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我真的是被震撼了,从没想过会有人对我这么好……”
“那你为何又要……”尹朝华语气开始松动。他的硕卿,他苦苦守了十多年的人,一朝拱手让人,心中总不是滋味。
“我没办法……”杨君烨地下了头,语气也开始颤动,“你还记得那日在桃园里,我忽然发狂的事么?”
“当然记得。”
“我中了蛊,蛊毒发作才会那样……没有药,我会死的很难看……”
尹朝华默然。少年蛊毒发作时痛苦的样子他不是没见过,连看起来尚且心有余悸,更何况亲身承受的他了。
“我是真的爱他……真的……”埋首进衣襟里,哽咽一声,“都是我……是我贪生怕死负了他……”
阳光透过虚掩的木门投射进来,形成一条狭长的光影,投在少年被火烧短的发上,卷曲的发尖在阳光中微微上翘,已经隐隐有几
分苍白。
“……那以后你打算怎么办。”尹朝华沉默了半晌才干涩的发问,闭了闭眼,眼角滑下一道浅浅的泪光。
“我会补偿他,”少年抬起头来,眸子里闪烁着含泪的坚定。
“怎么补偿?”那可是失去家人失去父母的痛。
“这是煜哥临死前交给我的密信。”杨君烨小心点掏出染血的信笺递了过去。
尹朝华接过来只一瞥,顿时脸色煞白,惊的站起身来,颤道:“这……这是……”
“只要把这个交给朝廷,我父亲一定活不了……这诛九族之罪,我也是逃不过的。”杨君烨的眼中落出一丝笑意,“就算朝廷有
意放过我,可三年前金陵城中酒肆客栈老板们一夜间丧生的罪名,还没有人去认。”
“你……”一意求死么……
“只有这样……才勉强抵得去我的罪过吧。”
杨君烨低笑一声,继续道:“我身上还有一个月的药,这最后的时间我只想守着他,看他复原……现在你来了,我能把他放心的
交给你了……”
起身,摇晃着走到尹朝华跟前,屈膝跪下:“今后,我把硕卿交还给你,求你,一定要好好照顾他,让他忘了我,好么?”
眸子里闪着亮晶晶的光芒,有郑重,有不舍,有愧疚,有坚定,渐渐的,那亮物汇聚到一处,慢慢的从眼角溢了出来,划过素白
的绷带,“啪嗒”掉在地上,碎了一地。
就像心,当这句话说出的时候,心已经不再完整,像是忽然空落落的,什么也不剩。
硕卿,把你交给朝华,我可以安心的走了。
坚强起来,走过了这道坎,你还是苏硕卿,你还可以健康快乐的活很多年,你会有一个爱你的女人,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只要你
开心,就算抱着的人不是我,也不要紧。
你放心,无论多久,我总在忘川畔等你。
我去时韶颜皓齿,你来时必已经须发皆白,但我一定能认出你。那个时候,你一定已经不记得我了,你会从我身边漠然的路过,
而我会微笑的看着你接过孟婆汤一口饮下。而我则会纵身跳下忘川,带着所有记忆看着一千年中的你一次又一次在轮回中纠缠,
一次一次的经过奈何桥。在你的生命中,永远不会有我。
这跟我们的约定不同,但我不会怪你。
是我先失约的,这份错,就让我独自承担。
“君烨……”尹朝华发现除了这两个字,任何话语都无法承载心中的难受。
艰难的吸了一口气,他扶住了少年清瘦的双肩。
“我答应你……”
杨君烨闻言绽开一个笑,在外看来只是绷带微微动了动,可尹朝华知道,他一定在笑,笑颜就像刀子,把他的心活活凌迟。
“你的脸怎么了?”终于平静下来的尹朝华搀起杨君烨,关心道。
“那时候烧伤了。”满不在乎的回答。
“那……能治好么?”
“我将死之人了,还在乎容貌做什么。”拿起茶杯饮了一口,润了润干哑的喉咙。
“带我去看看他。”
“好。”
推开门,苏硕卿正倚在窗前出神的看着窗外,闻声转过头来。
“出去。”,一见那个白衣少年,几乎不带犹豫的冷冷哼道。
杨君烨低了头转身,尹朝华下意识的侧过脸,恰好见到他眼波中的难过。
再抬眼时,却惊诧的看见苏硕卿在目送那少年离开时的眼神,竟还有些缠绵不去的依恋。
是依恋么?
