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若寒微微一笑:“寻常地方,走走看看也没什么,可是那地方……恐怕要人知道了,有损大冕的颜面吧。”
“什么地方?”
冷若寒蓦然停下脚步,抬头看了一眼路边显眼巨大的招牌,“烟花之地。”
“什么!”凌霄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冷若寒,他那哀伤儒雅的小莫,竟然要去那种地方?
冷若寒微微勾起唇角,用认真的表情看着凌霄:“阿霄没有去过么,就是……”
“我当然没去过!”凌霄脸上一红,心知冷若寒又在逗他,没好气地转身,“你,你要去那种地方做什么!难道要去那里做大事
不成!”
“凤奴。”冷若寒突然低声说道。
凌霄讶然转身,却见冷若寒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枚戒指,温润光泽,雕工精细。“小莫,这?”
冷若寒平静得带上戒指,折扇一瞬,扇面之下又是一抹如春风般温暖优雅的笑,“走吧。”他带着凌霄走进挂着“梧桐楼”金字
招牌的地方,眸底凝着深深的疏离。
店中陈设算得上雅致,一队波斯舞娘在中央的台榭上表演,周围满是看客,迎来送往的女子挥着手绢,满店皆是欢歌笑语。
冷若寒带着凌霄刚进店门,即被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缠了上来。那女子稍一察颜观色,便自然而然得黏上了冷若寒:“这位
公子想是第一次来,快来里面请,奴家给您找几个姑娘,保证公子你满意。”
“喂,你做什么!”凌霄见状,心中不满,一侧身将那女子隔开了冷若寒身边。
“哟,小哥,来这梧桐楼,还能要做什么?”女子嗔怪得看了凌霄一眼,又咯咯笑起来,“放心,奴家知道怎么做,包你们满意
!”
“你!”
“阿霄。”冷若寒挡住凌霄,打开折扇,一抹微笑宛然唇角,“这位姑娘,我们想见……凤奴。”
“你们要见凤奴?”那女子上上下下打量着冷若寒,“凤奴姑娘可是我们这梧桐楼的头牌,可不是随便想见就能见的。”
“怎么,还怕我们付不起钱?”对于“有钱好办事”的规矩,凌霄还是知道的清楚的,掏出一锭金子抛给那女子,他得意得看了
一眼冷若寒。“这些,够你用个三五年了吧?”
“可是凤奴姑娘今天已经有恩客约了,这……”
“妈妈,让这位公子上来吧。”
众人抬起头,只见二楼芙蓉纱帐之后,一个窈窕倩影翩然出现。少女怀抱琵琶,半遮艳容,声音婉转,怡怡可人。
“可是,他……”老鸨尚有疑虑。
“妈妈不必担心,凤奴自有分寸。”
老鸨见凤奴坚持,只好引了冷若寒与凌霄上楼。三人进了芙蓉纱帐,老鸨千叮万嘱要两人早些离开,这才悻悻下楼。
纱帐内焚了香,凤奴放下琵琶,盈盈浅笑,竟是艳光照人:“两位公子请坐。”
“你就是凤奴?”凌霄吃惊得看着眼前美人,又转头望向冷若寒,“小莫你要找的就是她?”
冷若寒落座,折扇轻摇:“阿霄,你小心四周。”
“嗯。”
凤奴嫣然一笑,目光落在冷若寒指间那枚戒指上:“果然是公子。不知公子如何晓得小女子是在这梧桐楼?”
“凤栖梧桐。”
“公子果然聪慧。”
“过奖,在下只是好奇,姑娘在此等候,究竟是为何?”
凤奴美目微垂,起身踱了几步,“其实……”
“肯爱红尘轻一笑,不问浮生几逍遥。”
一声清雅的吟诵打断了凤奴,一袭白衣翩然而降,落在梧桐楼大厅的台榭之上。清风拂送,二楼的芙蓉纱帐飘落,冷若寒,凌霄
与凤奴与白衣坦然俯仰。
一刹那,所有声音消失。白衣翩然旋身,长袍舞动,如仙如画。
凤奴蓦然变色,低声对冷若寒道:“公子,小心。”
冷若寒微诧,低头直视白衣。
白衣,白发,身负古琴。白衣缓缓抬头,与冷若寒瞳眸相对。
金银妖瞳!
