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向钱塘问旧游 下——念夕

我就知道，再怎么说，你也放不下他的。

“走吧，咱们进去。大夫已经在房里候着了，给他好好治治伤。”

“不了，现在先别。”苏硕卿小心的让杨君烨的脑袋靠进自己怀里最柔软的地方，轻声道。

“嗯？”

“他好不容易睡着的，我不想吵醒他。”只看他眼睛下面那一大圈的青黑，他就知道，这个人一定好久没有睡过安稳觉了。

“……那好，有什么需要随时来告诉我。”尹朝华停下了脚步，“我还有点事儿，先出去一下。”

“你去吧……还有，谢谢。”他说着这话的时候，目光中夹杂着矛盾和欣喜的光芒，教人无所适从。

“不要紧，你们幸福就好。”尹朝华只觉得自己心里憋的慌，忆及昨夜那蚀骨吸髓般的折磨，他忍不住颤了颤。

“朝华？”苏硕卿疑惑道，“怎么了？”

“不要紧，”他马上反应过来，微微一笑，“我走了。”

尹朝华振振衣袖，飘然而去，苏硕卿转过身子看他，心里隐隐的有一丝奇怪的感觉。

他的身影，为什么好像一下子佝偻了这么多……

怀里的人微微动了动，往他怀里更深的蹭进去，嘴巴一张一合的不知嘟囔什么，成功的引回了他的注意。

他低低的笑了笑抱着人穿过花径，来到之前他住过的房间。

小心的把人放在一尘不染的榻上，他嘘了口气坐下来，转过眸子一动不动的盯着眼前的人。

君烨，你告诉我，要怎么样对你，才好。

忽然，他想起也许应该先给他换身衣服，原来那身如雪的白衣，早已残破不堪。

这么想着，他匆匆出去，却忘记掩上门。

当苏硕卿拿着一套勉强合适的衣服走回房间时，却意外的听见从那里传来的大声喧哗。

“贱人！”一个稚嫩的少年在咬牙切齿叫骂，“真不知道老头瞎了什么狗眼！竟会赦了你！我看早该把你凌迟处死，以谢天下！

”

苏硕卿一惊，连忙快步走过去。

“阿天！你在做什么！”一眼看见屋内的状况，他被惊得魂飞魄散。

他的贴身小厮正紧紧的掐着白衣少年的脖子不断用力，而那纤细的脖颈看上去就像是柔弱的杨柳，一捏就断！

“快放开他！”他快步上前，一把推开自家小厮，怒道，“你想干什么！？”

“公子！”阿天被一把推到墙根上，痛出一脸泪花，“你疯了！怎么现在还护着他！”

苏硕卿一面扶起杨君烨拍着他的被顺气儿，一面皱着眉道：“我做什么要你管！且管好你自己的事就够了！”

“咳咳……硕卿，别生气……”一脸病态苍白的少年艰难的回头笑了笑，“别怪他。”

“你不要紧吧？”他连忙凑上去问，手指也迅速摸准了对方的脉门。

杨君烨愣愣的看着他一脸着慌的样子，眼睛里慢慢的浮上一层亮亮的液体。

“没关系的。”他的唇提了提，“真的。”他的指尖摸索着，想去触碰苏硕卿扣着他脉门的手。

苏硕卿不着痕迹的避开，又将他放回床上。

“阿天！”他严厉的喝到，“不准你再做这样的事，明白么？”

小厮嘟抿着嘴忿恨的看了他几眼，一下子跑的没影了。

苏硕卿松了口气。

“你好好休息，我……”

“硕卿！”衣袖被人攥住，他转过头去，映入眼帘的是心上人惊慌失措的眼神，“能不能不要走……”

“我还有事。”他勉强笑笑，试图抽出衣襟。

可那人攥的那样紧，无论他怎么拉，除了那人越来越惊慌的脸色，什么也拉不动。

最后，他妥协似的叹了口气。

“我陪你。”他背对着人坐在榻上，头埋的很低。

杨君烨微微的透出一个凄凉的笑，闭上眼睛昏睡过去。

硕卿，就算强留，我也想要你多陪我一刻。

第七十八章：重来是往事堪嗟

胡子花白的老人坐在床边，手指搭着少年纤细的手腕微微沉吟。

“老先生，怎样？”苏硕卿不断在床边打着转儿，时不时焦急凑到闭着眼睛把脉的老人身边。

老医生终于慢慢的睁开了眼。

“他还好么？”苏硕卿连忙倒了一杯茶递给老人，眉毛就像要被火烧着了似的。

杨君烨静静的躺在床上偏过头看他，目光一路相随，从未离开过一刻。

“糟糕到极点了。”老大夫叹了口气，“刷刷刷”的开着药方，“他的身子一直以来欠于调养，这回更是雪上加霜。”

