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卿所奏,朕准了。」
御座上,楚云溪投以感激的目光,陈固见了亦了然于心,对其深深一拜,退回文官之列。
赵央见时辰已到,跨步向前,对着阶下百官朗声道:「有事奏前,无事退朝。」
有本要奏的官员们早在之前的朝议中上了奏摺,也得了皇帝的批示,这些怀抱壮志与理想的新进官员们,一心只想着快快回到冈位,把手中的问题通通处理完毕。
天下的人,都苦得太久了。
百姓们苦、有心施展抱负的文人武将们也苦。
可如今朝堂上下焕然一新,他们有的透过恩科、有的透过元老朝臣引荐、更多的是连他们自己都不知何故,便被一纸纸皇帝亲手书写的诏书,从山间、从农地、从边关……
一个一个地被召回中央、召至朝廷,接下另一纸诏书——任命为文武官员的诏书。
在这天顺殿内,在这个曾经被称为元宸殿的地方,一纸又一纸由皇帝陛下亲手颁下,并交到他们手中的诏书,决定了一个又一个属于新王朝的人事。
这里,曾是先王暴虐残杀大臣们的元宸殿;如今,却是圣上广纳人才,并将这些有才有德之人赐予百姓的天顺殿。
据说,不愿将国库帑金浪费在无用之事上的帝王,唯一没有花在百姓身上的金子,便是为了更换殿阁的牌匾。
于是一间又一间的殿阁,全都从富丽优美的名称,换成了连雕刻牌匾的工匠们,也忍不住落泪的名字。
天顺殿、地安殿、人和殿、止戈殿。
国家政策决定于天顺、文官有智方能地安、议事依情理依法度方得人和、武官忠心勇猛才能止戈。
每个名字,都包含了新君迫切希望将和平安乐还诸百姓的心。
天、地、人,只求终有一日,天下止戈,万民幸福。
这片土地,在暴政的摧残下,伤痕累累。
可如今朝廷上下万众一心,曾经焚书走避的儒士重返朝堂、曾经毁犁弃田的农人再次铸造了农具、曾经断机裂帛的织妇重新修复了织具、曾经掩炉熄火的铁铺又一次鼓动起风箱……
每一个伤痕累累的人,都重新站了起来,或许现在还是摇摇摆摆、或许在过程中会扑跌倒地,可是没有人愿意,愿意无视于一个希望——一个来日得以怀抱天下太平之梦的希望——所以他们全都站了起来,拼了全身的气力地站了起来。
天如此、地如此、人亦如此。
他们深信,只要跟随着这个君王,那么他们此刻的「梦」,会在不久的将来,蜕变为「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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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官退朝,几个得了圣上批示的官员们急得很,一个个全用着被某人笑说活像偷腥被逮的家伙一样,提着官袍奔离天顺殿。
赵央贴近照例一派懒散走在最末的列丹弓,扯扯他的衣袖压低声音道:「将军,大哥要我们过去,老地方。」
皇上与将军间的关系,当事人毫不避讳,也从不怕有人说闲话。皇上的英明和将军的能耐,文武官员们无不钦佩,唯一有意见的,恐怕也只是宰相陈固对于列丹弓不遵礼法的举止当面纠正批评。
所以说让赵央必须压低声音说话的缘由,不是因为两位主子的关系,而是他口里的那声「大哥」。
这声大哥,是追随楚云溪流放南疆时被迫改的口,可如今他已成了天子、成了一国之君,哪还能再像当年一般喊皇帝一声大哥?
可偏偏皇上像是跟列丹弓处久,染了将军那种随意的性格似地,竟对着他、成玉和卫七下令,私底下还是得像在南疆时一样,只许称他大哥,不准喊陛下或主子。
害得他们哥儿几个在讲到「大哥」这两个字的时候,都分外惶恐小心,就怕被不知缘由的人听到,给他们安上大不敬之罪,那可就冤了!
