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在下怒吼:“杨浅,你还是来了!”
该说点什么好呢?这究竟是故人还是宿敌呢?为何说得一口如此烂俗的开场白,难道说这杨浅果然是个深藏不露的民间高
手吗?
壮士大概之前已经喝高了,见在下楞在当场于是忍不住上前逼问:“那天带走你的男人到底是谁?”
黑灯瞎火想看清壮士的面容实属不易,这个上前逼问终于使我得以全面了解他的长相。怎么形容呢,大概套上两个成语比
较合适,棱角分明,刚硬不屈。
这两个成语在心中滚过,立刻使我兴味全无,但凡在圈子里混过的,谁不知道我林寒川只喜欢漂亮阴柔的男人?苍天可鉴
,老子实实在在是个1啊!
然后接下来的一幕让混迹官场情场名利场数十年的在下更是手足无措,壮士一把将在下搂进怀里,一边颤抖一边哽咽道:
“杨浅,我有哪点比不上他,为什么我爱你爱了这么多年,你却跟那头一回见的男人跑了?我没有钱没有权,我只有这一
颗心,要不要我挖出来给你看?”
我想推开他却力道不够,无奈只得维持这个姿势叹口气:“他已经死了。”
话说出来却没有得到应有的效果,我这才明白他真是喝高了,高到接下来的对话成了他的单口相声,完全不理会我的任何
回应。
“杨浅,你说啊为什么?”
“他死了,杨浅也死了。”
“杨浅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说啊!”
“……”
“杨浅……”
就这状态要老子说个毛啊,我刚要发火,忽觉一块磐石压在肩头,当即脚下发力,方才稳住这叠加起的重量。我一仰头,
只看见他低垂下的睫毛。
壮士合了眼皮,当即人事不省。
谁说别人的日子就好过呢?曾经的在下夜夜笙歌之后也时常对窗自怜,如果人生重新来过,我一定不这样,或者不那样,
心愿是真诚的,结果是惨淡的,我不禁摸着下巴感叹,杨小兄弟,原来你留给在下的也是一本烂帐翻不完啊翻不完……
驮着这位身高赶超欧美平均水平的楚兄弟,我一路跋山涉水艰难前行,艰难地将他塞进的士,又艰难地将他拽出来,最后
良好的人品爆发艰难地把他扛上四楼,喂了半杯清水,又扶着吐了一回,终于他双眼一睁,坐正坐直了。
我便问他:“醒了没?”
他点头。
虽然目光流转,焦点不稳,但好歹能交流了。
我便又问:“还认识我吗?”
他一改先前的豪放,欲言又止:“杨浅……我是不是又对你做了什么?”
我摇头。为什么要说又呢?
壮士好像悬着的一颗真心落了地:“杨浅,其实那晚也是酒后乱性,我发誓不是故意对你动手动脚,如果你不喜欢,我绝
不强求……”
我打断他:“哪一晚?”
壮士答:“就是你跟陌生男人走了的那一晚。”
在下顿悟。
我说那阵子在酒吧偶遇标致美人,明明还有几分清冷矜持,前几回请他喝酒都没肯赏脸,不至于那么快就心甘情愿往在下
床上爬啊,原来还有这么一出黑幕。
于是我宽慰他说:“兄弟你一片真心我瞧得出来,不过我真的不是杨浅,不不不,我是杨浅,但不是你认得的那个杨浅…
…”
壮士眼珠瞪得滚圆。
“我是杨浅,又不是杨浅……”我感觉自己凌乱了,“总之,这事儿不能细说,你懂的……”
楚兄弟消化了好一会儿,我也不明白他到底明白了个什么,总之他严肃地点点头:“我懂我懂。”
我也不管你是真懂假懂,总之你既然说你懂了,我就当你懂了,于是我又继续引导:“所以你跟杨浅上辈子大概感情太好
,老天看不过眼,这辈子专程拆散来了,既然是上天负责拆散的,那就是最大的,最大你懂不懂?”
他认真地盯着在下,眼睛瞬时红了一圈:“我懂。”
最后我下结论:“你看我也给你交待清楚了,大致就是这么个情况,你要能接受呢,我也不介意多你这么个朋友,要是不
接受呢,我也不反对少你这么个情人,你看行不行?”
他一把握住在下摆在桌面上的手,眼噙泪光,喉咙里颤抖着发声:“行!”
