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那人曾回头横眉冷对的骂道:“卫十二,你真是不长记性。你不要命了?!”
那个曾经与他打赌比武最终胜了他却救了他的心的背影。
当日那人望着山下芮家堡废墟道:“不管你信与不信。这样的芮家堡,我亦深恶痛绝。”
那日母亲撕了他的袖子露出羞辱烙印挡在他身前遮掩的背影。
当日那人问他:“十二,你可还记得你的亲人?”
眼前的背影明明曾高入山、暖似风、安如钟,现在却变得放入深渊沟壑……
卫十二就这么瞧着芮铭的背影,目不转睛,直直的瞧着,带着绝望的希翼,仿佛那个背影随时会转过来,会让他回去。
可是直到从他眼前消失……芮铭动也没动。
侍卫们将卫十二扔在大殿外的庭院里。
卫十二颓然的跪坐于地。
“天尊归位!天教昌盛!”远处突然爆发出一连串的祈福。
卫十二捂住胸,摇摇晃晃的站起来,突然“噗——”的一口鲜血喷了出去,眼前一黑倒地不起。
远处滚滚雷声,伴随着自天边而起的乌云,从无量宫大殿后冉冉而来……
80.滚烫雨水
卫十二并不曾昏迷许久。
再醒来的时候,似是因了突然安静下来的四周。他从一片死寂中缓缓清醒,撑着走廊的猩红柱子站了起来。
远远的黑云低压到头顶,可以瞧见瞬间亮起来的闪电。
周围却无声。
分明周围乃是红缎翻滚,喜庆之极,不知为何却仿佛身处于荒野当中。滚滚的风中,淡淡的弥漫着一种甜腻的血腥气息。
走廊里有人弯着腰,迟缓的走过来,姿势极其怪异,然而在一片昏暗中,竟看不清楚。那人缓缓走过十二的面前,只听见“啪哒啪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卫十二不知为何毛骨悚然。
“救……”对面的人伸手一抓,以惊人的力气抓住了卫十二的衣领。
“咔——!”天空中猛然划过一道明亮的闪电,照亮了一切,亦照亮了那人的脸。
一张没有了眼睛的脸。
眼窝被戳的稀烂,血液顺着眼睛往出流淌。
“救命!”那人尖叫,“救我!天尊杀人了!他杀了……所有……”话到此处,嘎然而止,因为那人的脑袋突然离开了自己的脖子,带着极度的恐惧,扭曲成一团。
从冒血的脖子上放望过去,卫十二看到浑身是伤的方斩儿刚刚收回铜铃于手中。
方斩儿恶狠狠道:“求他做什么?我等被天尊所杀,乃是毕生荣耀!孬种!”
卫十二虽然已经虚弱之极,此时心里猛然一跳,将没头尸体扶着躺在地上,沙哑着嗓子道:“你……受伤了。”
“要你多嘴。”方斩儿厌恶道,“尊主要你滚蛋,你怎么还不曾走。”
“芮铭伤了你?”卫十二又问。
方斩儿紧抿双唇,竟然将嘴唇咬的惨白:“关你何事。”
“南宫飞燕呢?”
“……死了。”
“是芮铭突然发狂?”卫十二又问。
方斩儿不回答。
“其他人呢?”卫十二再问。芮铭发狂,又向灭绝人性夺走了一步,然而不知为何,心里却带了莫名的焦急的希翼。
“死了!统统死了!”方斩儿脸色变得跟天空漆黑的乌云一般,他猛然跃起,手中的武器飞射向卫十二,怒道:“你忒多废话!我先替天尊杀了你!”