白发之下,白衣一眸金色,一眸黑色,妖异邪魅,向着冷若寒凛然一笑。
这一笑摄人心魂,仿佛是一种魔魇,让人心生恐惧却无法自拔。冷若寒心中陡然升腾起一种不安,偷偷拉了拉凌霄的衣角,他微
蹙双眉,向着凤奴点了点头,便欲趁着众人的注意都在白衣身上,悄然离去。
但白衣的目光,始终不离冷若寒:“公子留步。”
冷若寒停步,以折扇遮住脸庞,心中虽然惊疑,却不露声色:“何事?”
“君子雅兴,愿与公子斗琴一场,以飨风雅。”
“在下并无瑶琴在手,阁下何以认定在下会弄弦拨曲?”
“哈,公子自知。”白衣扬眉而笑,径直解下背上古琴,就席地坐下,置琴膝上,轻轻抚摸琴弦,却不再看冷若寒。
“小莫,”凌霄轻唤冷若寒,见他似在沉思,“是非之地,还是不要引人注目好吧?”
“身份已破,此人不知是敌是友。”冷若寒低声回应。
“那我们走?”
“恐怕众目睽睽……”
冷若寒倏而收起折扇,唇角微微勾起,向着楼上的凤奴一揖:“凤奴姑娘,麻烦为在下准备琴案可否?”
“小莫!”
冷若寒向凌霄点了点头,飞身一跃,兀自立于台榭之上,看着席地而坐的白衣,“还未请教阁下?”
“炎曜。”几缕残音泄落,白衣抬头凝视冷若寒,“有月在东,其降非凡。”
“什么?”
“公子不必在意,请。”
冷若寒转身,琴案已经准备妥当,凌霄与凤奴一左一右侍立在琴案两侧,半是担忧半是惊惶得望着他。
略一迟疑,冷若寒还是上前落座,仔细得抚摸眼前古琴。上好的材质,琴音空彻,却是难得一见的好琴。
“铮——”冷若寒伸手拨了一弦,音准已经校过。他抬头环视台榭之下,众人目光聚焦,屏息凝神,都望着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斗
琴之会。
炎曜已经拨了数音,此刻正按住弦,等着冷若寒先开始。而那寥寥数响,冷若寒已经了然,此人,是古琴名家。
但冷若寒,亦不会负了自己的琴技。
略微沉吟片刻,冷若寒也不客气,苍白纤长的手指拨动琴弦,率先起了调子。
起调柔和婉转,似吴语喁喁。冷若寒凝神定心,专注一致在弦上,仿佛周遭一切皆已消失,俯仰天地之间,月白风清,松涛阵阵
,旷然怡哉。
炎曜面带微笑,一双金银妖瞳显出异色光彩。趁着冷若寒琴调稍住,他指尖一拨,抚动膝上宝琴,琴声清朗,隐隐与冷若寒之曲
调相和。
冷若寒琴调微转,如黄莺入谷,空谷绝响。纤音扼云,翩翩若仙。听来不觉令人神迷梦醉,仿佛泉水潺潺,又似千树婆娑。
炎曜按弦一定,忽然琴声再扬,却与冷若寒相和之调,变幻出遏制的调来。音调悠扬磅礴,气势宏大,如山峰连绵,威严持重,
仰天地浩大,慕大江奔腾,无休无止。
冷若寒微诧,手下音调不觉已然改变。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超脱凡俗红尘,俯瞰芸芸众生,飘忽奇诡,绝世无双。
炎曜气定神闲,忽然长袖翻飞,将琴卷至半空,一手托住琴,只用单手成曲。只是他琴音蓦然一变,竟是转为肃杀。
破阵子。
冷若寒秀眉蹙起,暗自心惊得抬头望了炎曜一眼。他的曲调虽然依旧飘忽优雅,却失了奇诡,渐渐转弱,隐隐被炎曜之曲同化。
