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进浴室,把那家伙的恶心东西全部抠出来,顺便洗了个澡。
冲完澡,我站在洗手台前依照惯例仔细详看下巴有没有长出胡须,我记得昨天才刚刮过,今天应该不需要刮,很好,光滑一片,半根胡须渣也没有。
眼前的镜子映照出我的模样,和一般男人比起来并不算浓黑的眉毛,是淡淡咖啡色,眉毛微弯,阿母说这眉形是古代美女的柳眉,还说六位孩子里就我和小妹长得最像她,我知道阿母拐弯在说她自己是古代美女,我采保守态度,不予置评。
我的眼睛并不是很大,但也不算小,细长的眼形,尾端微挑,鼻子不大不小不扁不挺,嘴唇比一般男人稍微小了一点,我望着镜子里面貌偏阴柔的男人,抿了抿嘴,有时候不是很喜欢自己的长相,因为这张脸为我惹了不少麻烦。
求学阶段里,少不了学长学弟的追求和告白,在公交车上,少不了恶心中年男人的性骚扰,大大小小的负面经验累积起来,我能分辨得出对我好的同性是把我当成朋友看待,还是以另一种眼光在看待。
视线移到头发,我一愣,伸手摸了摸及肩半长不短的头发。奇怪,我上礼拜才刚剪完头发,什么时候长这么长了?
我想了一阵子,却怎么也理不出头绪来,最后干脆不想了,伸手往洗手台上打算取牙刷,手停在半空中,台面上摆放两只相同款式但不同色的漱口杯,杯子里各插着两支也是款式相同但不同颜色的牙刷。
我环视浴室一遍,这才发现,这和我所认知的浴室有些出入。
方才洗澡并未留意到,我定眼仔细瞧,才发现这里的摆设及用物和我记忆里似乎有些差别。
一样是同款不同色的两条毛巾,然沐浴乳、洗发精非我惯用品牌,还有两条不同品牌的洗面奶,一条是我认识的,一条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而洗手台上,除了牙刷、漱口杯外,还有两支刮胡刀并排放在一起。
这些东西都是什么时候变出来的?
我想着,用力的想,头却又开始痛起来。
情况似乎有些糟糕,我没办法再假装不重要而忽略过去。
我走出浴室,在屋内转了一圈。
没错,这里是我租的公寓,是我熟悉的地方。
但熟悉之余,又透着令我害怕的陌生。
沙发什么时候从米色变成了咖啡色?电视什么时候从二十寸变得这么大,厂牌也非我记忆中所认知,桌面上放着两支我不认识的手机,我望着眼前,心里莫名地发慌起来。
我快步走回房间,衣橱多了一个,用力拉开,里头全是我不认识的服装,另一个衣橱也是,只有几件感到眼熟,那是上个月才刚买的上衣,我穿没几次,应该还是半新不旧,然这些衣服却像穿了好几年,颜色褪去,色彩没有印象中的鲜艳。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我还在作梦吗?
我抓着衣服发呆。
「念,你怎么了?匆匆忙忙,出了什么事吗?」
我抬头,望着眼前的项丞,他皱着眉,似乎很担心我的样子。
我抓头,浓厚焦虑感如潮水般不断涌上来,「你是谁?我又是谁?浴室变了,沙发变了,电视变了,手机变了,房间也变了,什么都变了……都变了……」
「念,你冷静点。」
「你要我怎么冷静?一觉起来,跑出一个你,还说是我的情人,搞什么……还有这里、那里,全都是我没看过的东西,我怎么可能冷静得下来!」我不断抓头,一股无力及陌生感笼罩着我,心里除了问号以外还是问号,谁能解开我心里的这些疑惑?