铜铃
方斩儿已使出了十成十的力量。
卫十二没有动,他已无力再动半分。体内的痛苦已到了极限,连日来的伤势将他拖跨,他只能眼睁睁的瞧着那带着凌厉杀气的铜铃铺面而来。
在场的二人都清楚,这是方斩儿的最后一击。
空气似被人从空中撕裂,上古铜铃锁在到达卫十二前便陡然顿在空中,铜铃虚悬,在空气中嗡嗡作响,发出极大地哀鸣。接着陡然失去控制,朝后反弹,全部向方斩儿击去。
飞出去的红金亮色的上古铜铃锁,仿佛天空最绚烂的烟花,带着最无情的迷醉,飞蛾扑火般无悔,直映入卫十二的眼里。
方斩儿的身体在阴黑的长廊里,被自己最得意的武器缠绕,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瞬间被切割的支离破碎,犹如提线木偶,被厌倦了操纵的主人随意弃置般散落在地。
那双耿耿于怀的眼睛一直盯着他。
犹如虽死未僵的水蛇。
卫十二一怔,双腿无力,跌倒在地。
天空一声惊雷。
那追随闪电而来的雷声,竟然此时方才炸响。轰隆隆,蔓延数百里而未绝。
跪地的卫十二浑身猛然一颤,缓缓抬眼,茫然的不知道在注意何处。苍白发青的嘴唇在微微发抖。
颓废迷茫。
接着噼啪两声,有一滴雨落了下来。又是噼啪噼啪,瞬间,滂沱大雨倾天而下,如无数银针苍芒,将卫十二打得生痛。
他咳嗽两声,血在手心里一片艳红。把血攥紧了,茫然的看着地上打旋的雨窝。
有一双鞋,在雨中出现,立于他的视线内。
天蓝色的鞋被血浸透了,呈现出怪异的紫红色,血渗出来,流到雨里。
再然后,卫十二的身上,已经没了雨。
他仰头瞧去。
一竿油布纸伞已立于头顶,撑起一片小小天地。
顺着撑伞的手往过去,站在雨中的人,浑身全是血浆,头发披散肩膀,血水顺着发稍滴落。那人脸上带着一种又气恼又心痛的别扭表情。
他冲着卫十二怒道:“我让你赶紧滚蛋,你还在这里呆着干什么?刀剑无眼,一个方斩儿就能把你剁成肉酱。你真是活腻了,卫十二!”
那一瞬间,卫十二觉得自己定是在做梦。
因为不知道为何眼前突然一片朦胧,而似乎有滚烫的雨水从他眼睛里涌了出来,流过脸颊,滑过嘴角,最终滴落在手背上,也被烫的一颤。
“主人。”卫十二声音发颤的唤了一句。
81.春光无限
芮铭那张不耐烦的脸上,只是眉毛挑了挑。
卫十二又唤了一次:“主人。”
芮铭才急不耐烦的“嗯”了一声。
卫十二这才觉得松了口气,松懈下来的他顿时眼前发黑,身体摇摇欲坠。还不等他晕过去,衣领就被一把抓住乱晃。
芮铭怒道:“我不是已经给了你解药了吗?你怎么不曾服用?”
卫十二勉强睁眼,强笑道:“主人忘记了,当初你说此毒深入体内多年,服药断根,太过伤身,说要等以后一切安定下来了,带我寻名医治疗,因此属下不曾服用那解药。”
芮铭一愣,脸上露出懊悔的神色:“我……不记得了。我……十二,我并不是一直清醒的。时而是我自己,时而……仿佛大哥……”说着他已掏出缓解的药剂,喂入十二的口中,弯腰将卫十二扶了起来。
“我本还想逼你说出一两句真心话来……”芮铭苦笑,“罢了。强扭的瓜不甜。我也不指望了。”说完,将伞塞入卫十二的手中。
卫十二一愣:“主人,你要去何处?”
芮铭负手而走,边走边道:“找个深山老林了却残生。”
“啊?”卫十二又愣,急道:“主人,你说什么胡话。”
芮铭又走远了许多,苦笑道:“难道不是吗?你没见我今天发狂杀了那么多许多人。那里的人并不是人人都罪有应得。你还想让我杀多少人?”
