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站在他面前完完整整地说出这样逆耳的话来,整个朝廷恐怕也寥寥无几。莲太医长年为清彦诊治,几次在其它太医都放弃时将
他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医术自是极深研几,现下开不出药方绝非源于庸愚。
“本王知道了。”他微微一顿,又道:“多开些宁神、补身子的汤药,苦一些也没关系。”
莲太医对他后面一句话有些不解,其实不光他,连子墨和伊竹都困惑不已。明知医不好,为何还要特意嘱咐?
待凝雨轩的门再次关上,屋里又只剩下藏豫与紫宸两个。感到怀里的人动了动,藏豫低头,正好对上紫宸迷茫的双眼。
“王爷?”紫宸轻声叫。
藏豫抚着他的脸,轻啄着他的脸颊。因为紫宸现在感知的范围又少了一些,他只能尽量用触碰来沟通。可以后的日子又将如何来
过呢?如果紫宸好不了,必须永远生活在无声无光的世界里,他该怎么办?耳朵听不见,紫宸的口语能力会慢慢下降,直到最后
无法再用言语交谈。到了那时,他该如何去安抚心爱人的恐惧?
“大夫怎么说?是不是……”紫宸声音不自禁地颤抖。“是不是医不好了?”
他吻着紫宸,将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摇了摇头。
“那是……医得好了?”
看着他脸上重新浮上期待的神情,藏豫不敢犹豫,怕他从触碰上发觉什么,草草地点头。
就……先这样吧……能骗多久骗多久,即使是用善良的谎言欺骗他,即使是让他喝一些明知无用却可让他觉得自己的病还有药可
医的汤药,只要能给他多一丝希望……也是好的。
怀里的人动了动,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他看着紫宸离开他的怀抱,摸索着下了床。也许是因为失去了声音的辅佐而恐惧,也许
是因为身体还极度虚弱,紫宸的步子走得不稳、摇摇欲坠,似随时都会摔倒。藏豫看得胆战心惊,但他压住想扶他的冲动。现在
紫宸需要重新建立自己的自信,如果所有事都由他人代劳,他会觉得自己是个废人,所以藏豫只是在一边注视着他,以便在他摔
倒时及时接住他。
眼前的人身形一晃,藏豫立刻伸出手扶住他,待他站稳后又松了手。紫宸一愣,随后浅浅地一笑,继续伸手摸索着。藏豫看他一
会左偏、一会右晃,实在按耐不住,从背后抓住他的肩膀。
紫宸扭了扭,感到藏豫没松手,便偏过头,道:“我有些渴,想喝水。”
弄懂了他的企图,藏豫扶着紫宸的腰,辅助着他向桌子的方向走,但只是在他走得太偏时帮他纠正。他看紫宸的手伸向前方茫然
地摸索着,直到腰抵上圆桌才放手探着桌面,然后在桌子的中央摸到茶壶和杯子,倒了两杯茶,将一杯递向藏豫。
藏豫接过瓷杯,俯身在紫宸的脸颊上轻轻啄了一下。他很高兴紫宸还有这份心给他倒茶,这代表他的自信没有被新的打击彻底击
垮,因为只有在没有迷失自我时才能想到他人。
喝了两杯茶,紫宸推开瓷杯,摸索着趴在桌子上,轻叹一声。藏豫这才注意到紫宸脸色苍白,不禁自责没有早些发现。他本来身
子已经虚弱异常,再经过一上午的折腾,现在想必已筋疲力尽。藏豫本想让他回床休息,可回头一看,发现床因为刚才的一顿折
腾,已狼藉不堪。
“伊竹!”他叫。
“是,王爷。”伊竹进屋,行礼待命。
“把床收拾一下。”
“是。”
紫宸感到有人走动,以为是藏豫要离开,顿时如受到惊吓的小兔子般地警惕,紧张地摸索着周围,唤道:“王爷?你在哪儿?”