若是两人都作“破阵子”之调,恐怕到最后,不是斗琴,而是比拼内力修为了。
但冷若寒无可奈何,他的曲调渐渐不成章法,眼看就要乱了琴音,败下阵来。
“小莫!”凌霄越听越不对劲,见冷若寒额上已经渗出汗来,急忙出声清喝,也求能破开冷若寒的迷障。
冷若寒被凌霄一唤,略微回神,但是琴曲依旧乱去,他目光一瞬,凝住眼底一片萧索,指尖反揉,又是琴调再起。
但,他已无力掌控琴势,只得跟着炎曜一起转入肃杀之调。可是琴调新起,毕竟略胜一筹,肃杀之外,更有几分强势。
炎曜的“破阵子”被冷若寒的曲调一冲,一时也低转下去,他赞许地望了冷若寒一眼,登时变调,曲意高亢,挟狂风暴雨,又金
戈峥嵘。
冷若寒已是大汗淋漓,手中曲调愈来愈急,片刻弛缓不得,跟着炎曜的调子相和又相冲,相互比拼,相互激突。
两人此刻已经不是在斗琴,而是一场凶险的搏杀,琴声急如号角争鸣,千军齐发,万马奔腾,战火连天,尸横遍野。
这是琴中之景,亦是心中之战。
冷若寒已被炎曜逼入了绝境之中,琴中相争,两人是战得旗鼓相当秋色平分,但是,冷若寒却已经无法收手,只要他的琴声一停
,这场战斗便可告终。
但是此刻,陷入迷障的冷若寒,再一次堪不破,冲不出。
炎曜一逼再逼,始终琴声峥嵘。他妖异的眼眸中流露出诡秘的笑意,嘲笑抑或赞许,捉摸不透却又偏偏直透人心。
这一切被凌霄看在眼中,他双眉一紧,手已经悄悄按上了剑柄。
斗琴之争正陷入僵局,突然之间,一阵埙声破空传来。
这正是一丝转机。
这阵埙声就如同一支利剑,陡然劈开了僵持的局面。仿佛纯阳普照,云消烟散,埙声淳厚,一声遏制琴声之杀气凛冽。
而这埙声,亦令得冷若寒如梦初醒,蓦然纤指一扣,生生截断琴曲!
同一时间,炎曜亦扣弦止调,停了下来。
“哈哈哈,钟情啊钟情,好久没有这么尽兴一曲了吧!”炎曜抚着自己的琴,大笑。
冷若寒拭去额上汗珠,向炎曜作了个揖:“先生好琴艺,在下拜服。”
炎曜眯起眼睛,看起来有些许诡异:“适才若非那阵埙声,我未必能全身而退。”
“先生此话何解?”
“想必那位少侠,剑已上手,”炎曜重新将琴系于背上,微笑,“再比斗下去,怕是宝剑招呼,不容情面了。”
凌霄与冷若寒面面相觑。
“阿霄莽撞,我代他向先生陪个不是,只是……”
“以琴为战,你未必会输,但是为人处世,你却是难以自持。生之多艰,素衣扶冠。公子好自为之,告辞!”
炎曜说完,转身翩然而去。
“呵,装什么高深莫测!”凌霄朝着炎曜的背影瞪了一眼,转身拉住冷若寒,“小莫,你没事吧?”
“没事,我们快走。”
冷若寒拉着凌霄,却不往梧桐楼外走,而是转过廊柱,径直往后堂走去。
“小莫我们?”
凌霄虽是莫名其妙,但也只好跟着,两人穿过后堂,经由厨房到了后院。后院之中,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正停在那里。
“是你?”
冷若寒垂眸,对着并无人在内的马车说道。
凌霄迷惑不解地看着冷若寒,他好似早已知晓有人在此等候,但是明明前面的马车上空无一人,且敌友叵测。“小莫?”