那一定是的。如此痴恋挚爱的眼神,就像从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那份缠绵缱绻。
尹朝华忽然想笑。
他是多么悲哀。被一个推开,又被另一个推了回来。杨君烨信誓旦旦的要他替自己照顾苏硕卿,可他自己却从来不曾想过停止爱
他。而那个被他认为恨极他的人,背后看着他的眼,却还有着无法除去的爱恋。
看来他这一生只能纠缠在这场无望的爱情中,离不开了。
“朝华。”苏硕卿勉强笑笑,苍白无力的样子令尹朝华看来一阵心痛。
“你现在感觉如何?”连忙坐到床头,握住那只修长瘦弱的手。
“还好。”他叹了口气,“你带我离开这里,好么?”
“你想走?”心里一动,他犹疑的看着他。
“我不想呆在任何有他的地方。”苏硕卿闭了眼,尹朝华却敏感的捕捉到那只手狠狠的一颤。
明明……你还是舍不下他……
“好。”温柔的应下,却有接着道,“不过我要带着他一起走。”
“为何?”睁眼,是难掩的惊诧。
“他现在这个样子……我真的不忍心。”尹朝华轻轻叹口气,“你就当发发慈悲……好么?”
苏硕卿沉默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
这一刻,尹朝华听见自己心碎裂的声音。
第五十八章:只向从前悔薄情
尹朝华出门唤过影卫抬了两乘小轿来,便将苏杨二人抬进了府中。
“这里是我独居的院子,爹爹为了让我安心读书才让我搬到这里,你们只管放心住下。”指挥丫头把苏硕卿抬进房中,尹朝华硬
拉着杨君烨一起进去,后者却站在门外紧紧拉着门框,死活不肯再走一步。
“多谢你。”苏硕卿靠在床前点头微笑。
“跟我闹这些虚文子做什么。”尹朝华笑道,“你好好歇息,我带君烨去疗伤。”
一听那个名字,苏硕卿立即不屑的撇过脸,脸上的厌恶难掩眼神中的一缕关心。
尹朝华走了出去,顺手带上门,却引着杨君烨进了紧挨着的房间。
“朝华,这是……”杨君烨惊诧的瞅瞅对面的房间。
“你就住这里。”尹朝华拉着他到桌前坐下。
“可是……”身体才触及椅子,就像触电般弹起,期期艾艾的道“他……他在对面。”
“我知道。”用力压下少年的肩膀,“住在这儿,你和他还能有个照应不是么?”其实……我知道你也放不下他。
“可他不想见我。”少年低下头去,还能见到微红的眼眶。
“别这么想,我也怕他突然出什么事府里的丫头们来不及照应。”尹朝华笑着揉了揉他的发,“稍等一会儿,大夫马上就来。”
“对了朝华,还有一事要麻烦你。”
“什么?”
“这几日有一位大夫在为我们疗伤,我有事拜托了他……还想请你帮忙找一找他。”
“小事而已。”尹朝华一口答应了。
“公子,大夫来了。”门口有丫头轻声提醒。
“快请进来。”
大夫是个中人,背着轻巧的药箱,很是精明干练的样子。
“公子。”
“你快替他看看,伤口怎么样了。”尹朝华一指杨君烨。
大夫点点头便伸手要去拆绷带,不料少年却闪身一躲,咬着唇道:“他的伤怎么样了?”
尹朝华摇头叹气:“你呀!还是先顾好自己吧!”说着一把拉回他,示意大夫动手。
绷带一圈圈落地,由于早上才上过药的关系伤口并没有沁出粘腻的黄水,只是抹着一层绿色的油膏。
待到伤口完全暴露出来时,尹朝华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你怎么会……弄成这样……”
从惊诧到轻柔再到怜惜,短短一句话中,万般情愫。
“烧伤的。”杨君烨感激一笑,脸上的伤却可怖的扭曲起来,半点也找不到从前那种风流妩媚的笑颜。
“大夫……这伤能治好么?”不忍再看,尹朝华别过脸去看正在开药的中年医者。
“这个么……”中年人捻着胡须,眉头皱起,“要治不难,只因伤势拖延太久,初烧伤时有没有尽快冷敷……要不留下痕迹,只
怕难了。”
“可是……”微微撇过头去看杨君烨的反应,却见那少年一派淡然,仿佛说的并不是他的事,“总之,你尽力治,要用什么药也
别吝啬银子,懂么?”
“朝华。”衣袖被人轻轻的拽了一下,“别为我这么上心,还是先去看看硕卿,好么?”
“那你怎么办?”
“不用管我。”少年扬起脸,睫羽刷过屋外透进来的一缕阳光,唇角微扬,“过不多久,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我这个人了。”
尹朝华忽然觉得,杨君烨在说这句话时,总有一种解脱的释然。
死……对你来说算是解脱么?
