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比对,我又忍不住自惭形秽。
曙光对再次的静默似乎非常不满,他果断催促我:“继续读。”
我便继续道:“行贿……”
丹青这次好像玩真的了,她挣脱了张女士,跌跌撞撞地扑过来抓住我的胳膊使劲地摇:“林寒川!”
这三个字喊得我毛骨悚然,眼前仿佛是故旧的那个叶丹青,她意气风发地对着我叫喊,吵闹,试图摔碎一切的劲头,这一
刻竟然全部回放,历历在目。
我是真的说不出话来,任由她摇晃着,叫喊着,直到张女士将她强行拉开。
秦曙光似乎觉得有趣,定定地瞧着她们,张女士将丹青拉至一边,耐心劝慰:“丹青你认错人了,这位是秦律师的助手。
”
丹青摇头不语。
曙光回头望我问了句:“这是什么状况,你看的懂么?”
我如实摇头。丹青将我认作林寒川,无非两种情况,一是淮远透露的,二是她神经失常,据我淡定的观察,两种可能性对
开,尚无定论。
那边的劝慰工作还在进行中,张女士似乎有些失去耐性:“丹青你不要再这样固执了行不行?我眼睛没瞎,我认得出来!
再说我能骗你吗?”
前半句是祈使句,后半句是反问句,中间那一段是个陈述句,不但陈述,似乎还隐藏了一个对比。
对比之下,即是说……
“对,我是看不见了,但正因为如此,我才能更清楚地感觉到林寒川就在这里。”
虽然好像没什么科学道理,但丹青的合理反驳听起来有理有据有血有肉,我不知道曙光如何想,反正这一刻我是被触动了
。
事实上,丹青失明这件事所带来的触动远不及她凭直觉认出了我带来的震撼大,这一世,我裹着杨浅的皮囊游荡,能够拨
开这层假象真真实实记得我林寒川的,到最后竟然是她。
我于是绕过曙光走到张女士面前,我说可不可以让我单独和叶女士说几句话?
张女士犹疑了些许时间,最后点了点头,算是默许,当我回望曙光的时候,他已经抬脚出了房间门,留给我一个悲喜交加
的背影。
2.
回去的路上,曙光没有问我什么,只是默默地玩弄着方向盘,徜徉在我俩之间的背景乐是门德尔松E小协,这曲子很有点
伤感,伤感的倒不是旋律本身,而是我的悲情艺术生涯——高考那年我本打算用它做升学曲目,结果就那样机缘巧合地伤
了左手小指,从此挂弦告别乐坛。
遥想当年乐坛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就这样陨落在了自家民房后面的半片小篮球场上,每每回忆起来都教人扼腕叹息捶胸顿
足,感慨造物弄人世事无常。
曙光掏出了副墨镜架上,调低了音量对我说:“这首曲子,总是让我想起很多过去的事情。”
我不知道他是否也在与我感怀相同的事,毕竟我们拥有的三十多年的回忆里,有近一半是存在交集的。
我说:“比起海菲兹,我更喜欢穆特的版本。”
他点头:“寒川也是这么说的,可惜我是门外汉,听不出区别。”
我笑了笑,没接下去。
“这曲子寒川练了很久,那时我放学以后的第一件事就去琴房陪练。”他苦笑一声,“要知道演出时虽然精彩,听他练琴
却是种折磨,一个音的反复其实同生了锈的锯子在心口上来回拉锯没什么区别。”
这段话使我回忆起当年不到八平米的破旧琴房里,夕阳西照下曙光那一脸痛苦的微笑。我突然觉得这真他妈是世上最动人
的画面。
他说:“后来他伤到小指,这一学年就提前结束了。”
艺术生招考前几天,我的心里压力实在太大,为舒缓情绪诚心邀请曙光参加一场街道级别的二二篮球对抗赛,当时对手异
常强大——隔壁红星小学派出的两位健硕的高年级球员,其间,我在遇上对方高中锋挡拆后果断一个反身过人,事实上这
个动作完成得非常好,不仅骗过了对方球员,也骗过了曙光……
“其实我到现在也不太明白,他当时为什么要做那么危险的动作,因为我当真觉得他是要过人,结果却莫名奇妙地传球给
我,而且就是这个动作导致了他的小指骨折。”
我其实很想解释一下,那个动作我实实在在没想要传球,只不过离心力太大不受主体控制,才导致了球体的飞出……以及
后来的惨剧。
我说:“有些事情,其实不用太明白的,说不定副检他只是球技惊人而已……”
曙光转头看我,墨镜之下我不晓得是个什么表情,他看了一会儿才说:“你不是认真的对吧?”
我有点尴尬,只好咳了一声:“这故事还有没有下文了?”
