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家敬知道,庄景文真的是性格好。
因为自己没有任何可以帮他忙的地方。
明显用不上,对方却仍然真诚以待。
“那就干一杯吧。”庄景文笑着给自己和任家敬都满上了杯:“干了,就当是谢我了。”
“真是谢谢……”
任家敬实在没别的可说,就拿起酒杯,努力地喝下去。
喝了几口之后,任家敬停下来,又看着庄景文。
他将那杯酒一饮而尽,颈子上扬出一个美好的弧度。
哎,任家敬想,都是天之骄子,可性格差得还真多。
在任家敬的记忆里,庄景文也是一路顺风顺水的类型。
似乎听同学们说过,他在考中央办公厅公务员的时候,行政能力测试的分数是92。
正在那发呆,就听见庄景文的声音又传了进来:“诳我干一杯,自己喝半杯,可不好啊。”
任家敬赶紧抬起头,不意外地又看见了庄景文那双好像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
于是任家敬赶紧又把杯子举起来。
喝剩下这半杯酒的时候好像还能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很大的“咕嘟咕嘟”的声音。
他也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办。
其他人在喝酒的时候,似乎并没有发出这样大的动静。
一想到这里,任家敬脸上又有些微微地发红。
杯子好不容易见了底。
任家敬不太敢抬头。
他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好了,这样就算是谢过了。”庄景文又笑着说:“这不是挺有酒量的吗。”
任家敬的头有点发晕。
一直到聚会结束,他都觉得像是在做梦一样。
但是又不敢将高兴表现得太过明显。
毕竟,庄景文坐在他旁边,刚才说帮忙的事儿,并没让其他同学听见。
这突如其来的幸运,砸得他都有点傻了。
看来,上帝是不会完全抛弃一个人的。
过了几天,庄景文打电话给任家敬,说已经和报社的人说过这件事了,让任家敬发一封电子邮件过去。
任家敬在邮件里详细地介绍了自己之后,就开始了焦急的等待。
有人在其中穿针引线,效果就是大不不同。
邮件才发过去了不到1个小时,对方就打来了电话。
语调非常热情地邀请任家敬下周就去上班。
还简单地描述了一下这家媒体的性质——法制类报纸。
任家敬觉得有点紧张。
至于到底为什么会这么紧张,任家敬也说不好。
但是,似乎每一个新闻专业出身的人心中都有一个社会新闻梦。
想要实现自己的新闻理想……什么的。
他觉得探寻社会上各种犯罪的真相与挖掘歌星影星私生活的真相不同。
但要说具体怎么个不同,任家敬好像也不太能说上来。
由于是刚刚成立的报纸,记者们大多很年轻。
听说任家敬以前是娱记,都觉得非常奇怪。
有一个孩子还很羡慕地说:“娱记啊……真好,干吗要来做法制类报纸啊……”
“嗯?”任家敬吃了一惊:“这些才是新闻的正宗吧?”
“是吗?”那个孩子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我可不这么认为。我倒是觉得啊,娱乐新闻才是唯一有价值的新闻,因为可以娱乐大家嘛,哈哈哈。”
任家敬看着他,突然感到其实这些孩子们也都不容易。
很早就开始怀念过去,缩进壳里,失了激情,没有理想。
现实实在是太过冰冷刺骨,只能在这个娱乐至死的时代里狂欢。
他们是失梦的一代。
是这转型社会的牺牲品。
但是,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家敬。”一个看不上四十岁出头的男人走过来,对任家敬说:“我姓纪,纪代诚。是这报社的总编,另外还会有一个副总编。业务和行政将由我们两个共同执行,没什么明确的分工。”
“啊……!”任家敬赶紧转过身来:“纪总编……”
“咱们这是一个新办的报纸,你也知道现在新办的报纸想要活下去有多艰难。”
听过这里,任家敬点了点头。
在以前,办报社的成本好像很低。但是现在,没有500万砸进去,根本连一周都挺不过去。
“我们这是法制类的报纸,想要发展起来,就必须有独家新闻,而且要是轰动新闻。”
“嗯……”
任家敬点了点头。
“幸好我和李副总编两个人都有些人脉资源。”纪总编接着说:“你是庄秘书推荐过来的记者,所以我们充分相信你的能力!”
说着,就打开手里的文件夹看了看:“第一期的内容就做这个:‘崇正集团’逃税方法五花八门。”
“……嗯?”
“‘崇正集团’逃税逃得厉害着呢。”总编说道:“有几个税务局在人帮着他们一起搞,所以一直都没露出尾巴。不过,据我所知,他们逃得肯定不少。我在税务局里的朋友是他们的死对头,所以对这个情况知道得还比较清楚。你收拾好了就到我办公室里来一趟,我告诉你怎么写。”
“啊……”
任家敬心里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为什么不管到哪里,总会和刘成君有些瓜葛呢?