为什么这么想……
为什么要这么想……
你和他,明明还在相爱……
若有朝一日要他亲眼看着你倒在血泊中,这是何其残忍……
大夫包扎完又匆匆下去煎药,尹朝华负手而立,仰头望着明亮的天际。
“君烨。”他忽然开口,语中却是不知未来的茫然。
杨君烨忽然感到心口一抽,仰头去看他。
青年背对着他迎向太阳的方向,被阳光投出并不很长的影子。他的一只手掌遮在额上,仿佛嫌阳光太亮。
“你还爱他么。”
“爱。”答话来的毫不犹豫。
“哪又为什么……要放手。”
“我负了他,是我对不起他,我若不主动离开,难道让他看在眼里,时时想到那些鲜血么。”
“……如果,他还爱你呢。”
听到这里,杨君烨低低的笑了一声。
“这怎么可能。”像是在自嘲般又补了一句,“像我这样的人,又凭什么让他喜欢。”
“要是他真的还爱你……你怎么办?”
“要是失去了你会让他从此失去了心,你会怎么办……”
“……如果他说,他不要你死……你会怎么办……”
一连问出三句,尹朝华只觉得自己的胸膛像是要被激烈的心跳撑爆了。
“我……”
他没有说下去,尹朝华也一语不发——他在等着他的回答。
就当尹朝华以为对方要一直沉默下去的时候,那人却忽然开了口。
“如果是他说的,那我会活下去……就算被那蛊虫折磨到死,我也一定要陪他,到最后一刻。”
尹朝华猛的转过身,在少年的眼中,他看见了从未有过的坚定和牺牲。
他终于明白自己和他差在哪里——自己永远也不会有这样的勇气,甚至连说爱都不敢。支支吾吾十多年,终于被着忽然出现的少
年抢走了最爱的人。
不怪他,不怪他,只怪自己。
蹲下身,手掌轻柔的抱住少年包裹重重的手掌,认真的道:“我不如你。”
杨君烨“扑哧”一声笑了:“瞎说什么呢!”说着就要把手抽出来。
尹朝华却固执的握着不放手:“我是说真的,你……我会帮你,回到他身边。”
“不必了。”杨君烨瞬间拢了笑颜,低声道,“我不想这样,他看见我,就会想到那些让他难过的事,我又何必……”
他是恨自己的,一想到这点,他宁愿那一日自己死在熊熊大火中,也好过被他忿恨的眼神挫骨扬灰。
“朝华,你不必忙活了……我意已定,这辈子,就这样吧……能真心爱一回,君烨别无遗憾了。”微笑着说出这句话。
“呛啷——”
两人俱是一震。
尹朝华反应快,三步并作两步的跨出门去拉开隔壁的方面,之间苏硕卿愣愣的坐在床上,床下丢着个碎了的瓷杯。
“硕卿?”他轻声唤道,拍了拍他的脸,“你不舒服么?”
“啊?不……我没事。”青年忽然回过神来,连忙收拾好笑容,就着尹朝华的手臂躺回榻上。
注意到苏硕卿苍白的脸色,尹朝华忍不住道:“你有事就吩咐丫鬟们,就那这里当作自己家,别跟我瞎客气。”
“行了行了!”笑着躺在垫的舒适绵柔的榻上,俊逸瘦削的脸上溢出轻笑,却饱含心事。
“那我走了,你自己好好休息。”
“知道了!怎么啰嗦的像个婆娘!”嬉笑着向平常一样与好友打闹,却藏不住眼中浓浓的悲哀。
“等等!”尹朝华才打开门,却被苏硕卿叫住。
刚才还轻快的语气一下子低沉下来:“我爹娘……都过世了,你为我准备写祭祀用具,待我伤好些,我要为爹娘立坟……”
“……好……你别太过伤心,苏伯伯在天之灵见了,也会难过……”
“你放心,我自己知道。”低笑了声,他慢慢的闭上眼。
尹朝华掩上门,靠在门上长呼一口气。
他竟连一滴泪也没掉……记得前两年,一向最得他心的大狼狗因为暑热而死,他都整整伤心了两日。
这回……唉!尹朝华摇摇头,别是打击太大了弄坏脑子就好。
昏暗的屋中,一双眼睛又悄然睁开,望着虚空发愣。
这时,他才有空去想刚才听到的话。
两个房间的隔音效果极差,刚才那边两人的对话,他一字不漏,全都听见了。
第五十九章:一片碧波葬君魂
“你说什么?”尹朝华吃了一惊。
杨君烨点了点头道:“你没有听错,他身子太虚,要以血养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