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乐将八百里加急放到床边的矮桌上,轻声道:“请大司马进宫。”
“可是殿下……”宫人担忧地望着床上的昭乐。
昭乐叹了口气:“请大司马来我寝宫商谈,我实在无力再往书房去了。”
安排好增派援兵的事后,昭乐倒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睡去,只好清醒地感受病痛带给他的折磨。
春天即将来临,身陷战火之中的屯留百姓,跪在佛殿里虔诚地乞求战争快些结束,乞求他们凶猛的将军将楚鬼赶出屯留去。
廉云途径佛殿的时候听到百姓们的乞求,暗暗地咬紧了牙,快步回到军营。
他无法面对那些虔诚的百姓,上一战由于他的迂腐和愚蠢导致了战争失利,让楚军取得大捷。幸好他所率领的赵军比楚军了解屯留的地形,方才保住了屯留北部不受到楚军的侵袭,不然会是什么样的结果他真的不敢想象。
想起那天自己可笑的决定,就连他都情不自禁地嘲笑自己。
为何在楚军渡河之时要安然等待?
若是那时肯听从参军的提议,率兵攻下河中,不愁不一举攻散楚军的队伍。
为何在楚军布阵的时候安然等待?
若是那时肯听从参军的提议,借楚军阵脚未稳的时机,攻下楚军易如反掌。
错过这些时机的原因太过简单,一切都只是因为自己的愚蠢,为何定要坚持那所谓的仁义道理?当今的战场上,再没有人会同他讲求所谓的战场礼仪,他们所讲的只会是谁的箭更快,谁的刀更利!
廉云在深深地自责中得到了升华,或许是堕落也说不准。
他喊过贴身的侍卫,悄悄在他耳旁下了命令。那是一个毫无礼仪和仁义可言的命令,更是一个不光彩的命令,他悄悄地下令,侍卫悄悄地去办。明明是这样该在暗处进行的一件事,他却偏偏在太阳当空的正午去做。
天空中明晃晃的太阳是否可以用自身的光辉,来减少廉云心中的罪恶感呢?
太阳悄然退隐到云层之后,拒绝给出一个答案。
楚政站在窗边看到隐于云后的太阳,猜测明天是否会下雪,或是下雨。他更希望是会下雨,因为那样的话,代表了春天的到来。
他一直很喜欢春天,喜欢春天万物萌生、生机勃勃,最喜欢的,是在春天遇到昭乐。
楚政伸了伸懒腰,走出了寝宫,前往齐王姜白所居住的偏殿。
他想,是时候让姜白给昭乐写一封信了……
梁军在屡次攻打闻喜城失败之后,选择了围城,他们在等待着齐军失去士气、军心动荡的那一刻。
宋兰唤来身边的副将问道:“援军要什么时候到?”
“这……并未收到任何有关于援军的消息。”
并未收到任何消息?宋兰一愣,他停止了追问。事到如今,再追问这一名小小副将也是无济于事,能够解答他的疑问的只有王彩御。“好了,你下去吧,我去见见将军。”
“大人!”那名副将叫住他。
“怎么?”
“大人此刻前去参加将军怕是不妥。”
副将把话说的吞吞吐吐,令宋兰生疑:“你究竟知道什么?”
“小人是说……”副将脸上忽然显现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大人与其去为难将军,不如擒住郡守!”
“什么?”副将的话令宋兰大吃一惊,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你说的是郡守?”
“正是,小人听跟在郡守身边伺候的人说,是郡守派人拦住前往都城的信使,不许他将闻喜的消息送往都城的。”副将停了一下,声音变小了许多。“关于这件事,大将军似乎已经知道了。”
宋兰愣住了,副将的话令他措不及防,明明从来到闻喜后他就已经一直提防着郡守,为何到现在还是会被他摆了一道呢?宋兰想不明白,更加想不明白为何王彩御已经知道了此事却毫无作为。
他怒气冲冲地来到了王彩御的住处,现在他们因驻守在闻喜郡中,所以借了百姓的房屋居住。宋兰绕开来来往往的小兵和百姓,径自来到了王彩御居室门口,不等守门的小兵通报,便已经闯了进去。
王彩御见他进来毫不吃惊,微微一笑:“你是来问郡守之事的么?”
“不错!”宋兰往前踏了一步,将手拍在了王彩御面前的地图上。“这个时候再看地图还有用处么!难道你要等到那叛贼将刀驾到你脖子上才出手么?”
王彩御定睛望着宋兰,轻声道:“小点儿声,莫要让外人听见。”
“请你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宋兰压低声音,但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王彩御面向一旁的椅子,坐出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宋兰先坐下再说。待宋兰坐下后,他走到另一面坐好,面带微笑:“想必你是从身边副将处听来的吧?”
“正是!你……”
王彩御抬抬手,制止了宋兰继续说下去:“你先听我说,郡守派人拦下的那个信使是我特意安排的,真信使早已到达都城,若我猜测不错,大约再有两日,大司马派来的援兵就该到了。如此一来,你可放心了?”宋兰脸上的变化尽数落入了王彩御眼中。“怎么?你还在担忧什么?”
