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溪看着纪敏哀痛的眸子,好几次张了口,却又不忍将答案说出,直到纪敏落膝下跪,才逼出楚云溪口里的那个答案——
『七旬老将……尚能战否?』
是了。
世人皆知: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可若飞鸟未尽狡兔尚存,却良弓已损走狗衰老……
则折良弓弃走狗,因为损坏的弓、衰老的狗,已失去对狩鸟逐兔之人的用处——无用之徒,舍!
乍听楚云溪此语,盈满纪敏心口的不是痛,是冷。
世俗礼教,皆曰受人点滴恩情,当泉涌以报。然礼教律法,却不上君王。
『这难道就是……帝王之道……』
末尾四字,纪敏双唇颤抖,几不能言。
因为他眼前的,是老将军一手扶持护其周全,甚至不惜背负骂名欺瞒君上,也要舍命保下的……未来的帝王……
『是……』
『你对小弓,也会如此?』
前跨一步,楚云溪的手,轻轻落在纪敏的左肩,他道——
『褚溪能为秦弓赴死,可楚云溪……不行……』
错肩而过时的风,刮得纪敏垂于后背的发飘散于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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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换你沉默了?」
纪敏回神,入眼的是列丹扬担忧的脸。
「是我不好,不该提东夷的事……」
「不,我在想小弓的事。」叹。
「小弟?他又闯了什么祸?」
纪敏浅笑,摇摇头:「这倒没有,只是……他知道自己爱上的是怎样的一个人吗?」
列丹扬用指头轻轻推开纪敏紧皱的眉心,道:「你这么疼他,我看了吃味。」
「我在跟你说正经事。」
列丹扬笑道:「我知道你一直在意楚大哥的身分,可换个角度,你可曾想过正是因为楚大哥连这等身分都抛了舍了,才让小弟深情相随。丹弓从来都是理智凌越于情感之上的人,付出真心前,他怕是把一切都想透彻了,相信我。」
「我信。」
纪敏反身将列丹扬扑倒床上,贴在他结实宽阔,让人安心的胸膛。执起他的手,五指自情人指间穿过,掌心相贴,体温相融。
「丹扬……」
「嗯?」
「那个小狼的金饰,给我好吗?」这句话他埋在心底,埋了十七八年。
空出来的手,怜惜地抚着纪敏的耳廓,微笑:「这小狼本就是要给你的。」
「少诓我,你不是要拿来送未来的媳妇儿吗?」
纪敏以臂为枕,下巴抵着手臂,笑着捏捏两人合握的手,看着情人的耳根子在微黄的烛光下渐渐泛红。
「我只想给你。」
所以当他发现这金饰不见时,急得很,因为本打算年末纪敏寿辰时把这小狼给他,却不知在哪儿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遗失了。不是没想过按着原样重打一份,就连金匠师傅都请来了、图稿也绘好了,可最后只把定银给了金匠,那只本可重生的小狼,连一个斧凿也没在金子上落下过。
「为何?为何不重做一个?」当年的小偷、现在的情人,听闻这段他不知道的过往后好奇追问。
列丹扬摇头,道:「即使做出来,也不是原来的那一个。那个小狼在世上只能有一个,也只会有一个,因为我要送的人,是我真心喜欢的、唯一的人。」
纪敏漂亮的眼睫惊呆地扇了扇,停顿许久后才开口:「那时候你才几岁?十二?十三?我才……才七八吧?变态啊你!」
列丹扬哀了声,大掌遮着自个儿的脸,涨红着脸替自己辩驳:「我、我那时没想这么多,就只、只觉得喜欢……那个喜欢……不是你想得那样……唔唔唔……」
结结巴巴的嘴被人霸道吻着,越吻越深,鼻尖呼出的气息也越发湿热。直到眼前一片漆黑,只有两道沿着帘缝钻入帐内的月光,勉强视物。
黑暗中先笑出声音的是纪敏,「油灯灭了,要换蕊还是点蜡烛?」
「就这样。」列丹扬抱着纪敏的肩,同样低声笑着。
「知道我为什么要偷这个小狼吗?」
「不想我送其他人?」
「没错,不过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什么?呜……」
利牙叼咬列丹扬的乳尖,调戏地用舌头轻舔:「因为丹齐说,只要我拿到这东西,就算咱俩以后长大,也不会分开。」
「什么?」列丹扬惊叫:「那坏蛇的话你也信?」
松开牙尖,纪敏一口咬住情人的鼻头,咬得满意了才松口:「我那时候也才七八岁,而且那时候他在我心中还算是好人,你说我怎么不信?」
就是信了,才做出这档偷盗之事。
看着列丹扬心急,他难过极了,又不知该怎么把这件事情说清楚。想把东西偷偷放回去,又怕被列丹扬发现东西是他偷的,足足好几个月他都提心吊胆。尤其当他听说手脚不干净的下人,都会被遣出列府,他更是怕,怕得将此物贴身藏起,就连洗澡也不敢让小狼离开自己的视线。