他点头道:“那年我也是高考,考上了便去了外地念书——其实就是这里,一学年里给他写了无数封信都石沉大海,过节
回家也寻不见他人影,像是刻意在躲我,结果第二年秋天,他倒提着行李来系里报道了。”
其实我就是随口问了句,没想到他真还记得。事实上那时我对他的暗恋已经达到了一个顶峰,以至于我后来时常庆幸那次
意外骨折,让我有机会逃离艺术生的宿命,做了他的学弟,开展一段青涩的校园恋情。
人生就是这样,各种离奇各种曲折,任何一个边沿触发都可以导致波形的变化,只不过这触发什么时候会来,你永远猜不
到。有时候是个彩蛋,有时候是颗炸弹。
我瞧着曙光有点忆往昔的意思,便默默地低头把玩手机,刚想点开条新闻读一读,楚东的短信倒先跳了出来,文笔干练目
的明确且古韵十足,全文共计三个字:蹴鞠否?
我擦了把汗,回了两个字:滚蛋。
短信刚推送出去,楚兄电话便来了,接起来就是劈头盖脸一句:“你会不会踢球?足球懂不,就是蹴鞠……”
我说:“兄台莫急,你到底要作甚啊?”
他说:“群众呼吁赶紧你上场,日不翻生医系那帮小青年就让我们集体退出司法界!”
我说哥们儿你们系队丢脸丢的又不是我这张老脸,怕什么?
楚东义愤填膺怒吼:“拜托你既然穿了就穿得专业点行不行?!我们生是七系的人死是七系的鬼!只要还有一口气,誓于
七系共存亡!”
在下周身一颤,竟然被感动了。
荡气回肠之下分明还透着几丝绵软细长,这是一种什么气概?说句英雄主义都不算是褒扬,这才是真正的英特耐雄纳尔啊
!
被感动的似乎不止我一个,因为我突感曙光掉转了车头,朝学校开了。
我说:“领导,您这是?”
他答:“我要不把你送过去,楚东下周开始得在事务所里哔哔个半年以上。”
到了现场我才知道,杨浅小兄弟竟然是系队主力,我站在场边拖了外套扔在一边,大马金刀的架势问了句:“我踢什么位
置?”问完便准备从替补席上找个万年板凳扒一身球衣穿上,楚东扔了副手套过来:“守门。”
我想了想,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守门有什么难的,不就是高点落判倒地封堵,出了禁区再补一记断子绝孙脚么。
小意思。
我换上两只不同色的球鞋站在门前跃跃欲试,感叹年轻真好的同时这几日阴霾下的心情也终于云开雾散,就连两分钟后的
失球都让我浑身舒畅。
楚东在三十码外跪地长叹:“大业未成,大业未成啊!”
不过好在前锋跟中卫都挺卖力,这场球踢到最后竟然赢了——压倒性的攻势使得我跟三个后卫在球门前打了几圈升级。
一干赤膊小青年在压倒了对方球员完成复仇大业之后很快乐的去喝酒了。当然没忘了捎上我这个主力门将。
往校门口走的路上,我掏出手机来看了看,两个未接,一个曙光的,一个淮远的。
我想了很久,还是先拨给了曙光,然后被告知丹青取消了委托,已经和张女士一起回丹东了,他问我到底和丹青说了些什
么,我想了想答了句我告诉她这个世界上有种东西叫宗教信仰,她如果心诚,一切愿望都能实现,曙光知道我是在扯淡,
没说什么便挂了。
至于淮远,在将要拨出去的时候听得嘟嘟两声,断电自动关机了。
楚东伸了胳膊把我圈着,说了句:“最后一局打的什么?我看好像是你翻的无主啊?”
我尴尬地咳了一声,抬头瞧见淮远正站在门口报亭边上买报纸,在这种地方想起昨晚那个销魂夜,不知为何我老脸一红,
竟然想去找地缝了。
第十五章
1.
淮远应该是来找我的,当然也不排除我自作多情的可能。
我将要迈出一步同他打声招呼,却见他抬眼冲着偏离我四十五度的方向笑了一笑,于是我总算坐实了这个自作多情的猜想
,尴尬地收回临空那只脚,讪讪地站在原地。
其实事到如今我已经麻木了,重生之初那种热情澎湃此刻也已经淡了,我所以为的很多事情基本都没走上正轨,没有改变
也没有起色,就是这样一个动态的平衡,也总有一天会被打破。
我突然觉得索然无味,低着头跟了系队那帮人踏进了小饭店的玻璃门,然后默默地握着一瓶青岛坐在角落里,看着这些小
青年嬉笑怒骂肆意言欢,脑子里定格着的却是丹青空洞而失焦的双眼。
在民法意义上讲,现在的她属于限定民事行为能力人。换句话说,她真的有点疯了。
这倒是我没预料到的。
我原本以为她是认出了我,实际上却是一种很微妙的场景,她只是恰好在那时产生了错觉,便也恰好迷乱了心智,张女士
同曙光离开之后她便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攀着我的双臂,不断地重复着同一句话,她说:“寒川,不要和他在一起,
不会有好结果的……”
我莫名异常,不晓得该如何回答,他是谁,结果又是什么?