“我只是不懂你既然知道了郡守存有异心,为何还要留着他?”
第二十三章:忠者何所惧
“你怎么知道叛贼是郡守呢?”王彩御的一边微笑,一边提出问题。
宋兰面对王彩御的诘问,十分惊讶:“难道不是么?文大人和殿下都提醒小心郡守。”
王彩御摇头:“不是他,起初我也以为他行为有异,对他怀有戒备之心。在你来前,我曾到他府上险些要了他的命,后来我才知道,他所作所为无非是为了闻喜的百姓,并未存有异心。”
“他安排人放复国者进入闻喜闹事,逼迫我军出手也是为了闻喜百姓么?”宋兰站了起来,怒目盯着对面的王彩御。“你莫要被那老奸巨猾的贼人骗了!”
“我相信他不会骗我。”
“你相信?”宋兰走近了一些,心想无论如何也要心平气和,但暴怒的情绪已不受他的控制。
“不错,我相信他不会骗我。”王彩御微笑着重复刚才的话。
他平静的语气令宋兰怒气更炽,忍不住上前拽住王彩御的衣领,大叫道:“你相信!你凭什么相信!只因为一句你相信就将我大齐上万好儿郎推入火坑么?你凭什么?”
“凭我知道他不会害我们。”王彩御伸手去掰宋兰拽着自己的手,掰了两下并未成功掰开,便轻声道:“你先放开我,我自然都会告诉你。”
宋兰表情严肃地摇摇头:“你若不给我个合理的答案,我便直接杀了你!只要能保住我大齐疆土和百姓,便是军法处置我也无妨。”
“你不必如此忧心,我早说过,两日之内援兵即到。”王彩御低头看看宋兰紧紧抓住自己衣领的手,颇觉无奈。“你既然不肯放手,我也没有办法。你且静下心来听我说,听完之后要杀要剐,我们再做决意。”
宋兰冷哼一声:“但愿你不要再用一句你相信来糊弄我,不然我当真会杀了你。”
“你虽是司徒玄的徒儿,却也不一定能杀得了我。罢了,我将一切说与你听,听完后再说吧。”王彩御动了动上身,使自己在被抓着衣领的情况下坐的舒服一些。“我去郡守府中同郡守相谈之事,知道的人并不多。当日我在郡守府中并未遮掩,直接便道出了心中的疑问,那时候我已打好了杀鸡儆猴的主意,然而郡守说的话却让我感到惊讶。”
王彩御与郡守会面,是在长山之战的第二天晚上。从长山战场上回来的王彩御只休息了一晚,便前往郡守府中,投入了这场他从未经历过的战争。在他同宋兰谈起这一晚的时候,王彩御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从未想过,勾心斗角远比征战沙场要累得多。我从郡守府出来的时候,已经出了一身的汗。”
郡守府并没有接到固土将军要来的消息,是以当王彩御进门的时候,着实令郡守府内热闹了一阵。外出迎接的郡守一边往头上戴冠,一边往外跑着:“小人参见固土将军!有失远迎,还请将军恕罪!”
“无妨,进去再说。”王彩御冷着脸绕过正在行礼的郡守,独自走进了郡守府中。
坐定之后,王彩御开门见山地问道:“当日郡守派人向百姓透露长山开战之事,所为何意?”
“这……这……”
“不必吞吞吐吐,说实话理应没有那么难。”
“小人是为了闻喜的百姓。”
“闻喜百姓?将百姓推上战场还敢说是为了百姓么?”王彩御压抑着翻腾的怒气,目光冷冷地望着郡守。“倘若如此,郡守怎么不上战场呢?”
王彩御这样一说,郡守坐了下来,双手放在膝盖上,认真地打量着王彩御。对于王彩御的突然到来,他并不是没有预料到。他知道总会有这样一天,固土将军会上门质问,他甚至想过,会不会有这一天,固土将军亲自举着刀来杀了他。
“为何不说话?你在思索如何欺骗我么?”王彩御对于他的沉默感到不满,生硬地逼问他。
“小人并没有这样想过。”
“哦?没有么?说实话是不需要思考的,我希望你能够对我说实话。”王彩御偏着头,故意眯起眼睛。“你应该知道,我今日能坐在这里,就是想给你一个说实话的机会。如果你决意不说实话,那么我也只好对你略施惩戒。”说着,王彩御将腰间的匕首拿出来,拍在桌上。
“小人也有一句话想问将军,若非当日百姓亲身前往长山战场,将军可会前往长山?”
“自然不会!”王彩御说完这句话后突然愣住了,面对郡守的笑容,他问道:“你是为了逼我出兵?”
郡守答得坦然:“是,小人如此行事正是为了逼迫将军出兵。”
“你!”王彩御站起来,满腔怒火升腾,抬脚就将郡守踹了个跟头。“你只想着逼我出兵,怎么就不想想与梁国开战会为我国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那么将军可曾想过倘若您执意不肯出兵,闻喜百姓会怎么想?”
