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坐一会儿。唯一贴身的侍女又是个哑巴,他的眼睛看不见,她又说不出话来,两个人除了能够表达最基本的需要外根本无法沟
通,每天最大的消遣不过是差个小侍过来读书给他听。他刚入阁的时候,闷极了也试过和读书童说话,但是每次书童都会找个理
由慌张地离开。后来他才知道,下人们时常议论自己,觉得一个什么也看不见的瞎子,学艺学得极其缓慢不说,琴棋书画有一半
因为眼盲的关系必须放弃,根本没资格做漂之雪荷姬。如果有哪个侍者对自己好的话,一定会被其他下人排斥吧。
“在想什么呢?”耳边传来藏豫低沉的嗓音,把他从回忆里拉了出来。
“嗯?”
“我看你一直用筷子在饭碗里捣来捣去,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是在想什么事吧?”
“没有,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他小声嘀咕着,送了一口饭到嘴里。
“是不好的事吧?”
“你、你怎么知道?”他惊愕地问。
藏豫莞尔,心想:你这一问不就等于承认了么……
他答道:“因为你的表情并不快乐。一般人在回忆美好的往事时都会微笑,但你没有,反而脸上还挂着淡淡的哀伤。”他突然倾
身靠近紫宸,在他耳边问:“告诉我,你想起了什么?”
紫宸被他突如其来的接近吓了一大跳,慌忙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匆忙,差点摔倒,还好藏豫及时扶住了他。
“王爷所说的,也许用于明眼人是对的,可紫宸眼盲,控制不了自己的表情,请王爷不要胡乱猜测!”他慌张地说道,声音有些
带颠。面前的这个人,好像任何时候都能看透自己的心。这种被透视的感觉让他感到害怕。
藏豫单手环过紫宸纤细的腰,将他半搂在怀里。另一只手轻抬他的下颚,逼着他用那双瞎了的淡灰色眼睛仰视着自己。
“就是因为控制不了,才会不由自主地体现出最真实的情感。”藏豫低低地、认真地说。
紫宸别过脸,神色中浮上一丝屈辱,道:“紫宸是瞎子。那些必须用眼睛去看的东西,紫宸不懂。”
“可我不瞎。我看得见你的表情,看得见你口是心非时慌张的神色。”藏豫凑在他的耳边,低声说。“就像……现在……”
紫宸无奈,自知挣脱不出藏豫的钳制,索性不去费那力气,直接用双手遮住脸,嘀咕着:“王爷乃尊贵之躯,何必执意戏弄一个
目不能视的瞎子?”
被他这样一说,藏豫也觉得自己有些反常,便放开他,扶他坐回座位。
“好了,不闹你了。吃饭吧。”
紫宸伸手在桌上摸索,找到瓷碗、筷子后小心的扶住,一小口一小口的慢慢进食。藏豫发现紫宸从不夹菜,一味地只是从碗里扒
白饭。而且,他拿筷子的手法也非常生疏、别扭,就好像刚刚学会拿筷子不久的孩子,又好像是很久没有拿过筷子一样。
“你不习惯用筷子么?”他问。
紫宸听了他的话,放下碗筷,将双手规矩地平放在膝盖上,头也微微低着,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他小声问:“我拿得不好,是
么?”
藏豫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口快,可又压不住好奇心,想了解他的一举一动。“还好,只是觉得你有些吃力。要不要给你拿个勺子来
。”
紫宸慌忙地抬起头来,手因为抬的太急而狠狠撞在桌边上。他吃痛,可又咬着嘴唇不肯说疼,只是一遍遍地倒吸气。藏豫有些心
疼,连忙抓起他的手,仔细检查。根根透着蓝绿色的血管、有些泛青的玉白色手指,从第一指节到第三指节都红了一大片。一看
就知道撞得不轻,但紫宸却好像来不及顾及一样,急切地用受伤的手指反扣住藏豫的手,慌张地说:“不!不用!请你别换!筷
子就挺好。”
藏豫皱着眉,心里有些不解。不就是一双筷子么,何必如此激动?
