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有点失神,片刻才回过神来,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找了旁边一张凳子坐下,一边将他身上的薄被拉高了些。
“这里风大,不要坐太久了。”
“嗯。”
两人话不多,却显出些不着痕迹的默契来。
时近傍晚,阳光并不猛烈,风也柔和凉爽许多,拂在身上尤其舒服。
“过几日,就回京吧。”
胤禛一怔,随即皱眉:“你的伤还没好。”
胤禩道:“如今皇阿玛回去,必然是一场变故,虽然我们远离京城,可以避开麻烦,但之后,却还是回京比较好。”
“之后?”胤禛琢磨着他这句话的意思,“你是指……”
胤禩道:“太子若是被废,朝臣必然会提立储之事,届时……”
话未说全,但以胤禛的聪明,又岂会听不明白。
“这时候赶回去,指不定会引得皇阿玛多想。”
本已让他们多留一段时日,但若跟在后脚回去,康熙必然会觉得两人是回去看太子的笑话,反倒不佳。
胤禩闻得此言,料想他已有了安排,便笑道:“那也就罢了,只是委屈四哥要在这里陪我数日子。”
“我不觉得是委屈。”行宫之中,有不少康熙留下来的人,两人也不敢过于随意,加上胤禛威严日盛,平日里对人多是冷
峻寡言,更别说甜言蜜语,但此时这句话,却说得大是柔情百转,真挚非常。
胤禩微怔了怔,视线移开,面上依旧是若无其事的模样,但胤禛却注意到对方微微泛红的耳根,心头一甜,只恨不能立时
拥住他。
感觉到落在身上的灼热目光,胤禩不由有点尴尬,轻咳一声,转了话题:“四哥,十四与你终究都是德妃娘娘所出,论理
说,你们彼此更该多亲近些……”
这两兄弟的疏离程度,只怕连毫不相干的旁人都能看得出来,在行宫的这些时日,彼此多数时间并没有刻意相见,但十三
十四常会过来找他,难免就会碰到一块。
冷面如胤禛,对十三也能和颜悦色,偏偏对着十四的时候,连一丝笑容也无。
胤禛听出他话中之意,却只是淡淡道:“我晓得,你不用担心。”
就算面对太子或大阿哥,他也能虚以委蛇,但独独是十四,他不愿去委屈自己。
明明是同母所出,纵然他小时被佟皇后抚养,但总归是德妃的亲生儿子,自己也曾想过当一个孝顺的儿子,然而事实终究
与愿望相差很远。
他与十四之间,注定有一个解不开的心结。
胤禩见他听不进去,也只得作罢,心道这十四长大之后颇得圣眷,德妃也与宜妃共治后宫,到时候有你头疼的。
京城。
在康熙踏上紫禁城的那一刻,废太子的戏码便已拉开序幕。
回京翌日,开大朝会,诸王大臣云集,康熙亲自念出废太子的上谕。
“胤礽不法祖德,不遵朕训,暴戾淫|乱,朕包容二十年矣。乃其恶愈张,戮辱廷臣,专擅威权,鸠聚党羽,窥伺朕躬起
居动作,从前索额图欲谋大事,朕知而诛之,今胤礽欲为复仇,竟至逼宫弑父,似此不孝不仁,太祖、太宗、世祖所缔造
,朕所治平之天下,断不可付此人!”
上谕既出,太子的结局已定,但太子是一国储君,废黜仍须择吉日撰文上告天地,也要发明文告示天下,这却不是一时半
会就能做完的。
人人皆知太子逼宫,康熙心情抑郁,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去触霉头。
这一日,康熙正在南书房听张廷玉讲书。
心事成病,连日来因废太子的事,他的精神都不大好,此时正半眯着眼,有点昏昏欲睡的模样。
张廷玉说到空隙处,抬眼飞快打量了帝王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
他们父子两代为官,皆得这位帝王重用,可谓皇恩天恩与知遇之恩并重,父亲张英已经致仕荣休,他却是今年刚刚入值南
书房,前途大好。
只是康熙,却也渐渐老了。
虽然帝王养尊处优,保养得极好,一头发色也不见星白,却掩不住眼角皱纹悄悄爬起。
废太子一事,更给了他沉重的打击,只怕一时半会也恢复不过来。
只是如今太子被废已成定局,谁又会是帝王属意的储君?
想及此,任是张廷玉定力再好,也不由微微乱了心神,嘴里讲书的速度自然也就慢了许多,只是康熙似乎也没有察觉,正
歪着脑袋半靠在软枕上,疲态尽显。
梁九功轻轻走了进来,眼见这一幕,踌躇了一下,便想退出去。
不料康熙却突然出声:“什么事?”
梁九功唬了一跳,忙道:“禀万岁爷,三爷在外头求见。”
“传。”
张廷玉闻言便望向帝王,等他示下。
康熙却示意他无须告退,他只好看着胤祉走进来,起身行礼。
胤祉请安之后,见康熙并没有让张廷玉退出去的意思,眼珠子转念一想,心头有些得意。
也罢,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只怕是越多人知道,就越好。
“皇阿玛,儿臣有一事奏报。”
“嗯?”