整整一个多月又惊又怕,直到列丹扬放弃寻找金饰后,悬吊了整整月馀的心这才落了地,也为此病了十多天。
十多天中,列丹扬守在他身边,像看照个主子一般纡尊降贵伺候他这个本是服侍列丹扬的仆人。初来列府之日的景象,刹那间与现况重叠,昏昏沉沉间,他听到自己的名字被人焦急呼喊,软得提不起力的身子被人温柔撑起搂在胸前,喂他汤药、喂他吃粥……
想开口道谢,好几次动了动口,却只描摹了嘴型,而没有声音。
失语不是天生,这些年来这病也不构成大碍,府里面的都是好人,从来没有人因为他不能言语而异眼相待,大家会用写的、会一个字一个字慢慢用说的,让他看字、让他看懂嘴型要表达的意思。
却在这一刻,他恨自己无法言语,他想用自己的声音去表达、去感谢,还有……去对列丹扬说上一句……抱歉……
『抱歉……抱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用力吼、用手狠狠压着肚子,彷佛只要这么做就能发得出声音。一次又一次,他喊得脖子胀红、喊得晕了脑袋,声音却像是被锁死在舌根,只有呃呃呀呀如乌鸦似的单音。
『别急,你想说什么,我拿纸笔来,你写。』
递来的纸笔被自厌的孩子一把全扫在地上,两行眼泪扑簌簌地沿着脸颊滚落床单。
他不要纸、他不要笔。
他要亲口,用自己的声音说,对他说——
『丹扬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呜呜呜……』
啪地一声,列丹扬再次递来毛笔,被他失手落地。震惊耳朵听到的声音,一时间反应不及,那个哭的几乎要岔了气的孩子直直扑入他的怀中,重复着那一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敏儿你……你能说话了……太好了,你说话了你说话了!我听到你的声音了,这真是太好了。』
噙着泪珠的孩子还没弄清状况,就被兴奋过头的列丹扬一把从床上抱起直奔爹娘那里,接着把自家兄弟连同府内所有仆役处通通转过一遍,将所有人一一拽起,告知这天大的好消息。
那一晚,众人喜悦于纪敏重拾声音的心情,早盖过遗失小小金饰的骚动。那只金饰小狼,很快地便从所有人的记忆中被抹去,就连列丹扬也忘了。
这一晚,金饰小狼的事,被两人完整拼凑。
「把它戴上吧!」黑暗中,列丹扬道。「我让人按着这样子再打一只,我们都戴上,好吗?」
问的话没人回应,虽看不见纪敏的脸,但从相贴的掌心处传来升高的温度,列丹扬知道他的情人,害羞了。
事后,当年怂恿犯罪的帮凶列丹齐,以指勾起三弟颈间用牛皮揉成的绳,看着绳上闪闪发亮的金制小狼,露出得逞的笑,回头对着纪敏说:「知道吗,狼有一个很妙的特性——此生只有一个伴侣——倘若伴侣先亡,便选择一生孤寂,不会另觅对象。纪敏,二哥希望你有看着伴侣先亡的勇气。」
列丹齐说完,丹扬的拳头随即往他脸上招呼过去,避是避开了,却躲不掉满屋子被追着打的惯例。
「看着伴侣先亡的勇气……」纪敏眺看远处纠缠打斗的两人,突然想起楚云溪的话。
『褚溪能为秦弓赴死,可楚云溪……不行……』
「我输了——」纪敏深深喟叹,折服摇头。
那两人早在决定相爱之前,已将未来看清,反倒是他自个儿什么都没想便爱上,还一头热地想劝人理智,看来这里面最不理智、最被情感蒙头的,是他纪敏。
纪敏抚弄脖子上的那只小狼,笑中多了坚定——
定要做个,配得上列丹扬的人:定要做个,能与英雄人物并肩之人。
第41章
征讨夷东的大军,终于发兵了,临行前出征的仪式办得简单,宫里甚至连照惯例会派来的使臣也没有,仅派来了个太监发话,说什么祝大将军旗开得胜。
列辰临去前,传了褚溪至帐内密谈,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ㄧ个时辰后,列辰走出大帐,带着那不足的军粮发兵出征。
被留下未被准许同去的将士,有不少人怀抱弱小的期待——期待威震沙场的老将军,会一如他过往的赫赫战功,再一次从不可能中缔造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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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第四十日了……」列丹郡骑在马背上无力地道。
列辰颔首,没有任何反应,如同他四十天来听到儿子报数日子时的反应一般。
「爹!」
「军心不可动。」
「军心?」
列丹郡拔高了音调,回头去看自己背后绵长的队伍。
从来都是精神奕奕的列家军,哪曾看过他们像这般颓丧无力?
可这也怪不得他们,被自己的君王、被自己的将军遗弃,摆明了要他们死得冤枉,却无力阻止自己命运的转轮朝前方推进……
能不颓丧?能不无力吗?
列丹郡看着前方似乎遥遥无尽的路,已经是第四十天了,可前方距离夷东还有十多天的路啊!
