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岂有此理!”望山怒气冉生,大吼一声站起来。“他这是想干什么?历来都没有王子私自征税的先例,何况,这里并不完全属于大王子的封地,就算是他的封地,他也没有这等权利,这么大的事,王都居然没有一个官员知道!居然还敢压下你们的折子,国君还没有正式册立太子呢!”
“唉,左庶长大人,这事还不明显吗?”福坎又接着叹气,“有些事不是我们能管的,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毕竟是大王子啊。我们也知道,这不合乎律法,如果今后国君派人在查,发现三个郡上缴的税收欠缺,到时可是欺君大罪啊。所以一开始我们也不愿意这么做,但是……大王子的人真狠哪……”
“是出什么事了?”结罗也没料到,这么机密的事,让他知道了,但望山没有让他离开,他便坦然地听着,仔细记着。
福坎脸上的神色更为忧惧了,呜咽道:“就在一夜之间,三个郡县所有大小官员的孩子都不见了。”
“是大王子派人做的?”望山的眉头蹙得更紧,一掌抬起,拍碎了桌子的一角,惊得福坎脸色刷白,只得连忙答道:“没错,因为第二天,我们都收到了一封信,让我们乖乖听从大王子的调遣,否则就……”
“太过分了!”连最为冷静的叶桢也觉得不能沉默了。
望山捋着胡须想了想,问:“所以你们只得乖乖交税,借由蛇灵之名来搜刮民脂民膏,这个主意又是谁出的?”
福坎摇摇头,说:“不知道,每次来给我们下命令的人都不一样。但他们都持有大王子的金字令牌,我们都是看令牌行事。”
“除了这些事,就是吩咐你欺骗我将三殿下引来么?”如此处心积虑,看样子是要在这三个郡县培植自己的势力,足见大王子野心不小,望山不由得更为忧心。
“是的,最近两三个月,大王子的人都没有来,但就在前几天,那人来了,就是命令我办这件事。”福坎颓然道,脸上的忐忑之色更浓。如果这件事被三殿下知道,他一家老小恐怕都得搭上性命。
但望山只是沉默地点点头,又问了其他,“那么,又为何你们几个郡县不联合起来谋求出路?几个县的关系还如此糟糕,抢粮、抢兵器,莫非还抢人吗?”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大王子要抽的税很高,每个县都有必须完成的数目,大家为了自保,哪里可能联合,都是差了东墙补西墙,榨干了东家补西家。”福坎腆着脸说,最后声音越来越低。
“那你自己怎么还有那么多金子?”结罗气急,一脚踹在他的椅背。但福坎质量太大,竟岿然不动。
“我……我得留着钱傍身啊,这形势越来越乱了,可不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嘛。唉……”福坎也是有自知自明,知道自己贪心,人也蠢,除了唯唯诺诺过活,他也没有办法。看到望山脸色越来越黑,他想要跪下来求情,无奈身子真像与椅子长在一起一般,他只能跟个陀螺似的在原地转圈。
望山哭笑不得,朗声道:“福坎,你其行可诛,但事出有因,情有可原,如果你能将功折罪,三殿下宽厚仁德,能饶你全家不死。”
福坎慌忙拜谢,但只能坐着埋首作揖,做着叩头的动作,怎么看怎么滑稽。“谢谢左庶长大人,谢谢三殿下,小的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你们!”
“我看做牛马是不成了,做猪好了,一定膘肥体胖,还能熬出一身好胶。”望山哈哈笑着走出了书房,对叶桢说:“帮他一把吧,坐一宿怕真要变猪油了。”
叶桢忍笑肋下生痛,抽出剑走了过去。
福坎吓得鼻涕眼屎都出来了,大喊道:“英雄,大哥,好汉,您您您这是要做什么……”
“帮你把屁股切开啊,不然你真想长在椅子上?”叶桢神色严肃,手中的剑反射出幽冷的光,映照在福坎猛烈颤动的身躯上。
还没等他尖叫,叶桢手腕一送,剑已还鞘。
哆哆嗦嗦大汗如雨的福坎身下,是齐整断裂的椅子,以及一片滑溜溜油亮亮的猪皮胶。他小心谨慎地回神瞄了一眼,手指着那一摊猪皮胶,惊声道“啊,我的屁股……”昏阙过去。
“傻子。”叶桢摇摇头,把那片猪油皮拎起来。
翌日清晨,苏醒过来的福坎连滚带爬地从书房扑到望山屋子里,一不留神绊在了台阶上,“轰”的一下砸在了门口,震翻了结罗手中的乳鸽汤。
乳鸽汤咻的一声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泼在了望山的鼻梁上。幸运的是,望山的鼻梁够高,够挺,胡子够蓬松,成功接住了汤汁,被他抱在怀里的睿儿没有被溅到一滴。
结罗一把抱回睿儿,心疼道:“哎呀,睿儿没事吧,没事吧?本来有个蠢蛋总是吓哭你已经够烦人了,又来了个笨蛋!啊,别哭别哭,爹爹抱你去吃蒸蛋啊,把两个蛋洗干净,打碎了上锅蒸,嚼碎了就吃掉!”