卫十二瞧他已走了很远,急促之下,已经无法再做他想,赶了上去,一下子扑倒在他身后,双手紧紧抱住芮铭大腿,哀求道:“主人,请带属下同行。”
“放开。”芮铭沉了脸色,怒喝,“卫十二,你真找死吗?”
“除非你带我去,不然我死也不放手。”卫十二的倔脾气暴露无遗,双手紧紧抓着,硬是没让芮铭挣脱。他自己都不曾发现,所有敬语已经统统省略。
“那我就一掌劈死你!”芮铭脸色冷了下来,“你明知道我最恨滥杀无辜,也最不想伤你。你这般死乞白赖,执着的理由是什么?你想过我将如何自处?”
卫十二一怔。
理由?
“还不放手!乘我还清醒!”芮铭呵斥道。
卫十二已不由自主的松开手臂。
油纸伞在后面的雨地里倒着。
芮铭已经拖着袍子渐行远。
卫十二的眼神,有瞬间的迷蒙,接着渐渐恢复清明。
他晃晃悠悠的站起来,冲着芮铭的背影大喊:“芮铭,站住!”
芮铭一愣,回头走近他,啧道:“你真是长见识了,竟然直呼主人的名字?”
“你不是让我滚蛋吗?你不要我了,怎能算我的主人?”卫十二反问。
芮铭语塞。
“你虽不要我了。我心里却已经明白。其实来无量山时,我便已经想明白。有些话要对你说。”卫十二抬头瞧着芮铭,鼓起勇气道:“芮铭,你对我情谊有佳,体贴呵护,我都知道。你对我是什么样的情谊,我对你,便是什么样的情谊。”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芮铭睁大了眼睛,半天才道:“真的?”
“真的。”卫十二点头,“芮铭,我知道你喜欢我。我亦喜欢你。”
芮铭脸颊顿时微微发红,眼神飘忽开来,突然咳嗽一声:“哦。”
卫十二本就不是多言之人,芮铭又抱赧而立。
两人互通了心意后,竟无言以对……
只听得大雨哗哗下着,身后是一团尸体碎块,两人浑身血迹,甚为诡异。
芮铭最后眉角之间都渐渐温柔,轻声叹息,突然将卫十二打横抱起。
“啊,放我下来!”卫十二顿时脸色通红,挣扎到。
“罢了,其他的事情再说,倒是你的伤,不可不治。”此时的芮铭怎是那么容易被挣脱的,他低声道,“你受苦了。”
雨势渐小,天渐渐明朗了起来。
芮铭找了伤药,将卫十二的伤口重新包扎妥当,又给他送了些温粥,自己亦清理整洁,两人躺倒在床上,搂在一处,互相的体温气息熟悉又怀念。
心潮涌动,本都疲倦不堪,却竟然许久都不曾睡着。
卫十二遂开口道:“主人,退隐江湖还是稍迟再议。还是先找到解决之道,散了你的无量功再说吧。”
芮铭听见他的称呼,挑了挑眉:“怎么又这么叫我?”
卫十二颇有些挑衅的问他:“你不喜欢我这么叫?”
芮铭再语塞。
卫十二唤他主人的模样,甚为讨喜,总是睫毛微微下垂,在冷峭的脸上露出片朦胧的阴影,恭顺的气息亦每每让他兽心大起。若卫十二再不唤他主人,他倒真舍不得。只是这话怎好明说?
他突然发现,卫十二倒颇有些有趣的性格不为他知。
芮铭咳嗽了一声,从枕头底下翻出一个卷轴递给卫十二:“其实戒嗔大师在坐化前,便为我指点迷津了。当日我得了大哥的功力,醒来时便偷去了第九宫,得了此本秘籍。”遂将那日戒嗔所说告诉十二。
卫十二将那卷轴打开来,第一行书“一念地狱”四个大字。
“所谓尊者,乃是慈悲为怀。心可无根,容纳天地。”芮铭背诵道,“此慈悲卷便能化戾气于无形……我那些天都在房里呆着便是在练习此功。只是因为时日不常,每每会出现颠三倒四的迹象。时而是我,时而如大哥当时般凶残。”芮铭叹气。
卫十二已经将那卷宗合上,防止在枕头边上,仰脸笑道:“敢问主人,那日您宠幸兰儿,是清醒呢还是糊涂着?”