根据总编的情况,‘崇正集团’逃税的方式至少有三种:捏造虚假开支,虚增成本,还有注册离岸空壳公司。
前两者都是会计大笔一挥所造成,最后一项是说公司将资金转移到了海外。
这是任家敬在这家媒体的第一篇的稿子,自然下足了功夫。
他其实没有过报复之类的想法。
在离职这件复杂的事情里面,他说不出到底是谁更对不起谁一些。
虽然刘成君逼得他离职,可是刘成君和那个影星也传出了无中生有的谣言。
10天之后,报纸正式发行。
第一期的报纸销量远远超出了预期。
这份报纸走的是“恶俗法制”的路线。
就是说用说故事的形式来讲述一个又一个违法犯罪的案件。
在这种快餐文化的社会里,很容易博得眼球。
此后没出半个月,任家敬就听总编说,“崇正集团”所有的高层和会计人员全部陆续被检察院叫去调查了。
顺着根一扯,最后竟然还牵连到好几个税务局的官员。
一石激起千层浪。
整整一个星期,只要任家敬打开电视,就全是关于这案子的进展情况。
之后,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声音渐渐消去,偶尔才能看到零星片语。
最后,终于有一天,任家敬看见电视上说,“崇正集团”收到了巨额罚单,董事长被判了刑。
他刚刚留洋回来、只有22岁的儿子接管了公司的一切事物。
任家敬有点害怕会遭到刘成君疯狂的报复。
毁其家族的声誉,害他父亲入狱,按照他的性格,不玩死自己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可是竟然没有。
刘成君完全没动静。
任家敬这时只好在心里数千次地进行自我安慰。
一会儿告诉自己说,刘成君还在忙着工作的交接呢。
一会儿又想出另外一个可能,没有了老爸,他现在也只是一个有钱的孩子而已。
毕竟,老爸的人脉不是他的人脉。
以前都是家里人替他摆平。现在父亲入狱,他就像身后没了老虎的狐狸,再也威风不起来了。
况且,现在“崇正”刚刚出了事,再找人帮忙,哪有那么容易?
过去称兄道弟的“朋友们”怕受牵连,避之都唯恐不及。
任家敬就这样,每天都在一惊一乍之中度过。
想到好的可能时,就会开心一阵子。
想到坏的可能时,就会恐惧一阵子。
然后,随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慢慢地,任家敬终于开始相信,“刘成君什么都没做”这个看上去有些不可思议的事实。
一切都美好得有些不像话了。
由于第一篇稿子的质量不错,总编很喜欢任家敬。
庄景文也时不时地会打个电话过来,问问任家敬在工作上、还有在生活上的情况。
任家敬把他当做真正的朋友。
本来很不善言辞的他,也会在面对庄景文的时候将那些点滴小事一件一件仔细道来。
今天遇到了什么样的采访对象,报社又进了个什么样的新人……等等等等。
以前,任家敬是不用聊天工具的。
他只有一个账号,在工作的时候使用。
可是,当有一天庄景文问任家敬平时上不上网的时候,任家敬立刻就又去申请了一个。
他每天晚上都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脑。
一说就是好久。
但其实,聊天的对象只有庄景文一个人而已。
在等待对方回复的时候,任家敬也什么都不做,就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个窗口里的文字,静静地等。
从来都没有觉得无聊。
他想在第一时间就看见对方的回复。
然后,也不知从哪一天起,任家敬开始把自己和庄景文的聊天记录全都复制下来,放在一个记事本里,存在硬盘上。
这几乎成了每天晚上睡觉前必做的一项工作。
偶尔,在周末的白天,没有地方去的任家敬会先看看庄景文那灰色的头像,然后打开记事本,仔细读一读之前那人发送过来的文字。
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会发现很多当时漏掉的地方。
这些新的发现令他窃喜。
在和庄景文变得相熟之前,任家敬一直以为,公务员说话都会带着官腔。
但在他知道自己错了。
其实并不是这样。
庄景文说话就会令任家敬觉得非常舒服。
非常非常的舒服。
第10章:酒店同宿
过了一阵子,任家敬被派去采访市里一个房地产行业自律和法制监管方面的峰会。
在宾馆入口处,任家敬一转头就看见了签字墙。
这签字墙其实对峰会没多大用处,真正看重的其实是要在上面签字的人。
任家敬沉默地看着那些由漂亮字体和漂亮设计构成的签名,每一个都试图在显眼的地方占据一个“有利位置”,大大咧咧地摆在那里。
任家敬只瞥了一眼,就看见一个龙飞凤舞的名字:刘成君。
他这才记起来,“崇正”集团各种生意里面,做得最大的似乎就是地产。