藏豫赶紧握住他挥舞的双手,将他揽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以示安慰。虽然知道有人进来会让他惊惶,但皱皱的床单睡着会不
舒服,何况紫宸背上本来就有伤,凹凸不平的床会让伤口恶化。
“收拾好了,王爷。”伊竹报告。
藏豫点头,将紫宸扶起来,单手环住他的腰,然后吩咐:“好,你过来。”
伊竹依言,站到藏豫和紫宸面前。藏豫抬起紫宸的右手,放在伊竹的肩上,让他自己摸索。过了一会儿,紫宸偏过头,问:“伊
竹?”
藏豫把他的手放在脸上,点了点头。感觉到他的肯定,紫宸浅浅地一笑。
伊竹惊喜:“公子、公子竟能认出奴婢!”
藏豫莞尔,看着紫宸的眼里满是柔和。
关心则乱,在刚发现紫宸听不见的一瞬间失去了一贯的冷静。会那样慌乱,是因为太在乎。而当最初的冲击过后、当他逼着自己
理智性地思考才发现应该信任紫宸,相信他能凭自己的能力去掌握。藏豫现在需要做的,只是耐心的等待和支持。
让伊竹出去后,他将紫宸扶上床,帮他盖上被,然后在床沿坐下,轻柔地捋着他乌黑的青丝。经过一上午的折腾,紫宸早已体力
不支,没过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第三十章:难(3)
藏豫回到书房,有些无奈地看着案桌上的一摞公文,然后走过去,坐下,打开最上面的奏本。
“主上。”
“嗯。”知道是子墨,他没抬头。
“南宫大人求见。”
“传。”
藏豫提笔,在公文上写上批语。待他打开第二本公文,子墨便带着一名男子走进书房。
“臣,参见静辕王爷。”
南宫秋,现任御史大夫,是个高挑、消瘦的男人。如果只是不经意地看他一眼,会觉得他应该是个盈弱、儒雅的少年。没有人会
想到这个白皙、神情总是带着一抹忧郁的清秀男子会是朝廷情报网的核心操控者。
“亲自登门,不觉有失妥当?”藏豫问,眼睛却从来都没离开过奏文。
名义上兵部和御史台是两个搭不上边的部门——一个操控军事大权,一个督察文武百官。其实从某种角度来说,御史台还有那么
一点压过兵部的味道,毕竟兵部也是朝廷的一部份,纵而也是御史台监督的对象。作为兵部尚书,他和南宫秋至少是平起平坐的
。作为操控朝政静辕王爷,他却是南宫秋的上司,而御史台也只是他权限内的一个组织。当然,这是个只有少数人才知道的秘密
。
“王爷今日退朝后便如欠了别人钱般地消失得无影无踪。臣没办法,只好登门拜访。”南宫秋站在案桌前,用他轻柔的嗓音和一
张板着的俊脸说。
虽然身为下属,但在他面前南宫秋对于使用那种一针见血、毫不留情面的说话方式却从不吝啬。
藏豫莞尔,合上奏本,抬头看向他。“那么,是什么事需要你亲自到府上来?”
南宫秋走上前,从怀里抽出一个信封递给他。“劫到一封公孙砚的信。这是复本。”
藏豫不动声色,从容地拿出信纸,大致看了一遍。信上没有落款,只有一个深紫色的圆形印鉴图。内容只有寥寥几行,而且句句
前言不搭后语,显然是用了密语。
“原件呢?”
“还在信使身上。因为不想打草惊蛇,已经处理成窃财的假象。”南宫秋利索地回答。
窃财假象,意思是为了让对方在书信被动过后还无所察觉,故意将送信人身上的钱财洗劫一空,造成钱财被偷的掩护假象。“很
好。加紧监视。一旦信件破译,立刻上报。”
南宫秋颔首,道:“是,王爷。”
“哦,顺便告诉你一声,”藏豫再次埋首公文,似不经意地说:“城郊的韩将军近日会进宫。在处理完公孙砚以后兵部尚书之位
将由他担任。”
“……韩玉将军?”