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人,清醒的时候稀里糊涂,比如那个林寒川,不过也有些人醉了之后反而清醒透彻,比如这位壮士。
我欣慰地舒了口气,正打算开窗通通风,一回头壮士趴在桌上,又睡着了。
耐着性子搬了他躺平在那张小床,我叹着气蜷上了沙发打算凑合这一夜,并且深刻认识到做个善人实在是不太明智的决定
,熄灭自己照亮他人之路也实在是艰辛且漫长。
突然我想起曙光,心中涌起敬仰与崇敬,果然他才是仙风道骨,可歌可泣。
在我将眠未眠之际,耳侧传来楚兄梦中呓语。
“……如果当年我没有向你告白,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我只想在你身边,能多一点也算一点……”
真是梦中人一语点醒梦中人。
既然能和曙光你在一起,多一点也就算一点,总好过只能站在暗处悄悄窥视你的生活,然后继续过我那自甘堕落的生活,
像两条平行线,永不相交。
至于你看中的究竟是不是杨浅……老子真的懒得计较了。
第五章
说完方才的心里活动,在下感觉相当非主流。
算了,人生苦短,洗洗睡吧。
眼睛一闭再一睁,还没反应过来的功夫,天果真就亮了,我在翻身的同时忽然记起自己睡的似乎是个沙发,心说不好为啥
一夜安安稳稳非得天亮了才滚下去,结果却安然无恙,坐起来一看,身下是床,结结实实稳稳当当。
楚兄弟坐在沙发里对着在下笑餍如花:“你醒了?”
我忽然感觉很伤神,该不会这位仁兄酒醒之后什么都不记得了吧?
“兄弟你……”
他安慰我说:“昨晚我酒后失态了吧?但你和我说的那些话我还记得。”
我这才安心下来:“对对,就是那么回事。”
他突然站起来:“我们以后还能做朋友不?”
我赶紧说:“能能,绝对能,但事先声明我真的不是杨浅。”
他踟蹰了一会儿,然后微笑道:“我相信。”
古今中外轶闻奇谈虽说到处都是,但科学发展到今天这个纪元,奇谈也仅仅是奇谈罢了,我屏气凝神注视着面前这位仁兄
,接受力如此之强,连个解释都不问,实在教我叹为观止。
他又补充道:“因为杨浅不会叫我兄弟。”
我尴尬地笑了一笑。
“杨浅根本就不会主动答应见我,更不会留我过夜。”他踏出房门之前又回头,“不过能多你这么一个朋友,我很高兴。
”之后干脆利落一声门锁撞门框,他就这么衣袂飘飘地飘了。
我简直愕然,原来这位仁兄也是得道高仙,单相思到了这种地步,实在是人神共愤。
下午我心情还可以,蹿去学校听两节课,不过听了一阵子索然无味,于是中途翘了,打算校园里四处走走,怀念一下久别
的母校。
微波荡漾在美丽的湖面上,我的心荡漾在怡人的秋色里,如果不是被人打断,我真想就一辈子在这湖心亭里坐着。
一转头,又是楚东那张剑眉入鬓的脸,不同的是他换了一身学院派的条纹衬衫加V领毛衣,看起来书生了不少。
他笑着对我说:“又见面了。”
我心生疑惑,莫非这是跟踪我来了,看来还是没死心啊。
“真是巧。”
他大约听出我的潜台词,解释道:“我刚下课,正好路过这,看见你就过来打个招呼。”
我尴尬地笑了两声,一道犀利的过路风刮过,他挺大方地在我身侧坐下:“早上急着赶过来上课,忘记跟你聊一聊,做个
自我介绍,我叫楚东,楚河汉界的楚,东南西北的东,今年刚过本命年,研二在读。”
我掐指一算,好像没什么破绽。
“我就不用自我介绍了吧,你都知道的。”
他含笑点头:“不需要介绍,但需要解释。”
我脑袋里一阵嗡嗡嗡,早上才觉得壮士心思活络善于接受新鲜事物,没想到下午就在这等着我。要照实说了,他信不信是
一回事,万一要传出去估计我这书也不用念了,直接三路车坐到底算了。
忘记说,三路车是一条循环线,起始站和终点站都指向本市著名精神病院。
我一抬眼,壮士眼神笃定且包含情意,看得在下小心肝颤悠悠地疼,要知道单相思到了这个份上,如果不交待清楚就是做
鬼他也要追到你脚软。
于是我清了清嗓子,打算迅速脑补一个理由,但是怎么圆都觉得不靠谱,他却又开口了。
“你是不是不想说?这里面肯定有我们常人不能理解的地方,我就不再追问。不过你既然不是杨浅,总得告诉我一个名字
,将来我好称呼你。”
将来?
我心说兄弟你想太多了,哪里还有什么将来,让你知道这么多已经算是白送一个番外了,难道你还妄想追到完结?
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向他拱手:“今日一别,不知再见何时,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有缘自会相见!”相见二字一
落音,在下便踏着稳健的步伐离场了。
楚兄弟大概楞在当场,因为他没有开口,也没有追上来,在下努力不回头,留给他一个绝情的背影。楚东啊楚东,好好念
你的书,没事琢磨这种事,莫非你想当律师?