她摘下墨镜,她说你看,我同她在一起从来没有得到过祝福,我们失去一切,上天也不放过我,让我失去双眼,还有我们
的儿子,寒川,我们的儿子……
我突然觉得很心酸,虽然已经料想过她过得并不顺利,却没能猜到她竟然过得如此艰难,我说丹青你回家吧,回到你家人
的身边。
她摇头时配了副绝望的表情,恰到好处的烘托着这一幕悲情戏,看得我心如潮水,她说:“寒川,已经回不去了……”
回不去其实是个很有意思的状态,往复杂了说,它是个不受控制没有参考系的既定状态,往简单了说,它其实就是条射线
。
于是在射线之外,我木然地看着她空洞的双眼,那眼神里终于没有了愤怒也没有了不甘。什么都没有了。
且不论她当年如何待我,但凭这样一个顽强抗世的人都屈服了,足可见命运的硬度,堪比金刚石。
我叹着气站了很久,在心中也默默掂量了很久,最后竟鬼使神差地说出了那句她在梦里头对我说的话。
我说:“丹青,我们结婚吧,你看我们儿子都这么大了。”
她的焦点不知定在了哪个虚无的三次元里,然后咬紧下唇不发一语。
我说:“真的,你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会待你好的,信我一回成不成?”
这话说出去的当口其实有那么点儿破釜沉舟的意思,我累了也乏了,这几天里立场换了又换,只为寻找一个最优解,不是
局部的,而是全局的。
平平淡淡的过日子,儿子是我的儿子,老婆是我的老婆,差不多也就得了。
十三年前我真的这么想过,所以任凭丹青如何厌恶我,辱骂我,我都没有在她父母面前把话说死,只是丹青太过执念,偏
要一路奔着理想爱情而去。
任谁年少轻狂都不曾想象结局竟如此尴尬。
十三年后我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趁她神志不清钻个空子,也就太平了。
我想待她好的心愿是真诚的,但她接不接受又是另一回事,于是我说完了这一句,便静静地等着她的回应。
我的心愿是真诚的,但她的回应也是惨淡的,因为上天弄人,这一刻她突然清醒了。她一把推开我,继而跌坐在床边,接
着喃喃自语:“对不起,我弄错了,我怎么忘了寒川其实已经死了……而且我不爱他,无法把心交给他。”
这句话虽然像言情剧里的说辞却有着一锤定音的效果,我知道自己是没戏了,于是有些颓然地靠在窗边,不知为何,颓然
里头还夹杂着一丝庆幸。
我说你放心,孩子会有书读的,眼睛也能治好的,我猜你这是肿瘤压迫了视神经,才导致的失明对吗?
她摇着头说:“其实我这次来,一是为了钱,二是来找人。”
我问她找谁,她说找寒川当初的恋人。
我说那你找到了没?她说找是找到了,但好像找错了。
“喂,杨浅,嫁给我吧!”
楚东的声音响在耳侧,这位壮士秉承第一次见面时的传统,握着啤酒瓶大着舌头对我表白,一干小青年兴致勃勃在场外加
油助威。
我尴尬地笑了笑,随他们闹去了,大概也只有这种时候可以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没有人会当真,也没有人
会介怀。
我自以为自己是个看得开的人,殊不知从来都是为了看开而看开,早已陷入了一个无解的恶性循环当中。
就比如为了看开曙光的决裂而选择婚姻,为了看开婚姻的破裂而专心仕途,为了看开被染黑后的罪恶感而四处寻求纾解,
为了看开混乱无序的私生活而幻想曙光会在那个结尾处等着我,救赎我。
老子生平扯了无数句谎话,自以为牛逼高端,没想到拙劣得连自己都骗不过。
手里的酒瓶渐渐空了,眼前的景致也慢慢糊了,我笑着看见沈疏楼和温淮远坐在斜对面的方桌上,似乎正愉快地交谈着,
然后若隐若现混成一片虚空,隐藏于无尽的黑暗之中,我记得自己费劲地拽着楚东的胳膊,然后没有下文了。
2.
我其实酒量还可以,但没想到杨浅不行,连累我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身在何处,淮远递了杯热茶过来,表情温和,没说什
么。
我接过灌了两口,说实话没尝出味儿来,大概是醒酒茶之类的东西,将杯子递还给他我问了句:“你家?”
他点头,伸手关了床头灯,转而开了顶灯。
典型的冷色调房间,简单,干净,没有多余的东西。
我在沙发上坐正,往脸上胡乱抹了两把便要起身,他按住我说:“你要去哪?”
我四处瞧了瞧,然后望着房间门的方向,说了句:“去拜见令尊大人,好些日子没见了,实在是想得不行。”
“把这个喝完。”他拽我坐下,杯子又递回我手中,“我早就搬出来住了。”
我点点头:“幸好没住一起,空着手挺不好意思。”
他神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我爸也不是指着那些活的,况且他已经退了二线,院里都很少去,我估计帮不了你什么。”
我回望了他一眼,颇为无奈:“淮远,我受你爸照顾这么些年,就算不是出于什么理由,也总该感谢感谢,这样都让你说
成一副别有用心,难道我在你心中当真如此不堪?”
淮远轻笑了一声,将杯子搁在床头柜上,之后果断一个跨坐,娴熟地开始解我裤带,他说:“对不起,我说错话了,要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