听他语气古怪,藏豫抬起头,剑眉一挑,问:“嗯,有何不妥?”
南宫秋撇开脸,生怕藏豫会看见脸颊上那抹淡淡的羞红。“没、没什么。若王爷没有别的吩咐,臣先行告退。”
待南宫秋的身影从门框里消失,藏豫才展开意味深长的一笑。
这小子……只要一说到韩玉,平时和他年龄不相符的沉稳、老练便一扫而空。明明方才还伶牙俐齿地用讽刺揶揄,一听到韩玉要
回来便结结巴巴、面红耳赤,让人逗起来其乐无穷。
时间在混浊不清的疲劳中过去。或许是前些日子一直无法好好休息,加上莲太医开的安神药,紫宸这几天睡多醒少,每天几乎都
只在用膳与服药时才会被藏豫叫醒。而藏豫则忙碌于朝政与照顾紫宸之间,每日穿梭于书房和寝室。
这天下午,当公文批到一半时,突然听到模糊的冲撞声。想到可能是紫宸醒了,藏豫立刻起身向凝雨轩奔去。
进屋看到紫宸倒在地上,四处摸索着企图站起来。藏豫大步走过去,将他扶起来,抱在怀里。
“王爷?”紫宸迷茫地问,因为听不见,音量掌握得不准确。
藏豫在他脸上轻啄,以作回应。
“醒了,你没在。”紫宸依在他怀里,含着泪委屈地说。“想……想去找你。可是……”
没让他说完,藏豫扣上他的唇,不像他一贯的强取豪夺,而只是轻柔地、怜爱地亲吻着他被泪水打湿的脸颊。
重新将紫宸安置在床上,他本想回书房,可紫宸现在无助如此,又容不得他离开。没办法,只好差子墨将案桌上的所有奏本挪到
寝室,放在床边的桌台上。整个下午,藏豫半靠着床头批阅公文,而紫宸便静静地趴在他怀里,神情安详。
两声轻轻的敲门声。“王爷,晚膳准备好了。”
“送进来。”他吩咐。
紫宸本来躺在他怀里,双眼微闭,感到藏豫说话,紫宸起身,摸索着藏豫的脸,询问着。以前紫宸还能靠声音找到别人的方向,
可现在他的眼睛只能迷茫地来回从他脸上闪过,甚显无助。
一股窒息的疼惜涌上心头。藏豫抚上他的脸,深叹一声。
到底……该如何是好呢?如此状况……还能维持多久?
一个想法突然从脑中闪过。他将紫宸扶起来坐好,执起他的手,在他手心里用手指写字。
不明白他的意图,紫宸皱着眉,问:“王爷?”
其实这种方法有没有用藏豫自己也毫无把握。紫宸自小生长在农家,父母清贫,自是不会教他习字,虽然而后被送入紫藤阁,但
双目已盲,识字必定相当困难。藏豫又轻叹一声。现在才发现对他以前的事了解甚少,可如今他已失聪,既是想问也无从下手。
所以,只能在他手心一遍遍地写着,期盼他能懂。
伊竹和碧云端着饭菜推门而入,看到藏豫和紫宸似是正在亲密,便默默在桌上摆好碗筷,无声无息地退下了。
藏豫耐着心,在紫宸的手心里反复地写着[饭]一字。
紫宸似乎有些不耐,用自由的左手摸上藏豫的脸,想靠那了解什么。藏豫不理会,继续写。过了许久,紫宸微微抬头,问:“是
字?”
藏豫一阵欣喜,不禁凑上去在他唇上轻轻一啄。
大概写了五十多遍,紫宸才有所反应:“是[饭]字?是要吃饭了么?”
将他的手放在脸上,然后点头确认。
“午饭么?还是晚饭?”
紫宸的眼睛完全看不见,无法识别天色,而且现在失去了听力,对时间的观念更加模糊。他又在紫宸的手上写了一个[晚]字。重
复了多遍后,紫宸问:“晚?是晚饭?”