其实走出湖心亭的这一路上,我内心还是比较荡漾的,这位楚兄弟与在下说起来还真能凑成痴心汉一双,若不是他看中的
是我这副躯壳,保不齐真能结成难友,闲暇无事交流单恋心得,共同提高业务水平。
不知是不是终于确定在下真的不是杨浅,还是深刻认识到单恋这条道已经走到尽头所以放弃,之后的几天,这位楚兄弟再
也没有出现过。
我于是得了个安心,每天睡到自然醒。
周一上午,我带着简历掐着点去事务所报道。
当天事务所里还算是比较热闹,我在走廊里就听见了说笑声,推开门一看,靠北墙的沙发里坐着曙光和沈疏楼,两人感情
挺好地凑在一块儿扯淡,靠南边的办公桌前是埋头苦干的小兄弟一名,由于他始终垂着头,样貌如何还未看清。
我当时心里触动挺大的,此情此景难道不正反应了万恶的资本家对广大劳动人民的压榨与迫害么?我这么想着,便动情地
摇了摇头,结果摇头的幅度似乎有点大,恰好让老子瞧见角落里饮水机前面的一抹藏青色。
咣当一声,藏青色手里的水杯碎了一地。
哗啦一声,老子的玻璃心也碎了一地。
故人见故人,怎能不销魂?
曙光见着动静不对,走过来问我:“怎么了?”
他不问那个摔杯子的,倒来问我,实在是难对付,我该怎么说呢?难道要我实话实说,这位仁兄是在下的老相好,前两天
刚甩过一回?
这个时候,我怎么开口,开什么口,都不合适。
合适的方法只有一个,以静制动,让角落里那尊石像先开口。
果然那位仁兄城府不够,算不着我这么细致,他强稳了情绪,故作轻松地说:“没事,手里有点滑,没拿稳。”
曙光果然凌厉,问句立刻改成陈述句:“疏楼以前带过的学生,现在这里实习。”
我这才想起上回来的时候,曙光分明说所里有四个人,但给我的资料里却只有三个人的介绍,偏偏漏了这个实习生,老子
的故人兼宿敌,楚东。
从楚兄弟的脸上飘过来一个客套的笑容,老子很心诚地收下了,主要是为表对他不道破的感谢。
剩下那位伏案疾书的,想必就是沈疏楼座下大弟子,刑辩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海归博士吴真。
我刚要上前打个招呼,曙光一抬手将我拦住了,他凑近我耳边低语:“分裂型人格,打扰他办公会暴走,等忙完再说。”
一口热气轻灼我的耳根恰似一道电流从头灌到脚,我承认,这一刻我想歪了。
曙光直起身子,转身将我引去正对着吴真的办公桌边坐下,不知是不是在下眼花,他那一转脸时,嘴角竟微微上扬了一道
。
老子霎时被电中心脏。
曙光轻咳一声将在下带回地球:“稍等一下。”
上回来的时候角度不太理想,这回我坐在转椅上,系统地环视这个房间的构造。
一楼整个西部被一个封闭的房间洗漱间还有厨房给占领了,东部又从视觉上分成两部分,靠南边的是办公区,面对面各摆
了两张办公桌,靠北整个就是一娱乐区,沙发对着电视,X-BOX对着PS3。
二楼的空间就很小了,一共是两间,我猜一间是会客室,另一间……
“我的卧室!”吴真同志突然抬头,眼中寒光一闪,“我的卧室着火了!”说完扔了笔就推凳子,可惜还没站起身便惨遭
镇压,沈疏楼笑语盈盈将他按回去:“没事,我替你看着呢。”
好吧,另一间是吴博士的卧室。
不过借这个空档,我倒细致观察了吴博士的长相,柳叶眉桃花眼樱桃唇,瓜子脸上挂一副金框眼镜,古代下里烂俗的形容
词,他占了个遍,要不是在我面前开过口,还真就安能辨我是雄雌。
老子虽然喜欢漂亮的,但只欣赏得了现代美,像吴兄这种,大概只有穿越回去觅知音了。
日后我听说,吴博士刚回国不久,手头比较不宽裕,一点积蓄都买了期房,现在正居无定所,于是秦曙光大发善心,搬去
会客室办公,腾出一个单间给他做卧室。
至于时常幻想自己的卧室着火,这大概源于一种心理暗示,当然,过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种暗示的真正来由。
我天马行空的想象还没结束,十几本厚题集已经在身边堆成了山,曙光拍拍手上的灰,朝我点头:“今天开始,先干这个
。”
我随手拈起一本,当即倒抽一口凉气。
司考习题集!
问君能有几多愁,司考不过加断袖。
人生两大悲剧,老子占着一半,并且在可预估的未来,又要占全。随后曙光将手轻搭我的肩,意味深长地说了句:“要努
力啊,不要学某些人,三过司考门而不入。”
楚东刚续上的一杯水又洒了大半,他幽怨地看着曙光,口里念念有词,依在下较好的听觉分析,大概是某种来自外太空的
诅咒。
在我刚从行政机关转岗进司法系统那几年,只有法检内部考试,混一混就过去了,那时候三证还没合一。
不过想起我原先待的一个处室里有位年纪不算轻的姑娘,据说招她那会儿三证合一在即,但还没有具体落实,起先小姑娘
托的关系混进来,然而直到老子在副检的位置上坐了三年,竟然还收到此人送的厚礼一份。
原来司考成了硬性指标,姑娘年年参考而不过,编制一直落不下来。
再回首,已然人老珠黄。
我向来收礼收得毫无原则,但那天,在下头一回像个清官一样甩着两袖清风,说了句:本官廉政爱民,绝不收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