列丹弓搂着赵央的脖子一起走出殿外,笑得十分欢畅:「真是的,不就大哥两个字吗?学学巴铁小乌龟跟小平平他们,一口一声大哥喊得云溪多乐啊!」
「可是……可是……」赵央边说边抹汗,惶恐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列丹弓歛下笑容,正经说道:「知道他为何听到你们喊他大哥很开心吗?」
「这……不知……」
拍拍赵央的背,示意他同自己一般抬首仰望天空。「因为除了你们,再不会有人喊他大哥,就像除了我以外,从此不会再有人喊他的名。赵央,你可知道,当一个君王有多孤单吗?一个君王,必须承担起天下,却不会有人知道他真正的名字。而那种明明就是自己的名字,却没有人呼喊的孤单,你……能够体会吗?」
「……」赵央沉默地看着蓝天。
明明有名字,却无人呼唤,那会是何等的寂寞?
就像是走在热闹的人群中,却没有半个熟识的人一般,该是如何地孤单?
「我明白了……」许久后,赵央打破沉默,对着列丹弓道。「他,永远是我的大哥。」
列丹弓给了赵央赞赏的笑,道:「走吧!我们一道去。」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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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行宫
谨行宫,取谨言慎行之义,是帝王的寝宫。
一如前殿的更名,后宫属于帝后与太子的殿阁,同样也换上了新的名称。
皇帝的寝宫,名曰谨行;皇后的寝宫,名曰清宁。清宁者,希望世间能清平宁静,再无纷争。
而属于太子的殿阁,则曰守民,希冀未来的储君打从入住此殿的第一天开始,便以守护百姓为使命,处处为民着想,苦民之所苦、忧民之所忧、喜民之所喜。
此刻,谨行宫前的一棵柏木下,站着当今的君王。
楚云溪听着身后渐近的脚步,看着眼前的柏木,开口:「你觉得葬在这里,如何?」
列丹弓迈步行至楚云溪右方,两手互握贴于脑后,闻言回道:「再合适不过,我想这也是朴晋想待的地方。」
「其他人呢?」楚云溪问。
「再等等吧!要是不等齐他们就帮朴晋办葬礼,咱俩不是给追着打,就是给逼着看大男人哭,所以还是等他们吧!」
楚云溪微扬一抹染了哀伤的笑容,道:「这倒也是。」
隔没多久,巴铁、长风、纪平、伍桂、卫洙、卫枸、成玉、卫七……
这些曾在南疆共过甘苦的人,全都聚在了谨行宫前的这株柏木下,面带哀戚地替朴晋送完最后一程。
楚云溪手里的木匣,装着朴晋的骨灰,在场的每一个人,用他们的手共同刨出半个手臂深的凹穴,看着楚云溪小心地将木匣置于其中。而后每人手捧一抔土,一抔一抔地用土将木匣掩盖,深深的埋于地下。
一介内侍,却葬于帝王寝宫之前、却葬于皇宫最森严亦最尊贵之地。不知情的,会视之如山高海深般的殊荣;而在场知情的,却知道这是楚云溪的不舍。
不舍这个从小悉心照料他的内侍、不舍这个即使年迈也要随他远赴流放之地、不舍这个从年少入宫,与其亲族不如他亲近的长者……
更加不舍,这个为他挡去先皇致命一剑,护他性命的忠臣。
「其实……我把你当作最亲的长辈……」
最初,朴晋对他来说只是个忠仆;可后来历经种种,剔除身分的藩篱后,朴晋是他最亲近的长者,一个对他真心关怀的长者。
在场男儿无不两眼泛红,佯装抬头仰望天空,逆回几欲夺眶的泪。
列丹弓用手捏紧鼻骨,横臂一勾,将楚云溪的脸用力压在胸前。「朴伯做了他最希望做到的事,他此生过得如此无悔而满足,我们都该开开心心地送他才是,这样……他才能放心地走……你说对吗?」