藏豫点头。
已经……晚上了么?现下可真是对任何事都浑然不觉啊!紫宸落寞地想。
他神情中的失意又怎会逃过藏豫细腻的观察?他将紫宸揽入怀,低头在他的侧颊落上一吻以示安慰。一抹微笑绽开在紫宸脸上。
藏豫满意地将他扶起,向圆桌走去。
虽然紫宸无法听到,藏豫还是像以往一样将筷子交给他,随后牵着他的手扶上碗。虽然不知为何,但紫宸似乎独立用膳异常在意
,所以每顿藏豫还是将菜夹进碗里,让他自己吃。
饭后,藏豫本想扶他回床上休息,不料紫宸突然扯了扯他的衣袖,道:“再带我……爬一次树吧。”
藏豫沉思片刻。紫宸虽然还病着,但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或许对他的病有好处。这样想着,他转身从床上撤下一床薄毯,然后
将紫宸打横抱起,走向花园。
紫宸只觉得身体一轻,待定下神来,发现有一股清逸的草木淡香绕在鼻间。他伸手在下方摸索一番,触碰到了樱树粗糙的树干。
正当他回神之际,藏豫将一床毯子披在他身上,然后用双臂紧环他的腰。知道他是在体贴自己,紫宸微笑着,让身体放松地依偎
在藏豫温暖的怀中。
这种感觉,就像刚入府时那样。仿佛一切又回到了那时的平静……
只是如今已物是人非。现在的他无法听到那时的蝉鸣与鸟啼,更是无法听到藏豫那低沉的嗓音。以前的黑暗里又多添了一股窒息
的寂静,让他无法压制地恐惧。
藏豫感到前襟濡湿。低头一看,惊觉怀里的人已在不知何时泪流满面。这时的紫宸不似前两天的哭叫,而只是默默地、安静地任
泪水自不能视物的淡灰色双瞳中倾泻而下。虽然没有哭闹,但在藏豫眼里却更加令人心碎。
第三十一章:难(4)
翌日上午,藏豫下了朝之后在兵部处理公文。随手拿起手边的茶,喝了一口,差点吐出来。
他抬头望向子墨,因为他的茶一向都是子墨准备的。
对上他疑惑的神情,子墨面无表情地说:“补身的药茶。主上最近为公子的事操劳不断,有必要补补身子。”
怪不得一股药味……藏豫想着,将整杯茶一饮而尽。
半个时辰后,小侍进屋禀告:“启禀王爷,莲太医求见。”
藏豫在公文上写完最后一笔,道:“传。”
抬起头,看到莲太医走过来,向他屈身行礼。“参见静辕王爷。”
“免礼。”他将身体靠进椅背,双手交叉伏于大腿上。“莲太医找本王有何事?”
“臣刚从清淑斋回来。”
闻言,藏豫眉头一紧。“七殿下怎么了?”
“臣方才为七殿下诊脉时,发现七殿下的视力好像又下降了些。照现在的趋势看,恐怕再过不久就会完全失明。”
藏豫一怔。清彦虽然天生有眼疾,但并非像紫宸那样完全看不见。他第一次见到清彦时清彦只有三岁。那时清彦在白天时能隐约
看到别人的轮廓,而且在正午的阳光下还能勉强辨认一些耀眼的颜色。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视力却一直退化,现在除了光以
外什么都看不见。
“差到什么程度?”
“只能看到很强烈的光,像晴天的正午。若是在屋里,连两指外的烛光都无法看见。”
藏豫轻叹,不语。
“七殿下的视力本就与完全失明无异,只是七殿下一直非常珍视仅有的光明。臣只怕完全看不见对七殿下会是个沉重的打击,望
王爷能多去探望殿下。”
是啊,那孩子,只要能看见一点便已满足,可上苍偏偏如此残酷,连一点安慰都不肯留给他。
“本王知道了。近日会多去看看他。有劳莲太医。”
“是,臣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