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荣耀早已逝去,车水马龙的景象也已消失,甚至来凭吊的人也很少。
此刻,江南绵绵的春雨中却有一个人站在废墟前沉默。
应该说,是两辆马车停在路旁,四个人站在废墟前,一个在对着废墟发怔,三个人站在他身后,其中一个举着伞遮住前面那人,
自己与身边两人却整个露在雨中。
江南的春雨虽细,时间长了仍是能打湿衣衫。
有路人经过,好奇的看一眼。
站在前面那人容颜艳丽无双,一双弯弯的狐眼自然妩媚,虽只穿一件素白的衣衫,稍有眼力的人却都看得出那是苏州锦绣坊出的
精品,用的是每年只产出五匹的内绣,手工也是锦绣坊苏坊主亲自动的手。
在雨中站了良久,那人终于缓缓转身,上了马车。
跟在他后面的三人将他送上马车之后,便上了后面的车。
马车里干燥温暖,装饰的豪华精致,甚至还有一张看起来就十分舒服的软榻,虽受马车限制不能太大,躺上一个人倒也刚刚好。
这时候上面就躺着一个人。
这人虽躺着,竟也看得出俊美贵气,身上的衣衫也不知是什么做的,虽在榻上滚来滚去也一丝不皱,这样的天气,他竟还懒洋洋
的抱着一个精致的小手炉。
见人进来,便笑道:「流云,看完了?有什么好看的?」
司马流云似乎这才终于从怔忡中醒过来一般,微微一笑:「当然不好看,但总要来看一眼。」他在榻前的波斯长毛的地毯上坐下
来,背靠着床榻,伸直开两条长腿,不由的又微微叹口气。
那人俯卧在榻上,一只手伸过来拍拍他的头,顺便挑了一缕头发卷着玩:「看你,看了又不高兴,何苦来看呢,还叫我陪你跑这
么一趟,累死了。」
司马流云道:「我也没有不高兴,不过看到这个就想起小时候的事情,想到我娘死那么早,没来得及看到这一天。」
他转过头去看着床上俊美的青年,道:「小天,你从小便是大少爷,自然是不明白的。」
赵杭天挑挑眉头,不语。
司马流云知道他不明白,赵杭天虽然贵为大光明内堂将军之一,掌握宫中财权,可是除了赚钱却是什么也不会,对人情世故简直
便像是个孩子般的任性,可是就是这样,便让人觉得不管对他倾诉什么都没关系。
司马流云眼珠子一转,就往榻上爬,赵杭天不干,推他下去:「别上来,回你车上睡去。」
司马流云还是爬,可怜兮兮的说:「小天,人家好难过,让我躺一下。」
赵杭天犹豫着缩了缩手:「只能躺一会。」
司马流云早趁他犹豫的空子爬了上来,钻进他怀里,整个脸都埋在他身上。
赵杭天不舒服的动了动,还是忍不住推他:「你干什么。」
司马流云含含糊糊的嘟哝:「抱一下嘛,人家真的好难过的。」
赵杭天终于忍住了。
司马流云缩在他怀里得意的笑,还说:「我就不明白,你不是给人伺候惯了的吗,怎么有人离你略近一点你就怕成那样,连下面
的人都只能在院子里伺候,只能进屋放放东西罢了,那也算伺候吗?」
「我的事要你管吗?」
「我哪敢管你,你不给我钱用怎么办,我不过觉得奇怪罢了。」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就是不惯给人伺候。」
司马流云笑:「有好命也不懂受用,像我家司马大哥,钱没几个,那排场可不小,伺候的人都绕屋子一圈了还不够,我一时做点
别的去他还骂人。」
「你伺候他?你不是他弟弟吗?」
赵杭天的声音里带着吃惊。
司马流云却只是笑:「是啊,我五岁便每日跟着他上下学了,端茶递水的,若是有什么不对了就叫院子里跪着去……」
司马流云有些出神,这个时候他的面孔看起来说不出的灰暗,让赵杭天这样没心没肺的家伙都不由的轻轻拥抱他,听他喃喃自语
:「那样厉害的太太,那样厉害的少爷,有时候真是埋怨我娘为什么会傻到生我出来,可是被打的时候,娘扑到我身上,却觉得
比自己挨打更疼。」
他把整个人更往里缩了缩,低声道:「你不知道没收房的丫头和老爷生的孩子只是奴才不是主子吗?」
赵杭天静默了一会,把他脸从怀里拖出来,仔细的看了又看,流云的脸在他手里,也不挣扎,却笑道:「好哥哥,你看什么呢?