“那该如何是好！”苏硕卿急的连语气都变了，双手紧紧的握成拳状，青筋爆长。

杨君烨看在眼里，心里又是一阵酸楚的暖意。

“对了，还有一件事儿。”老大夫把药方递给一边的侍女，又转过身对杨君烨道，“公子身上的蛊毒，倒不是没办法拿出来。”

“哦？”苏硕卿眼前一亮。

老大夫点点头，道：“老夫这几日潜心研究，想来想去也只有一法——既然此毒凝结在血中，那么只要将他一身的血换过，自然

能重获新生。”

“那换血的人……”苏硕卿迟疑着问，“是不是会……”

“会死。”老大夫轻轻叹了口气，“所以这个法子……轻易不能使用。”

苏硕卿脸色刷的一白，连忙向床上苍白的像纸一样的少年看去。

杨君烨对他轻轻一笑，眸光零落如珠落玉盘。

“不必了，”他启唇轻道，“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晓得……终归活不久了，又何必……”

“不！”苏硕卿仿佛被针刺了一般喊出声来，“我不会让你死！”

“可是，”他又笑了一下，苍白若清晨荷叶上的露珠，“你希望我死。”

是不是人到了绝望的地步，说什么话都可以无所谓。

苏硕卿的身子狠狠地颤了一下，快步奔到床边，紧紧的攥住杨君烨的手，他把自己的脸埋在那只冰凉的手心，身体却颤抖的更加

厉害。

“硕卿……”他轻叹着，努力用另一只手去摸苏硕卿的发，“别这样，人迟早都会死的，更何况我还牵着你家几百条人命。”

有意去嫌弃他的伤疤，若他再给自己温柔，只怕自己又会不由自主的沉浸下去。

“可我不希望你死。”他喃喃的说着，手却像触电似的丢开了刚刚被攥出一点温度的肢体。

老大夫默默的收拾好药箱，拉着愣在原地的苏硕卿出了门。

“苏公子，老夫就同你直说了吧。”仔细的关好门，老大夫一脸郑重的开了口，“以杨公子眼下的身体状况，怕是熬不过今今年

冬天。”

“什么……”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踉跄了下，勉强扶住廊柱。

“老夫劝公子，多少也对他好点儿……他那种样子，连老夫看着都忍不住心疼……”慈悲心肠的老人叹着气摇头，透过窗纱去看

一丝动静也无的白衣少女，目光充满了怜爱之色。

“……是。”苏硕卿有些心不在焉。

“公子不要嫌老夫啰嗦，这个本不是老夫该管的……只是人生就这么一次，无论如何，总得向前看。”老人又说了一句，才转身

离去，留下苏硕卿怔怔的呆在原地，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悄悄推开门，他蹑手蹑脚的走到床边坐下，细细的用眼神去描摹那人的模样。

一个多月前灵隐清幽山水间初逢时，让自己惊为天人的清秀少年，如今竟成了容貌尽毁，气若游丝的废人。

说到底，在这场局里，他也是受害者啊……

床上的人微微动了动，眉心蹙起，额上忽然布满了冷汗。

“硕卿……”他无意识的低声喃着，眼睛慢慢滑下一粒晶莹的泪。

苏硕卿仿佛被迷了魂似的，俯下身去用唇噙去那泪花。

你真的会离开我么？在冬天的银装素裹来临之前，难道我要为你再次穿上一声素白，对着你的坟头再说爱？

那样，一定来不及了吧……

第七十九章：直道相思了无益

就在他的唇触到那纤长的睫毛时，床上的人竟醒了过来，迷茫的眼里带着一缕浅浅的笑意，却是那样令他心痛。

“我……我先走了。”他慌忙站起，衣角却被身后的人拉住。

“硕卿，坐下，我们谈一谈吧。”他似乎在笑，可语气却平静的一丝波澜也无，就像一滩绝望的死水。

他连忙回头坐下，顺手去捉对方的手。

杨君烨轻轻一动，苏硕卿扑了个空。

“怎么了？”他忍不住疑惑的问，不知怎么，心里竟有些熹微的害怕。

“硕卿，请你不要插话，让我把想说的说完。”杨君烨微微歪过身子，让自己能正视苏硕卿的双眼。

“也许时至今日我不该问这个问题，可是，我仍旧想问，你……真的还爱我么？或者说你对我的爱，只有在我被打落深渊的时候

才能给，到底是爱情，还是怜悯？”他启唇笑了，绝望而凄清，“硕卿，我希望你能想清楚……如果你不再爱我，趁早让我离开

，别让我越陷越深，就当是……”他深吸一口气，“看在我们相爱一场，不对，是相识一场的份上。”

苏硕卿明显一愣，连忙去捉回那只冰冷的手握在掌心，急急的道：“你别乱想……我，我不是……”

“硕卿，就在昨天以前我一直以为我们能够相守，可是出来以后我才发现，原来我们的爱情是那么悲惨，悲惨到只有在生死关头

才能存在。”