想到这,心里忍不住有点慌。
毕竟,把人家老爸送进了监狱,还是不久之前的事情。
任家敬是个记者而已,知道在这种地方签名会显得很业余,于是绕过签字墙,询问门前的礼仪,记者应该在哪里签名。
写好自己的名字之后,任家敬就在走廊里转悠,看看宣传板,瞅一瞅来参加会议的都是些什么人。
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任家敬转过头来,发现这人自己并不认识。
“刚才看到你在签名。”来人大大方方地说:“我们就是这个峰会的承办公司。”
说着,就递过来一个信封:“这是我们的新闻通稿,希望能对你们的报道有所帮助。”
任家敬低头看了看那个信封。
心里知道,那里面除了新闻通稿之外,肯定还有“红包”。
几乎所有的公司,在给记者递上稿子之时,都会附带着一些“好处”。
记者拿了好处,自然不好意思不发。
甚至说,很多媒体都要求收到红包的人上缴红包,由媒体统一安排版面。
当然,也有很多记者选择自己私藏。
不过如果被单位发现,肯定没有什么好下场。
任家敬从来都没有拿过这些东西。
慢慢地,也就没有人给了。
现在转行做法制,还没什么人认识他,竟然看到了久违的红包。
“那个……”任家敬低头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说:“你可以将稿件发到我的邮箱里……如果有新闻价值的话,就肯定可以发……有了电子版,我们也方便修改……”
来人拿着信封,僵在那里,像看鬼一样地看着任家敬。
任家敬轻声道了一句再见,便匆匆忙忙地离开。
刚走两步,便吓了一跳。
刘成君也在这。
他正站在很近的地方看。
甚至在两人视线相交的时候都没有移开目光。
任家敬没来由地一阵紧张。
其实要说刘成君想要整死自己,看样子又不太像。
可是这人的确少惹为妙。
于是任家敬故意兜了一个大圈,想绕过刘成君,进到会场里边去。
没想到对方竟然自己走了过来。
“干吗这么怕我?”刘成君问道:“一开始看见那篇稿子的作者是你,我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任家敬喉咙一紧:“你……你想怎么样……?又要整我吗?”
“整你干什么?”刘成君笑了:“这消息就是我透出去的,整你干什么?不过我还真没想到写稿子的人会是你。文章就和你的人一样,白开水一杯。”
听到这话的时候,任家敬简直惊呆了。
仔细想想,都那么多年了,之前没消息,突然间就被总编截获一个大新闻,确实有些奇怪。
但是哪有孩子会将自己父亲送进监狱?!
“你那什么表情。”刘成君笑道:“那老家伙跟我没关系。我初中就是在美国过的,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那老家伙养情妇,我妈让他为我想想。所以他干脆把才初一的我扔到美国,三年没打来一个电话。”
任家敬沉默了。
他以前一直以为,有钱人就算不在乎妻子,至少也在乎孩子。
这是他头一次知道,还真的有人能做到这一步。
所以,任家敬想,这就是为什么刘成君会变成这种性格的原因吗?
同时也是刘赫放纵儿子,不管他做什么都为他摆平,同时也只负责为他摆平的原因?
“不会吧?”刘成君说:“还真的信了?”
说完又轻笑了一下:“看来你对我的造谣不是偶然。你这记者写出假新闻来还真不稀奇。”
任家敬又觉得很窘迫。
刘成君刚才说的那些到底是不是真的?
如果为真,他干吗要告诉自己?
如果为假,他干吗要撒这种谎?
任家敬一时之间没了主意。
刘成君看了看他的样子,嗤笑一声,没再说什么,就离开了。
然后任家敬就进了会场。
看得出来,主办方会这个峰会非常重视。
宽大的主席台和简单有气势的宣传板前面陈列着各种礼品。座位也是围绕着一个个小圆桌设计的布局,很有峰会的感觉。为了避免倒茶时发出声音,桌子上摆放的是瓶装水,非常讲究。
任家敬找到记者们应该在的位子,默默地坐下,同时搜索着刘成君的姓名牌。
他在3号桌。
离得很远。
太好了,任家敬想。
正式流程的第一步是领导致辞。
然后就是行业中领军人物的演讲,以及专家学者和从业人员一齐上台进行讨论。
刘成君也在这其中,俨然是年轻一代中的翘楚。
“‘崇正集团’还真幸运。”有的记者说道:“刘赫这儿子足够独当一面。一般董事长进了监狱,公司不死也要落下个残废。”
听到这里,任家敬觉得有些焦躁。
到底是不是刘成君把他老子弄进去的呢?
“好啦。”穿着旗袍的主持人上台说道:“第一阶段的讨论到此结束。为了使大家今后可以保持联系,继续切磋,我们接下来要进行一个发接名片的环节,收集名片数量较多的人就可以得到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