」
赵杭天仿佛被火烫到一般缩回手,司马流云还笑嘻嘻的挨过去,赵杭天退了又退,直到退无可退,嘴里说:「你别过来。」
仿佛一只遇到大灰狼的小白兔。
司马流云总算停下来,笑道:「小天真是老实。」
赵杭天很不高兴的说:「你这样子哪里像从小被欺负的?你不欺负人就不错了。」
司马流云笑道:「什么样子才像被欺负的呢?哭哭啼啼还是躲了又躲?」
他偏着头瞅着赵杭天笑,赵杭天觉得司马流云偏着头的样子实在很好看,可是每次他偏着头,就定是在打鬼主意,是也躲都躲不
及。
念头还没转完,司马流云已经笑着扑在他身上:「那我觉得小天这个样子就很像被欺负的样子啊,让我欺负欺负吧。」
手已经十分不规矩的乱摸起来。
赵杭天又踢又打,差点没连牙齿也用上,才总算把司马流云掀下去,顺便一脚踢到榻下。
怒道:「司马流云,你给我滚一边去。」
司马流云嘟嘟嘴,委屈的说:「小天哥哥,人家只是不想去想那些难过的事而已嘛。」
赵杭天头皮发麻:「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司马流云怔了一怔,低声道:「我不会。」
司马流云轻轻一笑,赵杭天觉得他这种笑容看起来心里仿佛就堵上了一块,很不舒服、他说:「我只会奉承,逢迎,讨好……还
有求饶,哭泣。」
他水盈盈的狐眼里突然敛去了水气,清亮幽黑的看着赵杭天:「对喜欢臣服的人哀求,对喜欢逢迎的人奉承,我什么都会,就是
不会好好说话。」
赵杭天皱皱眉头,终于又伸出手给他。
司马流云高高兴兴的抓住他的手,又爬上榻来,爬进他怀里。
赵杭天显然仍是很不习惯,可推他的手停在半空,到底最后还是颓然落下,嘀咕道:「我也不知道你这会说的又是不是哄我的。
」
司马流云道:「我从来没有对人说过这么多真话,小天,你是这个世上最温柔的人,因为你从来没有难过过,所以你不懂得伤害
别人。」
赵杭天想了想:「侯爷说过,流云的话最多能信三成,他还说……」
他犹豫着要不要往不说。
司马流云却大感兴趣:「说什么?」
赵杭天模仿侯爷的腔调:「小天,若是你一个人和流云一块,最好一句话也不要信。」
司马流云大笑,在赵杭天身上滚来滚去:「侯爷真可爱。」
赵杭天翻个白眼,可爱?