“好,好,不换。你别急。先告诉我,手疼么?”
“不要紧,不疼的。”紫宸带着一丝逼出来的微笑回答。
有的时候,紫宸很像个孩子,非常容易满足。藏豫一说不给他换勺子,刚才焦急的表情一下子缓和下来,又慢慢地摸索到碗筷,
拿在手里。只是这次,动作因为疼痛而更加小心、笨拙。
藏豫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饭,不动声色地留意着紫宸的一举一动。碗里的饭已经下去了三分之一,可他却只吃米饭,桌上的菜一
律不碰。
“菜不合你口味么?”他问。“还是说府里的米饭就这么好吃?”
紫宸一愣,可是很快又低下头,支支吾吾地答道:“不、不是的。我、我只是……”
藏豫看着他,隐约明白他难以启齿的难处。他不夹菜,大半是因为摸不准盘子的方位,怕伸手夹菜会落空、会把让自己自卑的事
毫无保留的暴露出来。只是他就是想不透,为何紫宸的自理能力会如此差?即使从小眼盲,也不至于连最基本的走路、吃饭都不
能自己打点。思至此,藏豫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紫宸的过去一无所知,而更重要的是,自己在意这种无知。
那这是不是代表,他也在意紫宸?
藏豫不知道。他从来都没有真正的在意过一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人。这种不确定让一项理性如钢铁的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
回过神,发现紫宸还是低着头,双手不安地扭扯着藏豫的那件改短了的丝袍。他只觉得心里一紧。那种感觉,就好像一个大人面
对一个受伤的稚子时的那种特有的怜悯与疼惜。他轻轻地把丝料从紫宸的手里解放出来,动作小心谨慎,生怕弄疼了紫宸刚才碰
伤的手指,然后藏豫牵着他的手,扶住碗,又夹了一筷子炒油菜,在放到紫宸的饭碗里的时候故意弄出了点声音,道:“多吃点
油菜,炒得很好。我小时候不喜欢吃青菜,唯独油菜一直都吃。苦得照顾我的奶娘,每年油菜的季节一过就急得团团转。”
藏豫故意用自己小时候的一些趣事儿来冲淡尴尬的气氛。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有时候还会浅笑,但从来都不会忘记不着痕迹
地提醒往他碗里夹了什么菜。一顿饭下来,为了照顾紫宸,他自己倒是没怎么吃。
两声轻轻的敲门声传入耳中,而后是子墨恭敬的语音:“主上,您请的客人已候在偏厅。”
藏豫放下筷子,应道:“知道了。本王稍后就到。”然后转向紫宸,问:“韵秋阁收拾好了?”
“嗯。”羞涩的回答,看在藏豫眼里却别有一番可爱。
“伊竹。”他扬声一叫,伊竹立刻推门进屋,对藏豫恭敬地一鞠躬。
“王爷有何吩咐?”
“早上让你办的事都办好了么?”他淡淡地问。早上交代她把韵秋阁所有易碎的、有可能绊倒紫宸的东西都清扫出去,把危险减
到最小。
“是的,王爷。”
“那好,送公子回房。”说着,他扶起紫宸,将他交到伊竹手中,还不忘嘱咐:“你的伤还没好,今晚早点休息。”
两朵红晕浮上紫宸的双颊,他含糊地应了声,便催促着伊竹出屋。
藏豫低低的笑着。能有这样小动物般地反应的男宠,让他上哪儿找去?
刚才那一瞬间放松的笑容,在他踏出凝雨轩的那一刹那又变回了一贯的冷淡的面无表情。推门进入偏厅后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中
年男人面带惶恐地注视着自己。
第七章:惑(3)
“主上,”子墨恭敬地在他身后关上门,说道:“这位是紫藤阁的老板,林知益。”
藏豫点头,淡淡的扫了中年男人一眼,道:“林老板久等了。”
叫林知益的男人早已起身,弯下腰,声音颠抖地应道:“小人拜见静辕王!”