胤祉迟疑道:“事关重大,儿臣也不敢随意乱讲,只是大哥宫中有人来向儿臣密告一事,说大哥府上藏着咒乩厌胜之物,
竟似,竟似……”
“竟似什么?”康熙倦意去了大半,直起身体,目光灼灼盯着他。
胤祉被看得一阵心惊肉跳,忙低下头去:“竟似在诅咒什么人,上头还贴着生辰八字!”
说罢,他趴伏在地上,动也不敢动。
旁边张廷玉暗暗叫苦,也听得冷汗直冒,这种事情,臣子知道得太多,并不是好事。
良久,康熙方才出声,却是一字一字从牙缝蹦出。
“马上派人,到胤褆府上搜查!”——
第九十八章:圈禁
搜查的结果,自然正如三阿哥所说,两个绢布所制的偶人,中间塞满棉絮,头顶插了根针,面上还贴了张纸,上面写满生
辰八字与蝇楷诅咒。
康熙一手握着一个人偶,神色冰冷。
甲午,戊辰,戊申,丁巳。
这是康熙的生辰八字。
他对西洋的天文地理颇感兴趣,也了解甚深,素来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但是随着年纪渐大,也不由变得多疑起来,此时摆
在他面前的,正是诅咒自己的人偶,而那个下咒的人,极有可能是自己的儿子。
愤怒到了极点,声音反而平静下来。
“传胤褆进来。”
大阿哥此时早已没了往日的神采飞扬,脸色青白,胡渣布满腮帮,哪里还顾得上御前示仪。
他步伐踉跄地跟在梁九功后面走进来,抬眼就看到站在康熙跟前的胤祉,不由两眼通红欲裂,便想扑上前去拼命。
“胤褆。”
康熙一个声音,顿如冷水浇灌而下,大阿哥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顿时跪拜匍匐在康熙脚下。
“皇阿玛……”
康熙将手中的人偶丢至他面前,没有说话。
大阿哥瞧了一眼,颤抖道:“求皇阿玛明鉴,儿臣从未做过此等不忠不孝之事。”
康熙淡淡道:“胤祉,你来说罢。”
三阿哥觑了康熙一眼,见他面无表情,又望向大阿哥,对着他目眦欲裂的神色,扯出一个笑容。“大哥勿怪,我这也是秉
公处理,你府上的主事陆海真,可全都招了,他怕你行此大逆之事,牵连妻儿满门,这才将此事报予我。”
“秉公!”大阿哥冷笑,“你管的是礼部,又不是宗人府,秉什么公,处什么理,那个姓陆的,只怕是你一早就安插在我
府中的眼线吧?!”
胤祉轻咳一声:“这么说,大哥是承认人偶是你所放的了?”
“放屁!”大阿哥恨不得扑上来将他撕碎。“那本来就不是我放的东西!”
“大哥,你与二哥不和已久,这是满朝都知道的,如今二哥忤逆,你有此心,也是人之常情,若在皇阿玛面前能坦白认错
,也不至于……”
他字字句句,竟都将大阿哥往死路上逼。
“住口,我知道你就盼着我死,你好取而代之!”胤褆指着他破口大骂:“你以为胤礽倒下去了,就能轮到你了!我告诉
你,少做这痴心妄想的美梦,你……”
“闭嘴!”
康熙怒喝出声,打断了他,冷冷道:“朕告诉你,你也少做这痴心妄想的美梦,你觉得把朕和太子都咒死了,皇位就是你
的了?”
大阿哥一愣,指天誓日道:“儿臣冤枉,皇阿玛,儿臣就算诅咒太子,也不可能对您……”
惊惶之下,竟是口不择言。
胤祉心中一喜,正欲落井下石,便听康熙喝道:“够了!”
“畜生!”康熙冷冷道。
那一刻,大阿哥分明看见康熙眼里毫不掩饰的厌弃,心底蓦地就涌起一股深沉的绝望和寒意,一直蔓延到头顶,直至遍布
全身。
“皇阿玛……”他喃喃道,瘫坐在地上。
“不仁不义,不忠不孝,拖下去,囚于宗人府。”康熙淡淡道,却似全无一丝感情。
堂堂直郡王成了阶下囚,也不过是转眼之间的事情。
眼见胤褆被带走,胤祉上前半步,道:“皇阿玛……”
“你说太子疯癫,是不是这诅咒人偶所致?”
胤祉心头一突,张了张嘴,半晌才迟疑道:“这,儿臣以为,太子逼宫,已是犯上之举,无论事因为何,都不可轻饶……
”
“不可轻饶,”康熙重复着这四个字,似在玩味。“方才对大阿哥咄咄响鼻,此时又对太子不依不饶,你就当得起仁孝二
字了?”
胤祉身体一颤,慌忙跪下。“皇阿玛……”
“下去吧。”康熙闭上眼,不再看他。
“皇阿玛,儿臣……”
“下去!”康熙一拍桌子。
胤祉不敢再说,只得悻悻退下。
梁九功侍立一旁,从头到尾却不敢发一言一语。
御前总管太监,这位置看起来风光无限,连地方督抚在他面前也得客气三分,却不知风光极致也危险丛生,这耳中所入,
多是天家秘辛,知道得多了,终有一日,命也就到头了。
“老四和老八什么时候回来?”