被走开的结罗白了一眼,望山的火又一窜老高——他绝对是故意的!不就是昨晚抱睿儿给他时,不小心掐了他屁股一把吗?又不是女人,用得着记仇记到现在吗?怎么那么小气,不服气,不服气就掐回来啊!
他昨晚是那么想的,而且那么说了。碍于抱着睿儿,结罗不好发作,只好将气忍下去了。
但是望山被结罗瞪了两眼,一晚上都挺不自在,想不明白为何自己鬼使神差地就想摸他屁股一把。结罗的屁股不大,但是很有看头,若是放在女人身上,足可用娇俏、圆滚来形容,平常穿着深衣只有一个轮廓,但那日在温泉里,望山倒是看得非常一清二楚。昨晚的话题偏巧与屁股有关,被福坎那肥猪似的屁股给恶心到之后,他的视线就不自觉往结罗背后游走,于是行动比思想快了一步,脑袋里还在想结罗的屁股手感如何,手就已经抓了上去。
若他非礼的是个女子,不被扇一巴掌才怪。但是,结罗不是女子啊,摸了也没啥大不了的。望山厚脸皮地想,也就不觉得理亏,但一大早跑去厨房弄了一晚乳鸽汤出来,心说还是讲和的好,非把结罗拉过来吃早饭。
本来就生气,没睡醒却还被吵醒了,结罗可不得气上加气。
于是,福坎进门闯祸,结罗一看机会不错,立刻落井下石。
望山微笑着擦干净了脸和胡子,对爬起来的福坎说:“吃早饭了吗?”
“没,没有呢。”福坎一看望山脸色如常,心头的乌云散了一群,笑道:“打扰了左庶长大人用早饭,真是对不起。但小的很急……我屁股快撑不住了……”
“哦,怎么急啊,那快去茅房啊!”望山知道他说什么,但故意曲解,还眉眼带笑。
“不是,不是那个急,是……”福坎赶紧解释。
望山大手一摆,“那不急就坐下来陪我吃早饭。叶桢,帮我去厨房端盘菜过来!”言罢,让叶桢走近,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叶桢会意,嘴角微微一挑,点头去了。
无奈福坎坐不敢坐,只得勾着腰走过来,说:“不如,我等大人吃饭了再过来。”
“客气什么,来来,坐啊。”望山一把将他摁在了矮凳子,心说,我让你再揭一层皮。“哎呀,我昨晚连夜将事情报告给三殿下了,殿下说‘那就让福坎将功折罪,先把欠下的税钱交上来吧,看他有多大诚意’,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交金子了,不错……果然是个聪明人!”