藏豫有些厌烦地挥了挥手。“免礼。”
“谢王爷!”
藏豫上坐主位,漫不经心地吹着刚刚端上来的龙井,道:“贵阁的漂之雪荷姬最近被送入本府,相信林老板已经知道了。”
林知益二十二岁接手紫藤阁,在将近三十年里接触的达官贵人不亚于宫廷里的小官。虽然像静辕王爷这样的直系皇族至今还是头
一个,但在大人物面前怎么说话他还是知道的。
“请王爷放心,这件事小人绝对不会宣扬。”
藏豫冷冷一笑,品了口茶。“林老板果然善解人意。”
林知益再次对藏豫鞠了一躬。“小人惶恐。”
“其实本王今天请林老板来主要还是想了解一下雪荷姬的家世背景。”藏豫还是口气淡然,让林知益捉摸不透。
人人都知道,身为护国大将军,又是当朝圣上的亲弟弟的静辕王爷是出了名的残忍、心狠手辣。得罪了他的人,没有一个有好下
场的。人狠,敌人自然也多,要留在静辕王府的人当然要查清底细,以保王府的安全。不过这种事……一般都是王爷亲自过问么
?
毕竟是跟大人物打惯了交道,虽然心里迟疑,嘴上连半拍都没漏,流畅地答道:“回禀王爷,雪荷姬原名为王四宝,是从离都城
一百五十里的一个村子里挑出来的。原籍双亲以种地耕田为生,家里有六个孩子。王四宝在家里排第四,所以取名为四宝。”一
口气说完,虽然语气不紧不慢,心里倒还是免不了有些慌,生怕哪一句话说不好动怒了静辕王爷。林知益小心地抬起头,偷偷瞥
了一眼高高在上的男人。他似乎并没有在听,脸上挂着一抹心不在焉,敷衍得很。想必这也只是履行一种程序吧,毕竟一个瞎子
很难对当朝护国将军做出任何伤害性的事情来。
藏豫听着林知益的话,脸上是与亲王身份相称的傲慢与无聊,心里却暗叹‘紫宸’竟不是那孩子的真名!王四宝……四宝……多
庸俗、平淡的名字。那个名字没有特色,让人过目即忘,犹如河底的石子一样留不下印象。‘紫宸’反而好些,虽然触了宫中大
忌,但起码它高贵、优雅中带着一丝不羁。当初那孩子告诉自己叫紫宸,恐怕是想故意激自己杀他的。那种可以被称为傲慢的态
度和这个禁忌的名字,换了别的大臣一定会立刻处死他吧!
可既然那孩子自称紫宸,以后就继续叫他紫宸吧。以前王家的王四宝已不复存在。紫藤阁的雪荷姬也被卖了。现在的紫宸,是一
个只属于他的人。
藏豫喝了一小口茶,调整了一下坐姿,连眼都没抬地问:“早闻紫藤阁的雪荷姬不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其他技巧也是经过精心
、周密地调教过的。甚至有人说雪荷姬与宫中的嫔妃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是本王发现贵阁的雪荷姬不但是个对欢爱之事一无所知
、全无技巧可论的处子,就连基本的生活独立能力都没有。请林老板解释一下,为何如此?”