司马流云停住笑,趴在赵杭天身上,认真的说:「小天,就算一句话也不能信,你也要相信,在我心里,你是最值得信任的人。
」
赵杭天又翻个白眼,说:「在这里够久了,咱们进城吃饭去吧。」
司马流云点头,命起步,马车慢慢往前,他伸长手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叹口气:「那么多痛苦,最后也不过一片废墟。」
赵杭天一向不懂得安慰人,只得拍拍他的头,仿佛对一只委屈的小狗。
司马流云回过头笑笑:「从小我就对自己发誓,定要杀了司马家每一个人,现在做成了,我却也没有多高兴……」
他想了想,补了一句:「竟还不如和你说说话来的高兴。」
连赵杭天这样的笨蛋都知道他这句是在胡说,伸手掐掐他的脸:「虽然知道你在胡说八道,可听你这么说,我还是听得很高兴。
」
司马流云悠然笑道:「自然,每个人都喜欢听奉承话,就算不信,也喜欢听的,侯爷也不例外。」
赵杭天哈的笑一声。
司马流云笑道:「我是最敬重侯爷的了,所以逮着机会就连忙奉承两句。」
把赵杭天笑的半死。
司马流云还能不笑,一脸认真的说:「真的,若不是侯爷收留我,我竟不知该怎么办,而且我也不敢妄想侯爷竟然肯收留我,和
月重华敌对并不是好事。十丸五龙圣丹并不值得。」
赵杭天道:「侯爷胡作非为惯了,他怕什么?他做的事也没人猜得到的,倒是有一点奇怪,你既然知道月重华厉害,为何还那样
做。」
司马流云道:「我怕什么,我不过就是死在月重华手里罢了,我这条命有什么贵重的吗?我若不自己设法,一辈子做司马家的奴
才吗?倒还不如早早死了的好。当初从司马家大少爷那里知道司马家想要派人接近月重华,伺机夺取那十丸五龙圣丹,我就知道
我的机会来了,想了许多办法,做了许多事,终于说服司马家族长老派我去卧底,买通晓风明月楼的一个坛主,把我作为礼物送
上去,在晓风明月楼半年,我费尽心思讨好月重华,终于拿到了五龙圣丹,我知道,这样一定让月重华替我灭了司马家,就算月
重华没气的那么厉害,我也要撩的他气成那样才行。」
赵杭天不语,只是等着他往下说。
司马流云便是最喜欢他这种温和,虽然这种温和或许很大的可能是来自于他的懒,可司马流云仍是喜欢。
「死在月重华手里也没关系,他替我杀了司马家,要我的命也是应该的,我知道他做事细致,一定会仔细调查来龙去脉,所以我
说的全是真话,是司马家派我去的,是他们教我怎么制住月重华,怎么拿五龙圣丹,只有一点他们料错了,我要的根本不是立功
回司马家能够进族谱,他们也太拿司马家族当回事了,我就要杀了他们,一个不留。所以拿了东西我没有回司马家。」
赵杭天道:「那你是怎么找上侯爷的?」
司马流云笑道:「我反正是要死的人了,拿着灵药也没用,便宜不相干的人倒不如给个好人,我用在司马家盗出来的联络方法找
到侯爷,没想到侯爷对我那么好,一点也不犹豫就收留我了,还拨了侍卫给我用,而且,几位哥哥对我也那么好。」
他说的哥哥自然是侯爷麾下的各位将军以及在宫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总管。
「侯爷是好人?」
连赵杭天都皱起脸来,别的没注意,就听到这两个字。
司马流云看的好笑,伸手揉他的脸:「这是我的秘密,不告诉你。」
其实有什么秘密的呢?连侯爷也不会记得,当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偶尔一次作客他府,看到一个不知犯了什么被饿了三天的孩
子,那么小那么瘦弱那么可怜,他看不过,趁着身边无人随手便递一盒点心给他。
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少年自然是忘了,可那个孩子还记得,那盒点心的回报便是十丸五龙圣丹。
司马流云出了一会神,记忆中那丰神俊朗的少年已经长成了翩翩的美男子,气度高贵如天上神祗,更加只能仰望不敢接近了。
过一会司马流云回过神来,不由失笑,一时没说话,赵杭天竟然已经睡着了,那么安静从容,从来没有难过过的人,真让人羡慕
。
司马流云一生也不可能这么安静从容了。