他的话令王彩御哑口无言,这正是他曾经日夜忧心的问题,比起充斥在胸间的怒气,更多的是感慨,一种莫名的凄凉在他体内涌动。他无法想象若果真如郡守所说,没有郡守的这一臂之力,他将会如何抉择,他又是否会令百姓失望?
他盯着郡守,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你可想过开战后会令多少百姓丧失性命?”
郡守冷笑道:“怎会没有想过?可是与其让百姓失望,不如拼死一战!”
“你好狠的心!”王彩御冲上去掐住了郡守的脖子,手却怎么也用不上力气,他颓败地摇摇头,松开了掐着郡守脖子的手。“我不信你所说的,此刻就能杀了你。”
“可是将军信了,若您仍旧不肯全信,可随着小人到内堂一看。”郡守摸摸自己的脖子,声音低沉。“小人的儿子也随着百姓,死于长山之战……”
当王彩御看到内堂的牌位时,扭过头惊讶地望着门口的郡守:“这当真是你的儿子?”
“这种事岂有作假的?”郡守苦笑着拿起四支香点燃,插在牌位前的香炉里。
青烟袅袅,在这个夜晚里,慢慢飘散,祭奠着城中的每一个亡魂。
第二十四章:命运的刀锋,如同闪电
天正九年的二月发生了很多事。
在漫天烽火中,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倒下,绽成了遍地春花,停留在茵茵绿草上安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白虔跨在马上沉默地望着有莘山脉的那座瀑布,他不是一个善于屈服的男人,然而在人生这把利刃刺入他身体的时候,他只好在巨大的痛苦下屈服了。他渴望与其斗争,却无法得到胜利。
他蹲到瀑布下方的水潭旁,将双手探入尚还冰冷的水中,掬起一捧水,狠狠地泼到自己脸上,自言自语:“已到了这种时候,你怎么能如此软弱!你要站起来,你要接替将军!你要……”他再也说不下去了,跪倒在水潭边,双手死死地抓在土地上,指甲缝里已经流出了血。
顺德将军死去的那个早上,似乎一直没有存在于他脑海里的那个早上,在此刻清晰地浮现出来。他没有看到将军是怎样死去的,只能通过自己的揣测,然而就算是揣测也好,一切在他脑海中是这样清晰真实,就像是他亲眼所见。
那个刺客是在将军早晨梳洗的时候混进来,刀很快、很锋利,割向将军的脖子,一刀致命。将军大概是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了,抽出贴身的匕首,猛力刺入了刺客的胸口,左手掐住了刺客的脖子……
待到发现死去的将军以及那名刺客的时候,验伤的医官说:“刺客死于窒息。”
白虔上前去拨了拨刺客的脑袋,发现刺客的脖子已经被将军生生掐断了。
毫无疑问,这名刺客是赵国派来的,能够成功地混入楚军军营,并且成功地刺杀了大将军,的确是好本事。
白虔仍旧跪在那里,他的脸倒映在清澈的水潭里。
这让他想起了今天早上,想起了他从项燕老将军手里接过顺德将军佩剑的时候,那代表着此次行军的最高指令,代表着他成为了新一任的最高指挥。他不知道当时自己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他能够清楚记得的,只是自己痛不欲生的心情。
他在将军死后,不止一次地乞求上苍,让他代替将军死去,即便知道这只是无济于事。
望着水中的倒影,他在心中发誓:我一定要为将军报仇!
白虔深知,没有顺德将军便没有今日白虔。他愿意倾尽自己所有力量。为顺德将军报仇雪恨。春江水暖鸭先知,一对小鸭子从他身旁走过,摇摇摆摆地下到水里,在水中追逐嬉戏。他忽然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却又始终想不起来。
楚政接到顺德的死讯后,第一个命令便是要众人向敬德隐瞒这件事。
他已经失去了一个顺德了,不能再失去敬德。
当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已经身在顺德府外,他下马走入顺德府中,迎接他的是敬德尸体。
敬德是在昨夜上的吊。
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得知顺德的死讯的,当人们看到悬于梁上的敬德时,无不惊讶。
天空中的月亮看见了,看见敬德死前曾经跪在大堂上,朝着楚宫的方向叩了三个头。
月亮听见他说深知身为楚国血性男儿,理应在顺德死后代替他征战沙场、马革裹尸,然而他做不到,唯有一死,追随顺德而去,方才能够解脱,请陛下宽恕他的无能与懦弱。
最后的最后,他说:“若有来生,只盼莫在有死别。”
直到他的双眼由于上吊突出来,舌头也长长地伸出来时,他仍在断断续续地重复着这句话,无声地,在心里重复。
月亮在空中安静地听着他的话,看着他死去,终是闪入了云层。
连续的死亡给予了楚政深深地打击,他在看到敬德尸体的一瞬间,患上了和昭乐一样的头晕症。与昭乐不同的是,他的头晕症只持续了一瞬间,不像昭乐的那般缠绵。
敬德已经死了,他再留下来也没有任何意义,他离去前下了命令:“将敬德与顺德将军合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