他突然抱住我,把我圈在他怀里,我开始挣扎,但他力气实在太大,我扭动身体好一会儿,还是无法挣脱,我放弃了,双手垂在身侧,僵着身体任他抱住。
「念,没关系,你都不记得我可以解释给你听。」他细微的安抚声传入耳里,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焦虑似乎一点一滴地被他抚平。
他牵起我的手,带领我走向客厅,然后指着沙发说:「这个沙发,是有一次我们在这里『那个』时,不小心弄脏了,后来你嫌弃它太窄太小,两个大男人坐在上面太挤不舒服,所以换上这一个。之前那一个电视,去年地震的时候摔坏了,这台电视是我们一块去挑选,你说屏幕大看影碟比较过瘾。手机是因为合约到期了,续约时你顺便换个新的。」他把我带到浴室,指着洗手台,「这些都是我搬进来的时候偷偷换的,因为我跟你是情人,当然要用一样的款式啊,后来你发现了,还骂我幼稚无聊。」
「你是谁?你叫柯念,今年三十岁,身分是律师,讨厌吃没有熟的蛋,因为吃起来口感不好,讨厌吃青椒、苦瓜,因为青椒会臭苦瓜会苦,在家里讨厌穿内裤,因为束缚住很不舒服,讨厌拍照,因为拍照的时候不知道要摆什么表情、做什么姿势,所以后来索性干脆不拍了,不过这是你对外说法,主要原因是因为你高中的时候,同校学长把你的照片拿去兜售贩卖,后来你得知以后,非常震怒,之后就再也不拍照。
你喜欢喝巷子口饮料店的绿茶多多,每次点都是全糖去冰,喜欢吃甜食,但是一颗蛀牙也没有,喜欢看电影,但常常抽不出时间去看,所以会租影碟回家,喜欢吃宵夜,喜欢吃鸡排,不过身材却一点赘肉也没有……」
「而我,我叫项丞,今年二十三岁,是一个还不算有名的演员,不过总有一天大红大紫,拿下影帝奖座,让全台湾的人都知道我项丞的存在。项丞最爱的人是柯念,从第一眼见到柯念的时候,就把心遗落在他身上了,他追了柯念很久,被柯念拒绝很多次,还常常被他骂变态恶心,虽然一开始很难过,但是一想到要放弃柯念,就更加难过,最后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让项丞追到柯念了。」
我看他,为他对我喜恶了如指掌有些诧异,但更讶异的是他说我已经三十岁了。
「你说……我今年三十?」
他点点头。
「我以为我才二十七岁。」我说。
不知道是不是今天早上受到的震惊太多,得知我莫名其妙多了三岁时,我的心情异常平静,就像只是在年数上添加三年而已。
看样子,我的记忆似乎是往后倒退三年,少了二十七岁到三十岁整整三年的记忆。
「很抱歉,也许这么说会伤害到你,但我确实不记得你。」
「没关系,只要念还在我身边,我就心满意足。」他朝我露出了不在意的笑容,我的心情一瞬间复杂起来。
这家伙似乎真的一点也不在乎我忘了他。
我沉默着,没说话。
「念,你肚子一定饿了吧,我帮你弄了早餐,还煮了你最喜欢的咖啡,趁热快吃吧。」说着,便作势将我往浴室外带。
我挣脱,被他紧握的手终于重获自由,掌心有些湿润,我往下摆擦拭,他一脸不解地回头看我,我正色说:「项先生,虽然我和你以前是情人的关系,但由于我现在失去了近三年的记忆,因此你对我来说,是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所以请你称我为『柯先生』或『柯念』,我不太喜欢别人单称我的名,另外,虽然我不太明白当初自己为什么会和你交往,具体原因为何我也不想再多加追究,不过我对男人并没有兴趣,请你忘了我和你的关系,也请你在近期之内搬离我的房子,我不习惯与人同住,以上。」
等我说完话后,他脸色一下子发白,没了血色。
我想我的这番话,给他的打击应该不小。
我没再多看他,绕过他身旁走出浴室。
厨房的餐桌上摆放盘子,上头有我喜欢的热狗和全熟荷包蛋,荷包蛋最外圈煎得酥脆,是我喜欢的荷包蛋煎法,一杯咖啡搁放在旁边,热气蒸腾,白烟飘散。
肚子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我饿了。
桌上的食物令我食指大动,但我忍住了冲动,勉强自己不要多看一眼,走到冰箱前,拿了瓶饮料,抓了包饼干,就往客厅方向一坐,打开电视直接切新闻台,拉开零食袋封口。
「……柯念。」
项丞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客厅,我暗自吓了一跳,假装若无其事地冷眼看了他一眼。
他低垂着头,心情看起来很是低潮。
「干嘛?」我冷着声音说。
「我……我拒绝。」他莫名地冒出这句话。
「我听不懂意思。」我直接说。
「你刚才的那些话,我拒绝。」他抬头看我,眼角处泛红,似乎刚才哭了一场,他抿嘴,一脸委屈地大声喊道:「我不会跟你分手,也不会搬出这里的!」
这家伙在搞什么?