收到自家将军的眼神,长风跟着应道:「没错没错,我们应该像在南疆的时候一样,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然后把朴伯的唠叨当下酒菜,一边嫌他罗嗦一边灌他酒。这样啊,嘿嘿,隔天一整天都可以听不见他骂人叨念的声音了,你们说这样多好啊!」
「哈,就是就是。」巴铁声如洪钟地接话。「朴老念起人来,可比人家老婆子还恐怖,尤其咱哥几个练兵受了伤,那可真让人受不了。」
「对对对。」卫洙卫枸点头如捣蒜,一人一句说上了劲。
「练兵嘛,谁不受伤?可朴老总把咱们劈头骂个没完。」卫洙说。
「我家爷爷教训起孙子还没他恐怖,呜呜,现在想起来我耳朵还疼呢!」卫枸搓着耳朵说。
卫七抹去眼泪笑开了脸,想起过往,「朴伯做得菜比将军还难吃。」
「偏偏他自己不知道有多难吃,也不晓得我死守锅灶是因为谁?」成玉黑着脸道。「要不是因为他做出来的东西可以难吃得晕昏一头猪,我哪用天天抢烧菜的活?」
「噗,对喔,差点忘了那头苦命的猪。」纪平拍腿大笑。
「喂!你们几个凳鼻子上脸啊你们,什么叫做『比我做的菜还难吃』?」列丹弓不满抗议。「云溪他不就吃了?嫌弃什么啊你们?」
伍桂举起胳膊,一脸正经道:「报告将军,大哥每次吃完你或朴伯做的东西隔天都会胃疼,不然就是跟纪大夫讨药吃,不然你以为大哥他是怎么活到现在的?他可不比那头猪,晕了半天醒回来后还能好吃好睡。」
「死乌龟你居然敢说我坏话?」列丹弓翻掌揪住伍桂的耳朵。
「痛——」伍桂哀哀大叫:「我说的是真的,没有说你坏话,痛呀啊——」
失去,虽然让人心痛,然而悼念,却不是只能用眼泪。
用过往的回忆、用曾经拥有的欢笑,对于一生执着、忠心守护着自己想守护的人,并且也确实完成了这项使命的朴晋……
泪水,只会玷污了他执着的抉择——玷污了,他此生从不后悔的抉择。
于是,拿来了酒、端来了肉。
一如当年在南疆的时候一样,大口吃肉、大口喝酒,转头对着埋了朴晋骨灰的那株柏木,大声嚷嚷抗议他的罗嗦,还顺手沿着树根洒了一圈又一圈的酒……一如当年拉着喋喋不休的朴老努力灌他酒……
这一刻,所有的人回到了从前。
他们并没有失去这位关怀他们的长者,没有失去这位老爱叨念罗嗦的长者,更没有失去他们嘴里说的朴老。
『瞧瞧你们,别喝了别喝了,烈酒伤身哪!』
柏木的树干上彷佛看见了朴晋的脸,枝叶摇晃的沙沙声彷佛化做朴晋的声音。
朴老只是换了个形式,继续地在他们身边,关怀着、罗嗦着……也唠叨着……
第48章
重重踏地而来的脚步声,昭告着步伐的主人此刻心情有多么恶劣。今日轮值伺候皇上的卫七一听见这脚步声便立刻回头,不意外地见到臭了张脸正朝皇上走来的列将军。
「去去去。」
卫七连忙挥退身后的宫娥,只留他一人站在殿外,对着正气头上的列丹弓福身道:「将军。」
「在里面吗?」
「是。」
「守着,不许其他人打扰。」
「是……」
人影掠过内殿的门槛直奔让他生气的债主儿,卫七边抹着脖子上的冷汗边关上厚重的大门,不小心瞧见本在桌案后专心批示奏摺的皇上,正被将军托起下颚用力吻下……
卫七的脸上漾起微笑,阖上最后一丝缝隙守着里面的二人。
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伺候这一对主子,看着他们坚定而互信的情意,总让人感染性福的色彩。
殿内,楚云溪突然被人抬高下颚,随即贴来火热的唇。熟悉的气息让他仅有片刻警戒地绷紧身体,而后松缓迅速蓄积准备反抗的力量,由着气头上的情人霸道索吻。
「唔嗯……」
缠绕的舌索求彼此的味道,不及咽下的津沫溢出嘴角沿着楚云溪面庞的线条淌下,混杂两人气味的水痕,在投入殿内的光线映照下,晃亮出情动的光。
直到两人都快要因为这个吻窒息前,列丹弓才抽开身体,喘气看着同样喘气不已的楚云溪。
贴靠椅背仰首看着列丹弓红透的脸蛋,楚云溪露出笑容,喘道:「怎么了?」