微风拂过,一阵脚步声自远处的树后传来,凌霄的瞳孔陡然收缩,手已经不自觉得按上了剑柄。
仍是蓝袍,蓝月冰凉。叶祈手中握着一只埙,缓缓走来。“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
“直觉吧。”冷若寒垂眸,自嘲地一笑,“我该说声谢谢。”
叶祈把玩着手中的埙,冷哼一声:“你下次知道些轻重,便不用我来救了。”
“叶祈,你别太过分!”凌霄剑已半出鞘,但是碍于冷若寒在场,不敢乱生事端,“小莫轮不到你来教训!”
叶祈看也不看凌霄,只是盯着冷若寒的眼睛,冷冷道:“我让你来找凤奴,原意便是不想你过于招摇,若有什么事,经由凤奴中
途转达,总比我们次次私下会面好,呵,想不世子殿下好生厉害,一上来便招惹上炎曜。”
“哼,分明是那炎曜招惹小莫在先!”
“擎天王爷,”冷若寒突然抬起头,神色肃然,“我乃大冕使臣,王爷有什么好私下会面的。”
叶祈杀气一炽,蓦然变色:“冷若寒!……罢了,你若不是心中存念,何必带着戒指来找凤奴。”
“好奇。”
“好奇,便会冒着如此风险,来这烟花之地?”
“无可奉告。”冷若寒转身,不和叶祈再做争辩。
叶祈也不追问,好整以暇地玩着手中的埙,沉默了一阵,忽然道:“冷若寒,炎曜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奇怪的话?”
冷若寒狐疑得望了叶祈一眼,正不晓得要怎么回答,倒是凌霄比较爽快,颇为不耐烦地嚷道:“什么奇怪不奇怪,那人神神叨叨
的,说什么有月在东,其将非凡什么的,不晓得说些什么意思!”
“有月在东,其降非凡?生之多艰,素衣扶冠?!”
“哎,后面那句好像也说了!”凌霄诧异得望了叶祈一眼。
“哈,这原来是说的你。”叶祈仿佛恍然大悟,自言自语地说道。
看着凌霄和冷若寒愈发疑惑的眼神,叶祈蓦然醒悟过来,拂去刚才的一丝神秘,继续笑得嘲讽:“话说回来,你特地转过来找我
,该不会是就为了那一声谢吧?”
“我只是想知道你的用意。”
“用意我已经回答过了。”叶祈扬了扬眉毛,“我相信冷若寒应该不喜欢再听一次同样的话吧。”
冷若寒垂眸,似乎在思考什么,片刻之后,微微欠身道:“既然如此,那冷若寒先告辞了。阿霄,我们走吧。”
“你是打算走回去么?”叶祈冷笑一声,说是邀请却更多的好像是威胁,“马车都已经准备好了,你要本王驾一辆空车回去?”
冷若寒与凌霄面面相觑,凌霄道:“你是擎天亲王,让小莫这么招摇地坐你的马车回去,你就不怕惹人话柄么?”
叶祈的眼神一直没有离开冷若寒:“是与本王一同出游好呢,还是避开外礼吏丞私自外出行踪不明好,嗯,使臣阁下?”
“这……”
冷若寒无言以对,只得和凌霄一同不情不愿得上了叶祈的马车。也不知道从哪里出来了两名布衣男子,却是一看就是武艺高强的
,轻车熟路得跳上了马车,驾着直奔东陵馆驿去了。
“冷若寒……”
望着远去的马车,叶祈低低吟着那个人的名字,一向鲜少出现柔和表情的脸庞,竟流连出些许惘然的神情。
第九章
午后,阳光明媚。
地处敦煌城内的东陵馆驿并不因为是西北之地就失了灵气,一样的水秀莲香,景色宜人不亚于江南水榭。
这日没有觐见事宜,而擎天王朝的官吏也没有理由在五日一轮的例行聚会时间来叨唠远到而来的大冕使臣。冷若寒难得清闲,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