他低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侯爷肯收留我,那十丸五龙圣丹是万万不值得的,可是我竟留下来了,我只是……只是想知道能不
难过的,能高高兴兴的过日子是什么样子的。」
他望着窗外出神,过一会微微笑了:「原来感觉这么好……」
「什么感觉这么好?」
司马流云失笑,低头一看,身边的赵杭天却是醒了,眼睛很朦胧,还满是睡意的样子。
「你怎么醒了?」
「我也没怎么睡着,打个盹而已。」
「小天,你这么一会醒一会睡的,对身体不好。」
赵杭天翻个身,离司马流云远些,趴在榻上嘟哝:「不用你管我。」
司马流云蹭过去,硬挨在他怀里。
赵杭天又推他:「你老贴过来做什么,也不知什么毛病,见了谁也往人家身上贴,偏偏他们都纵着你。」
司马流云不管,还是四肢并用巴在他身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老觉得冷,被人抱着才觉得暖和。」
赵杭天挣不过他,只得让他挨着,顺手在他身上摸一把:「哪里冷了,明明很暖嘛。」
司马流云道:「很冷,我心里冷。」
赵杭天突然想起来:「你是在担心?」
司马流云一时摸不着头脑:「担心?担心什么?」
「月重华,你不担心他吗?他那么厉害,用毒用药出神入化,若存心报复也真难防备。」
「呵。」司马流云突兀的一笑:「我不担心。」
赵杭天自然不会明白司马流云的心思,说:「你别以为侯爷分赐了五龙圣丹下来,百毒不侵就不用怕月重华,也不过是抗毒强些
罢了,若是顶级迷药,也不是迷不倒你,不过容易清醒些罢了。」
司马流云笑:「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多半是活不长的,能多活一天便是一天,担心有什么用,或许我只担心侯爷会不会着了他
的道才是。」
赵杭天撇撇嘴:「你担心他?这就不用你操心了,他那样的人哪用的着别人担心,月重华……也真斗不过他……」
司马流云听出话里有话,连忙道:「怎么了?」
赵杭天想了想:「本来侯爷命我不告诉你的,可我想你成天担心那个家伙也不是个事,还是告诉你,让你尾巴再翘高些。」
说着还在他那该长尾巴的地方拧一把,司马流云「哎哟」一声,揉了又揉,哀怨的看他一眼,看的他寒毛都竖起来:「你那套给
我收起来,真不知月重华怎么吃的消你的,我还真消化不了。」
司马流云嘻嘻一笑,果然收起来,笑道:「好哥哥,快点告诉我。」
赵杭天道:「月重华大概命不长了,他如今落在他的死对头烟五侯手里,说不定就快没命了。」
司马流云一怔。
他并不知道烟五侯与月家是怎么结仇的,但却知道两家仇深似海,月重华落在烟家五侯手里,自然再无生机,而且死前不知要经
受怎样的折辱。
他说:「他怎么会被烟家抓住的?」
赵杭天懒洋洋的说:「我怎么知道?不过看起来似乎是侯爷做的手脚,这种事情,他一向是不会亲自出面的,背地里做些什么就
难说了。」
司马流云默然,他一向心思聪敏,能独自一人在司马家长大便是靠了这份心机,此刻沉下心来想一想,也就明白了八九分。
月重华被他所伤,一时难以复原,又撑着一股气要灭了司马家,是以终于没有等到三个月自己完全复原,而且他并不知司马流云
没有将五龙圣丹拿回去,想必是念着司马家高层抗毒力强,便用了毒药之后再施了月家独门的迷药,定是想要迷倒毒不死的那几
人。
月家独门迷药极为霸道,但需月重华内力催动,他本身伤未愈,又强行运功,自然就更衰弱了。本来灭了司马家后修养一段时间
自然能好,可没料到有人早打了他的主意,将他重伤未愈的消息透露给了烟家,便折了他的翅。
侯爷真是好手段,轻轻巧巧就除了一个潜在威胁,兵不血刃。
司马流云暗暗叹口气,侯爷的心思果然没有人能猜得到,他到底要的是什么,要做些什么。他为什么为自己出头,他会不会是在
自己找上他的时候就已经将所有事情盘算好了,知道会有今日之事?
司马流云暗中抖了一下,横竖看来,侯爷也是占了几头好处,得了圣药,除掉月重华,又卖了人情给能和晓风明月楼齐名的烟家
,自己半点亏也没吃,甚至连出力也很少。
太可怕了,司马流云第一次有了种惧怕的感觉,轻轻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