「呼……呼……哼!」
俨然闹脾气的语调让楚云溪嘴角的弧度更加上扬,却招来另一人的不满。
「笑什么笑?都是你那个好臣子,真他姥姥的人如其名,陈固陈固,固执不通木头一块。纪哥说的没错,这个人讨厌的很。」
一听见陈固的名,楚云溪上扬的嘴角不自觉重重一抽,就在列丹弓大翻陈年旧帐,转身狂骂纪敏杠上陈固的事情时,英明的圣君正偷偷地、一步步地朝着殿门处移动。
哪知离逃命成功仅差三步之距,背后阴风一刮,列丹弓已黑着脸贴在楚云溪身后,凉凉开口:「上哪去?」
「口渴,去喝茶……」
「没关系,等会你会更渴,等我办完事后让你喝个够。」
「我流汗,去、去更衣……」换了个藉口,再次挣扎,天知道楚云溪有多希望门外的卫七能机灵点,开个缝让他开溜。
门外的卫七确实够机灵,隔着厚重的门听到两位主子的对话后,一边抹去额角冷汗,一边……退开……
开玩笑,他才没那个胆去破坏列将军的「好事」,又不是没瞧过别人的前车之鉴。况且惹了皇上顶多被斥责两句,换作惹了列大将军,那何止是吃不完兜着走?简直打包回家还有剩哩!
「皇上您保重。」卫七边退边对着殿门内的帝王抛下这句。
「卫七你——」
卫七的话钻过门缝飘入殿内,楚云溪听了差点没呕血,真是、真是、真是他姥姥的「好」奴才啊!真他姥姥的懂得什么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
救命的浮木就这么在眼前硬生生漂走,而背后刮起的阴风一阵强过一阵,楚云溪抹了把脸,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转过身体,勉强扯出一丝笑容面向盛怒中的情人。
「丹弓……」
「不更衣了?」
楚云溪认命地闭上眼,像只待宰的羊,「不更了……」
反正,等会儿也没衣服穿,唉……
「明天别早朝了。」
「知道了……」又是一叹,楚云溪哀怨地被情人拥入怀中。
不消说,陈固肯定又当着其他臣子的面,骂列丹弓烟视媚行、拨乱朝纲秽乱宫闱等等这些话。
列丹弓理智上知道朝廷上不能没有陈固,所以无论陈固如何指责痛骂,他从不予回应。但是不回应不表示他不生气,而列丹弓一生气,就会冲着自己撒气。
按情人的反抗模式,陈固骂他烟视媚行、骂他秽乱宫闱,好啊,那就媚给陈固瞧、乱给陈固看。
只是这反抗之举,苦的却是无辜的自己。
当列丹弓的手,钻入重重衣裳按压后穴时,楚云溪忍不住怨起自己忠诚又固执的臣子……
陈固啊陈固,要是你知道你口中的媚啊乱的……其实是朕哪……
唉……今晚甭睡,明早也甭早朝了,怎么就没人来救驾啊?
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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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固一找芢,楚云溪就得被列丹弓压去滚床,这个模式持续上演了两个月后,被折腾的腰酸腿疼的皇帝再也捱不住,龙辇直往陈固府上,君臣密谈了一个下午。
之后,陈固对列丹弓的指责依旧如故,却从日日不断变成间歇性的循环,像是安排好日子似地,一个月骂一次,精准地让其他大臣不用看阴历也能知道每个月份的交替。
也从那时候起,明眼人看出来了,陈固表面上看似敌视列将军,可实际上却是比谁都更不容许有人诋毁列丹弓。
这个法则,直到列丹弓辞世后,亦然。
第49章
天宁府、
某天夜里,列丹弓趴在楚云溪的宽背,两颊尚残情欲方歇未及退去的红,指尖抚摸着情人汗水湿濡的肌肤,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