这几日连绵大雨,逼得全军不得不放缓速度,却也逼得剩下能打仗的日子越来越少。甚至他想,这支军怕是撑不到踏上战场,就已经在路上断粮。
「报!」
哒哒马蹄声截断了列丹郡的思绪,前哨兵探路而回,策着马正朝着父亲的方向奔回。
马匹奔至列辰前方二十馀步的距离处停下,哨兵翻身下马抱拳跪于列辰马前道:「报告将军,前方半里处有一废村,小兵查过了,该地甚是安全。」
「好,告知全军,在该处埋灶休息。」列辰道。
「爹……」等哨兵上马往后方传递军令时,列丹郡忍不住将自己的马,与父亲的名驹并行。
列辰启不知儿子在想什么,微笑道:「等到了废村,爹有事交办你,从现在开始,只能做不许问,这是军令。」
一听是军令,列丹郡立即从儿子恢复成下属,拱手抱拳朗声应道:「遵令。」
雨,依旧下个不停……
却不知自己的任性,下得是一场颠覆世局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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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军队的每个士兵看到这处废弃的村子时,心里头想起的全是自己家乡的情景。这村子看上去虽已数年,可是那砖瓦、那锅灶、那圈养牲口的围栏、那缺了口的碗,与孩子们的竹马布偶……
这里,确实能稍稍安歇连行数日的疲惫,却躁动了被深埋在心底,对于求活的渴望。
「家……我家乡……就跟这处一样啊……」
士兵中,不知是谁开口发了这句感叹。
这句话就像是投入湖中兴起涟漪的石子,荡出一圈又一圈向外扩散的水花。
年纪轻的,受不住思乡之情,举臂掩着脸哽咽落泪;年纪长的,劝着骂着轻弹男儿泪的兄弟,然而劝着骂着,却劝不了骂不止从自个儿心底钻出来的悲戚。
农村哪儿不一样?不都是这般光景?
只是理智上虽明知,却仍抑不了哭泣的冲动……
粮尽,他们的生命,也将走到尽头。
见不到亲人最后一面,这已是命中注定,却能在死前看到与家乡相似的村子,最后一眼再看看这些曾被自己认为稀松平常的东西。
缺了口的碗,换作以前早扔了吧!可现在这一只只的破碗,却被拾起的人珍惜地捧在掌心,凝视碗上的缺口,想起远方的家乡、想起往日的情景、想起自己也曾摔破的碗。
想着想着,于是有人笑了,于是有人哭了,于是……在这一片无声中,人人的心都已随着思念,回到了他们渴求的家。
「爹……」
「娘……」
「媳妇……」
「哥……」
「女儿……」
声声呼唤、声声悲切……
每一道呼喊,都掺了太多的思念、掺了太多……太多……
多想再看他们一眼,再跟他们说说话也好,平常不珍惜的,现在觉得珍惜了。
想再听一回母亲的唠叨、再看一回熟睡中的儿女、再陪一回老父下田耕作、再吃一回媳妇儿烧的菜。
却已如梦如幻,再不可得……
哀戚之情感染着这里每一个人,几个军长提气想要吓阻这动摇军心的举动,请示地看向列辰,却被老将军摇头拦阻。
「让他们哭吧!」列辰道。
招来列丹郡,父子二人连同其馀将军进入清扫干净的一处瓦房,命令十馀名士兵执戟严守于外。待所有人一一踏入屋内后,列辰亲手掩上破败腐朽的房门,在屋外士兵不解疑惑的眼神中,掩上了门。
第42章
大雨彷佛要与天下人过不去,疯了狂地落。
地上凝泞难行,泥土被雨水浸了多日,软得带了黏性,无论人或是马,都举步难行。
不单如此,穿了盔甲的士兵日日步行,体热抵御不了大雨夹带的冷意,几天下来发寒受病的人数急遽攀升,随行军医为了控制伤药的数量,不敢施药,得了风寒的士兵只能用姜汤驱寒,却除不了病根。
偏偏这风寒最易传染,一个接着一个倒下,颤抖的身躯惨白无血色的脸庞,掌握权势的人可曾看过这般景象?可曾想过这一个个倒下的士兵,许多都是没满二十的孩子?
风寒染病的消息传到列辰那里,军长们得到的回答,只有一句:「病者留下。」
为了防堵病情扩散传染给尚未染病的人,列辰将这些人留在发病的该处停留地,抛下了,列辰从不抛下的士兵,甚至严令军医留下为其治病。
得了病的人,就像条没人要的狗,蜷曲发冷的身躯悲伤地抖动,却抖不落心头上的寒意。
他们……被抛下了……
就连治病的医官,也没留下。
最让他们不能相信的,是舍下他们的人,不是别人,而是列辰。
那个连战死沙场,最末等小兵的尸体都会亲手拖回,不让其曝尸荒野的列老将军,舍下他们……亲手舍下了他们……
心,动摇。
列家军所以骁勇善战、所以无畏无惧,是因为他们深信前方骑乘马背上,那巍峨的身影,会带着他们活着回家。对此,列家军上上下下无人质疑,也所以,造就出今日的列家军。因为他们知道,即使他们已死、即使已成了断肢残躯、即使这浊浊世道已将他们舍下,但唯独他们的将军,绝对不会将他们抛下。
军心,溃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