫这几日已对两人亲密情状司空见惯。一个身躯凛凛,英姿萧飒,浑身正气如坚冰披雪,面无表情往那一杵,杀气腾腾好似能慑妖驱邪。一个韶颜腻理,颦笑生春,清俊难夺,负手沉思时发带与青丝齐飞恍如洛神凌波,嬉皮笑脸扮丑卖乖时,又让人心生宠溺亲近之意,可人疼得很。
这天壤之别的两人,腻歪到一块儿,就如冰雪初融春暖花开。硬要说他们俩没点什么都不行。船夫们情不自禁含笑看着。夜敛尘将游麟领回船舱穿衣,游麟则伺机十八摸。夜敛尘沉声道:“别乱动。”说罢替他穿好底衣素氅,又将他的散发拢起束好,督促他认真洗漱。
游麟这才人模人样起来,清清爽爽道:“不收拾也没啥。都是给你看的。”夜敛尘难以苟同,却略为触动。游麟抱膝坐下,续道:“我自己看不见,眼不见为净~敛尘你这般爱收拾,太给为夫省心了~”
夜敛尘不接受调戏:“为个鸟夫。”
游麟百无聊赖翻着书,摇头晃脑道:“‘夫’之一字,‘二人’是也。咱俩合一块儿,就是为夫。我为夫,你也为夫。为个鸟夫,虽稍欠风雅,但也挺生动。为夫说的是极,为夫乃是鸟夫。”
夜敛尘搂了游麟,顺手捏一把鸟夫之鸟,倏忽道:“近来心情不好?”
游麟顺势张开双腿给他揉,叹息道:“船里憋得慌。”
夜敛尘凑着游麟的肩,瞧书上密密麻麻的竖行诗句,什么‘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什么‘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什么‘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他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憋得慌,就别看这般悲苦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