冷不防康熙却突然起身,梁九功忙服侍他穿好靴子,闻言却是一愣,方道:“回万岁爷,这算算日子,才十来天,八爷的
伤,怕是没好得那么快吧?”
他说话向来不往死里说,常常是语意两可。
康熙却习惯了他这种几近谦卑的说话方式,沉吟片刻,皱眉道:“这也太长了。”
梁九功伺候康熙这么多年,又怎会不清楚,皇帝显然是因为刚才的事情,一下子对三个儿子都失望透顶,自然而然想在其
他儿子身上找回些安慰。
“要不奴才去让人通报,让四爷和八爷早些回京?”
“也好。”康熙穿好靴子,起身急急走了几步。“备轿,朕要去……”
下面的话却夏然而止,帝王的身体突然毫无预警地往前栽倒。
只听得身后梁九功一声凄厉喊声:“万岁爷——!”
没有风的夜晚显得有些闷热,胤禩因伤口的缘故,却还不能平躺,只能侧着一边没有伤着地方,是以晚上都睡得不大踏实
,有时候甚至还会发起低烧,胤禛为了方便照顾他,便从自己住的地方搬到这里来,兄弟俩同榻而眠,也不算什么异事。
“什么时辰了……”胤禩喃喃道,有些神志不清,他睡至半夜,背上流起汗,只觉得身上黏糊糊的不太舒服,偏双眼又酸
涩得睁不开,也不记得自己究竟是在哪里,脱口便问。
“子时。”胤禛睡得很浅,被他一翻身就闹醒了,也不想再让别人进来,伸手拧了毛巾便帮他擦起背后的汗。
“嗯。”胤禩迷迷糊糊地应着,蹙着眉头就想翻身平躺下来,被胤禛一手拦住,一边低声哄道:“你这伤还没好,平躺会
压着伤口,忍一忍。”
胤禩嘟囔了两声,也不知道清醒没有,终究是听了话,仍旧皱眉侧睡。
胤禛虽觉得胤禩难得迷糊的样子十分可爱,却不忍他受如此折磨,只得从旁边捞了一把扇子帮他扇风。
习习凉风让胤禩渐渐松开眉间皱褶,眼看总算能睡个好觉,冷不防外头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敲门声响起。
“爷!”胤禛的贴身小厮小勤喊道,声音刻意压低,又显得急促。
胤禛皱眉,起身去开门,还不待他沉下脸色,小勤便急急道:“爷,宫里来了人,让您和八爷即刻启程回京!”
第九十九章:封王
胤禛的耳目速度再快,也快不过康熙派来的人。
眼见来人风尘仆仆的身影,他再聪明,也只能胡乱猜测。
如此着急地在深夜里召人回去,是京城里发生了什么变故?
是太子又生出事来,还是大阿哥……?
念头在脑海里转瞬即过,他马上恢复冷静。
“稍等片刻,我去叫醒八阿哥。”
陆九和小勤忙前忙后,跟着去收拾行李车驾。
胤禩前半夜睡得很不安稳,好不容易稍稍沉入睡梦,随即又被喊醒过来,太阳穴突突直跳,带着一股疼痛。
但胤禛一句话,却立时让他清醒大半。
“是有变故了?”他忍着伤痛起身,胤禛帮他穿好衣物。
“不知道,但应该是急事。”胤禛低头为他系好腰带,抬首见他眉头微蹙,显然是在思考的模样,不由伸手抹去那上面的
褶皱。
“别想了,回去即知,只是你这身体,无碍吧?”
胤禩点点头。“无妨,走吧。”
褥子再厚再软,路程也难免颠簸,胤禩时常被震得脸色发白,却仍抿着唇一言不发,只是手紧紧按着伤处。
胤禛满心不忍,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时不时为他擦汗,一边低声安慰:“照这行程,也许天大亮之后就能到,不若你在我
腿上躺会?”
胤禩轻轻摇头:“我是在想,也许是老爷子出了什么事。”
胤禛隐隐也有这种感觉,经他一提,只觉得更是惊心动魄。
就算兄弟之间争斗,他们手里又没有兵权,何必急匆匆地召人回来,只有皇帝出事,才会想见儿子。
胤禛心知康熙近来对自己好感倍增,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如此一想,心口便不由开始狂跳起来,连带着手心也微微出汗。
毕竟生在天家,没有人毫无念想,只是胤禛的准备也才刚开始,还要忌惮着康熙,暗地里小心翼翼地布置,若是现在老爷
子真有个三长两短,对他来说并没有好处……
只是,难道旁边这人,就没有一点念想?
皇位人人都想要,八弟被皇阿玛看重过,也冷落过,在他心里,难道真的对那个位置,从来不曾觊觎过?
这么想着,视线不由移到他身上。
“怎么了?”胤禩抬眼,正好注意到他的目光,微微一笑,带着安慰。
胤禛心中一暖,伸出手去,握住他的,也回以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