手心是冷的，怎么握也不会发热，额头是冰凉的，没有发烧，却比发烧更无力，心是死的，什么也不剩了。

“不……”苏硕卿轻轻的低叫一声，俯下身去搂住人，身子在颤，“我不会让你走，不会让你离开我，相信我……至少给我一点

时间。”

“不要逼你自己了，从你睁开眼睛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这辈子也忘不了那些仇恨，原本就是我的罪，我不会给自己找……咳

咳……找借口。”

一次性说了太多话，尚且虚弱的身子承受不了这样的感情，开始发出抗议的喊声。

苏硕卿连忙跑到床边倒了一杯茶，扶起杨君烨凑近他的唇边，一面喂，一面还不停的抚着他的后背。

怀里的躯体是那么瘦弱，似乎轻轻一碰就会碎了似的，他心痛之余，慢慢的从背后抱了过去。纤细的腰肢不赢一握，骨感硌人。

“你让我想一想，好么？”他把头靠在对方肩上磨蹭——这已经算是他把他接回来以来，最亲昵的动作，“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好……”

“硕卿，”杨君烨默默地看着他，轻轻叫了一声，“我会等你——不过你一定要对我说实话。”

“……好。”

翌日清晨，尚且不太燥热的天气格外清爽，苏硕卿早早的起了，正在梳洗着，门口传来阿天的声音。

“公子起了么？小的送早饭来了。”

“快进来吧，”他笑吟吟的看着带着黑眼圈的少年，“怎么好像没睡醒的样子？以后要是早上想睡，就多睡一会儿罢。”

阿天放下飘着香气的清粥和几碟精美的小菜揉揉眼睛，道：“不要紧，多半也习惯了。”

苏硕卿笑了一下，拉过饭菜吃了一口。

温和的味感划过喉咙，他忽然想起那貌似幸福的半个月中，自己尚在病重的那一碗清粥。

他，不知道有没有用过早饭……

“阿天！”他叫住正欲走出门去的小厮。

“公子有什么吩咐么？”阿天回过头来。

“你去厨房看看，给他送些早饭去。”他指了指对面的房间，笑着说。

话音刚落，心里就有些七上八下的。

本以为让他去给对面房间里的人送早餐又会找来这个固执的孩子一番声泪俱下的抱怨，谁料阿天听了这话，竟只是平静的应了一

声，转身出去。

苏硕卿眼波一闪，不知怎么的心里竟有点儿发毛。

三口两口吞下碗里的燕窝银耳羹，悄悄走出房间向阿天方向尾随而去。

第八十章：败叶零乱空街迟

厨房里烟熏火燎的，摆着一排排的菜肴。

“哪个是为杨公子备下的？”阿天掩着鼻子问。

“那边靠左边墙壁的那个。”师傅头也不抬，自顾自的摘菜。

“好，多谢师傅。”阿天点点头，迈步向放着喷香食物的台子，脚步有点匆忙。

精巧的托盘里放着一盏药粥和几碟清淡的小菜，凑近一闻，药味弥漫，阿天重重的呼出一口气，左右看了看无人注意，探手入怀

取出一包粉末，颤着手倒入粥中。

苏硕卿隐在门外，浑身打了个冷战。

是不是若他今日不跟着阿天出来，那个人就会命丧他小厮的手下。

眼看着阿天端着盘子出来，他连忙跳上一旁的大树。

苏硕卿也闹不明白自己，明明可以举手拦下阿天，却为何要眼睁睁的看着他把东西送进房中。

他靠在门边窥视着房里的动静，手心沁出了冷汗。

“这是公子吩咐我拿来的。”阿天把盘子往桌上重重一砸，将床上睡的并不安稳的杨君烨吵醒过来。

“呜……”他艰难的揉揉眼，刚想道一声谢，不料阿天翻了个白眼，冷哼道，“你也不必谢我，公子吩咐的事，小人只是照办。

杨公子若是没什么事儿，小的就先告辞了。”

“等等！”杨君烨费力的撑起身子，头上青丝四泻，衬出唇角苍白的笑颜：“劳烦你把东西端到床前来可好？我实在是起不来床

。”

阿天的手有点颤抖，却仍旧强装淡漠的把盘子搁在床头，转身欲走。

杨君烨看了一眼餐盘，心中一凉，脱口而出一句：“等等！”

“还有什么事？”阿天皱起了眉，手紧紧的攥住衣袖。

“这个……真是他让你送来的？”

心里忽然像空了一块。

硕卿，要杀我何必如此……比起一碗由小厮端来的下了毒的粥，我更希望死在你手里的“寒光”下。

“当然。”阿天转过头看着一脸惨淡的杨君烨，心忽然忐忑不安起来。

“那好，烦请你替我向他转告一声，”杨君烨抬起眼睛，眸光散乱，“今生总归是我对不住他，让他……一定要幸福。”

他惨笑着，毫不犹豫的执起银勺往嘴里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