上座的男人的语气虽然依旧淡然,话里却颇有兴师问罪的兆头。林知益用袖口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声音有些发颠地答道:“这…
…此届的雪荷姬有别于往年。因为是眼盲之人,有好些技巧只能靠触摸来学,又不能在他身上示范,所以都无法达到像往年的雪
荷姬那样的成果。”
藏豫把玩着上好的细瓷杯,漫不经心的瞟了林知益一眼,示意他就继续说下去。
“至于生活能力,他是因为眼盲,我特地嘱咐过贴身侍候他的丫环要仔细的照顾他,以免他摔倒摔破了相。”
藏豫敷衍似的应了一声,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可心里却快速地分析着。说是为了保护他,但实际上应该是一种防止他逃走的方法
吧。紫藤阁十年才产出一个漂之雪荷姬,这其中花的银两是一笔非常相当的数目。如果人在期限未到之前跑了,紫藤阁必定损失
惨重,所以防止他逃走的办法因该就是指不让他学会独立行动的能力。从吃饭,到走路,到洗浴大概都是由贴身丫环来完成,久
而久之,若无人搀扶,他什么也做不了。
很聪明的办法,但同时也残忍。
蝉鸣贯耳的夜,伴着一声声叹息和翻阅纸张的沙沙声悄悄地流逝。藏豫推开眼前的公文,疲惫的依进椅背,双手无力地垂于两侧
。深夜,初夏的风穿过敞开的窗户传来丝丝凄凉刺骨的寒意。送走了林知益后,看了一晚的公文,却又记不起到底都看了些什么
。满脑子都是林知益的话。
算了,就算再看,估计今晚也都看不进去了。
漫步踏入通向内院的石拱门,一轮残月照映的是一个纤弱的身影。他看到紫宸伸手摸索着,缓慢地跨出韵秋阁的门。王府的内院
是个长方,一面是一座拱门,三面是卧房,中间有一个小型花园。紫宸看不见踏出韵秋阁四步之遥有两阶通向花园的石梯。藏豫
心里一紧,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向他,在千钧一发的一刻包住了他。
紫宸只觉得脚下一空,心中闪过一丝无奈。可他并没有像预计的那样摔倒在硬梆梆的地上。相反的,自己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稳稳
护在怀里。一股若有若无的龙麝香飘进他的鼻间,但在他还没搞清楚是谁的时候,一个低沉的声音从头上响起。
“怎么还没睡?”
紫宸一怔,心跳突然开始加快。是他!
他推开抱着自己的温暖的身体,有些结巴地说:“我、我睡不着,所以想出来走走。”
“哦?为什么睡不着?”藏豫一挑剑眉,问。
紫宸无奈地一笑,摇摇头。“不知道。可能是认床吧。”
藏豫心里暗暗一笑,忍不住想捉弄一下眼前的人。“是么?昨晚你可睡得很香呢!”
和预计得差不多,紫宸双加染上两朵深红,发窘地说:“这、这不一样!昨晚我、我累了,而、而且被你做了那么、那么过分的
事,所以、所以……”
藏豫笑着接了话:“所以就毫无认床之难、舒舒服服地被我抱着睡了一夜,对吧?”
眼前的人低了低头,双手绞扯着睡袍的前摆,嘟囔着:“嗯……”
听他别别扭扭地承认了,藏豫心里淌过一阵欣喜。至于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他还搞不太清楚。
“既然睡不着,就陪我坐一会儿。”说着便牵起紫宸的手,慢慢地扶着他走向花园中那棵高大的樱花树。
“你也睡不着么?”紫宸被他搀着,好奇地问。
藏豫失笑。才多晚!真的是异常简单的思维方式啊!自己睡不着出来走就以为别人都和自己一样。当初看他想出那么多伎俩求死
,还以为他多有城府,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个涉世未深、久居深闺的孩子。
“没,处理完公文有些累了,想出来走走,静一静。”累了是不假,可并不是因为公文,但不知道为何,他不想让紫宸知道自己
刚刚见过林知益。
两人停留在粗大的树杆旁。紫宸惊艳的脸孔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更加憔悴、白皙,毫无焦距的淡灰色眼睛也好像被镀了一层薄银
一样,楚楚动人。看着他那份茫然与无助,藏豫的心里突然闪过一丝想捉弄他的想法。他双手环过紫宸的腰,轻功一展,将两人
轻巧地安置在一根坚牢的树枝上。
紫宸迟了半拍地惊呼,因为脚下突然落空而死死抓着藏豫的前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