「你不走?」
「不走!」
「根据刑法第……」我才正要搬出法条压他时,他突然发神经似的大叫,捂住双耳,「不走就是不走,就算你告死我我也不会离开!」
这算是耍孩子脾气?他到底几岁了啊?我无言看他,而他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起来,啜泣道:「呜呜,哪……哪有人像你这样用完就丢,完全把我当成垃圾一样,说要就要,说不要就狠心弃之不顾……」
一个大男人说哭就哭,眼前这景象简直让我哭笑不得,「你干嘛哭啊?」
「谁叫你要抛弃我!」他含泪指控。
「拜托,我哪有抛弃你?」我白眼。
「你说要和我分手!」
我深吸气,试图和他讲道理,「好,我设个假设,你会和完全不认识的人交往吗?」
「不会。」
「那就对了啊,我和你不认识,干嘛要跟你交往?」
「这、这不一样!」他大声反驳。
「哪里不一样?」我又抛了个问题给他。
他支吾其词,讲不出个所以然来,「反正就是不一样!」
喂喂……哪来的两套标准啊。
「你到底走不走?」
「不走。」
我了解地点头。「好,随便你,你爱待到什么时候就待到什么时候。」
「真的?」他脸色一变,惊喜喊道。
「对,这房子送给你,你不走,我走。」我扔下洋芋片包,起身就往房间走,准备整理行李离开。
「你也不能走!」
他从后头用力抱住我,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吓了一跳,才想着要挣脱,但他桎梏的力量实在太大,我被他紧紧锁在怀内,动弹不得。
「你干嘛?放开我!我可以告你性骚扰!」
「不放不放不放!」
「叫那么大声干嘛,我耳朵痛死了!」我的耳膜被他吼得嗡嗡作响,不客气地吼了回去。
被我这么一吼,他声音立即减弱,像个被人虐待的小媳妇似,「……我不放。」
「你很烦欸。」
「就算你说我烦我也不会放手。」
「神经病。」
「你骂我神经病也一样。」
「白痴。」
「没关系,你想怎么骂就怎么骂,我不会在意的。」他逆来顺受得像个好媳妇。
妈的,老子就是要你在意,你不在意我骂屁啊,浪费口水!
我翻白眼。
真搞不懂我之前为什么会和这个白痴交往?
就在我和他僵持不下时,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
「……谁的手机?」因为我不知道哪一支是我的,万一要是我的手机响了,而这家伙又继续耍脾气的话,我绝对让他吃不完兜着走。
他沉默了一下,说:「我的。」
「还不去接?」
「不要,放手你会跑掉。」
啊咧,这家伙的固执硬脾气简直和阿爸有得比。
「我不会跑掉,所以你去接电话。」
「你发誓。」
「好,我发誓。」
「如果你骗人,你要跟项丞在一起一辈子。」
妈的,这家伙竟然要我下这么狠毒的誓言,根本是吃定我了。
「你不说,我就不放。」
「好,我发誓,如果你放开之后,我离开这里的话就跟你一辈子在一起。」
我一发完誓言,他立即放手,不安心地看着我,像是害怕我会落跑似的,我朝他翻了白眼,他接起电话:「喂,到了喔,喔……好,我等一下就下去,嗯,好,我知道了,掰掰。」他挂上电话,对我说:「我等等要去工作,你、你不能偷跑喔,如果我回来没见到你,我、我……」
「你怎样?」我挑衅,就不信这家伙胆敢对我做什么事来。
「我会很难过很难过很难过的。」他做出痛苦至极的夸张表情。
我冷笑。你难过关我屁事。
「我是说真的。」他眼神落寞,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竟让我有些罪恶感。
我撇开头,把那些异样的情绪压下来,恶声说:「好啦,我不会走。快点滚。」
「嗯!说定了喔。」他跑回房间,再度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包包,看着我再三确认:「柯念,你不可以走喔。」
「你烦不烦,我知道啦。」
我强烈质疑以前的我为什么受得了他?