芮铭大窘,道:“你、你再莫提他。好好一个男人,穿的袒胸露背,成何体统。我瞧他年纪轻轻已经有脾虚之兆,给他按摩几下。他叫的比上了我的床还欢,我当时实在忍无可忍,想叫你把他弄出去。你竟然已经跑了。”
卫十二呵呵一笑:“主人不必给属下解释的如此清楚。属下本来都不记得了。”
芮铭苦笑:“我瞧你是记得清清楚楚。”
“属下怎么有胆?”卫十二笑道。
“哎,十二。我知道这许多日我背着你做了这么多。你心里不舒服。你有什么要问的,便都问了吧。我一定如实回答,绝不欺瞒。”芮铭道。
“那好。”卫十二点头,“我问你,把我赶出去是为什么?”
“我怕你在我身边,我若控制不住自己,伤了你怎办?”
“为什么第二次要对兰儿下毒手?”
“那是因为我正好在练功,兰儿进来瞧见了我的卷轴,怕他走漏风声。毕竟我们深入虎穴。纵然我有通天功力,也不能护得你周全。”芮铭道。
“那为何又接着拉我欢好?”卫十二问。
“……咳咳咳……”芮铭一串咳嗽。“那不是想看你这个木头开窍没有吗?”
卫十二知道他一切都是顺境而为,实有诸多无奈,却心里仍然有一种不舒服之极的恼怒,他脸色已经冷了下来:“那你沐浴那次呢?不但迫我欢好,还扣烂我四肢刀伤,让我痛不欲生,也是为了看我这个木头是否开窍?”
芮铭面带歉意:“有些这个意思。”
“还有什么意思?”卫十二压着怒气问道。
芮铭仿佛根本不曾觉察他的怒气,只上前搂住他在怀里安抚,柔声道:“你的伤口根本不曾好好养过。连伤药都没上。那日已经起了脓水,不给你去了脓,洗净烂肉,你那手脚难道要废掉不成?”
卫十二一愣。
积蓄的满满怒气,顿时烟消云散。
“原来……如此?”他喃喃道。
芮铭奇怪道:“不然呢?”
“……没什么。”卫十二已经翻身靠墙了,“早点睡吧。”
芮铭一把抓回他,按在身下,狞笑道:“十二,你当我不知道你想什么?又不老实!木头脑袋!我让你乱想!”
“啊——”卫十二脸色通红挣扎,“主人,光天化日,你想干什……”
剩下的话突然变成了一连串低声的呢喃。
光天化日,正映得一室春光无限……
82.夫复何求
有房三间半,良田四五亩。在漳州霍阳县清凉村……
禇十一从怀里掏出那张地契,又仔细的瞧了一次。他已将那几个字背的烂熟。
“大叔,请问这里是清凉村否?”去问路上赶羊的老人。
“是,这里便是。”
“多谢。”禇十一鞠躬。从路边的小溪掬了捧水喝了,甘冽清凉。
瞧着远远山坳处那层层叠叠的梯田,星星点点的落着几户人家,仿佛泼墨画卷般镌永秀美。禇十一把那地契塞入怀中,地契在他胸口的位置,火烧般的滚烫起来。
他按着胸口喃喃道:“老七,咱们到了。咱们……到家了。”
他花了好多时间,方才找到地契上标注的那个房子。房子在一个很窄的犁田边,要穿过一个窄窄的木桥,走上一段堤坝,过了前面的夫子庙,方才到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