第二章
二○一○年,十一月二十二号,天气阴冷。
昨天放假,整整一天都没有看见柯念,感觉胸口有点空虚。
我今天把这话说给阿宝听,阿实大笑说我没救了,爱惨柯念,以后日子绝对不好过。
唉,别说以后了,我现在的心情就非常不好过。
因为自己变得愈来愈在意柯念,只要临近他固定到来的时间,就开始坐立难哥,无时无刻都在注意时间、注意每一位光临的客人是不是他,如果他晚到几分,我便胡思乱想起来,想他是不是讨厌我了,是不是不愿意见到我,所以才没有来,而柯念到来时,我开心得无法自已,一和他对上眼,脑袋就糊成一团,紧张得空白,心脏快得我以为会因跳太快而衰竭停止。
我厌恶这样的自己,好娘,好窝囊。
可是我又没办法解决,只是日复一日不断重复相同的心情。
阿实说,要我早点跟他告白。我不敢,真的不敢,我害怕从他嘴里听见拒绝的话,我会心痛到死。
好想哭,为什么要喜欢上柯念,为什么喜欢一个人会这么痛苦,彷佛自己都不像自己了,胸口的那一颗心都悬挂在柯念身上,因他喜因他悲。
好讨厌,真的好讨厌。但是,只要和柯念搭话时,他回答上一句,我便欣喜得像是得到全世界,就算只是客套的应对话语,就算只是「嗯」、「对」、「还好」的冷淡答应,我是开心,开心到不能自已,开心到阿宝都看不下去,骂我白痴。
没关系,如果当白痴可以让柯念多在意我一点,我愿意。
日记写到这里,回顾这一个多月来写下的日记,我觉得自己真的好傻好白痴,竟然呆呆的把每天和柯念的对话都记录下来,然后睡觉前捧着日记本再三反复回味。
我从来没有喜欢一个人喜欢到如此失魂落魄,从来没有一个人对我的影响力如此深远。
我开始害怕起来,开始担心如果有一天柯念离开了我的世界,如果有一天柯念不再前来光顾,如果有一天我和柯念断了交集,我是不是会死掉?
我没办法想象那天的来临。
柯念、柯念、柯念。
小念念,呜……终于写出来了,好害羞喔。
小念念,我喜欢你。
我好喜欢你,真的好喜欢。
我在屋内逛了一圈,摆设基本上并没有变动,除了客厅的沙发电视及房内的衣橱外,其它的和我印象中差不了多少。
我稍微安心。
至于工作方面,半年前我和大学时代的好友脱离原本所属的事务所自立门户,不知道经过三年,事务所的规模发展得怎么样了?
我拿起我的手机,按下通话纪录,这几天两人还有连络数次,想必事务所目前大概没有倒闭危机。不晓得该不该打电话给好友,迟疑了下后,最后还是收起手机作罢。
为什么我会突然失去记忆?还有这三年当中,又发生过什么事情?我想不起来,半点记忆也没有。
我再度拿起手机拨给大哥,大哥在医院内服务,对于我现在的处境,大哥应该有办法帮我解决。
『喂?阿念,怎么了?难得你会打电话给我。』
「大哥,我有件事要跟你商量……」我把失去记亿的事如实告诉大哥,但省略了项丞的事不谈,「大哥,我这几天乔定休假时间后,下南部找你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