福坎在心底叫苦不迭——我这屁股的事还没闹明白呢,这就要刮我的油水了!罢了,这一劫怕是逃不过了,这三殿下怕是比大殿下还可怕唷。
“是,是,小的马上就去把仓库里的金子都搬出来,交给左庶长大人。还请大人在三殿下面前给我美言几句……”
“好说,好说。”望山笑着给他摆好碗筷,“来来,喝粥,这早饭就得这个时辰吃,清爽。”
每当福坎要提起屁股,望山就打断了他,让他没法开口问。
不一会儿,叶桢端着一碗菜进来了,往桌上一搁,香味四溢。
“来尝尝这个,味道纯正鲜美,用香油、花椒、大葱炒的,陪着粥吃,很有一番风味。”望山把这道菜往福坎面前一推。
福坎本就是个吃货,闻到这菜就觉着香,听到望山这么说那是得尝尝,动了筷子夹了一块往嘴里一放,咬下去弹性十足,且入口即化,立刻食指大动,吃了大半碗。
看着他吃的笑容满面,望山喝着粥差点呛到。
“大人,这菜如何做啊,味道真是不错。”福坎吃干抹净,问。
望山拿茶水漱了漱口,淡淡道:“哦,是用猪皮胶切成段,炒制而成。就是你昨晚黏在屁股上,后来切下来的那块猪皮胶嘛。”
“呵……”福坎倒吸一口冷气,脸上颜色那才叫一个好看,白中带黑,黑中带紫,最后变成了猪肝色。他下意识地摸自己屁股,两眼无神,又喃喃自语道:“早知今日,小的,小的昨晚就该憋着那个屁……”
“噗……”望山终于一口水喷出了口,捶着饭桌笑岔了气。
半晌,他收敛了笑颜,挑起眉毛冷哼道:“福坎,如若蛇灵大王当真能保佑一方平安,怎会容得那么多孩子被人抓走,现在还生死不明。大王子枉顾国法,侵吞西南三郡财税,必定有所图谋,此事兹事体大,利害关系关乎王权。这件事不日将被国君知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不逼你。你是个聪明人,到底谁才是值得你跟随的主子,你自己思量。”
望山随意地坐着,笑容浅淡,院落的一角盛开着无名的白色小花。但此刻的他举手抬足之间,充盈着一股震人心魄的威慑与高贵,令人禁不住匍匐其脚下。
福坎顿时软了腿,趴在地上,叩头三响,“今后唯三殿下和左庶长马首是瞻。”
“你最好说到做到。”望山嘴角一勾,又恢复了刚才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笑道:“去吧,到温泉里泡上几个时辰,这屁股上的猪皮胶就该下来了。”
连忙道谢,福坎逃也似的跑了。
片刻,叶桢从他身后闪出,道:“爷,我在他房里搜过了,并未发现那种白绢。”
“这么说,这白绢或许与大王子无关。”望山用指尖敲击着桌子,“还是继续监视,无论是福坎还是结罗。”
“是。”叶桢领命,心里却有了丝丝不悦——既然半信半疑,又何必故意招惹呢。但终究还是没有多想,主子的想法,哪是他能够善加揣测的。
剔牙完毕,望山休息了半个时辰,在腰间挂上佩剑,晃晃悠悠地走到对过的院落前。
已经给睿儿喂完了早饭,正要送去给望山照看,看到他一脸痞笑得斜靠在门板上,结罗嗤笑了一声。“我还不知大人竟这般疼爱睿儿,每日惶急来接,比那乳娘还殷切几分,看来大人深有体会,越来越得心应手啊。哎呀,您除了没有奶水,与乳娘相比,这带孩子的功夫,可相差无几啊。”
拐着弯骂我像女人?!望山暗地里磨牙,心说我倒要看看,你这面具能带到几时。
掏了掏耳朵,他笑着接过睿儿,道:“先生真爱说笑,睿儿想必长大后是要做大英雄的,否则怎么欢喜我,多过于欢喜自己爹爹呢?你看,他在我这时从不往怀里钻,只盯着我威风凛凛的长髯看,可在你那儿时就怪了,总往你怀里钻,哎呀……该不是在寻找那吃奶之乳首吧。”
如果内功深厚,此时的结罗应当是气得头冒蒸气的。
但是他并未头冒蒸气,冒蒸气的那个是望山。
就见结罗果断地抢回睿儿,迅速转身,一脚踹了过去,但望山灵巧躲过了。但他没注意结罗还单手拿起了一碗热粥,一甩手,便扣在了望山的头上。
“哎呀,大人您还好吧,小的不小心手滑……”结罗依旧冷眼冷面,“就算如此,大人您还是英俊威武、俊逸翩然,是所有女儿家倾慕的对象……啊呸!啊,抱歉,飞来只苍蝇。”
望山瞪大了眼,脸上的表情就跟吞了只苍蝇似的。
结罗泰然道:“今日就不劳您照看睿儿了,我背着他去弓箭作坊工作。大人,您还不走?”
“呵呵,好,很好,非常好。”望山一口牙快要咬碎,愤怒地冲回屋子里,洗澡换衣,收拾干净后直奔作坊而去。
心里如念咒般念道:礼尚往来走着瞧,老子还就不信了……我非礼你定了!
第十一章
结罗这辈子只佩服过两个人,一个是教授他弓箭制造技艺的师父,一个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哥哥烟罗。
敬佩师父,因为他鬼斧神工,擅长各类弓弩机括,他学艺多年,也不过掌握师父毕生精华之九牛一毫。令他折服的,是师父品性德行,视功名利禄在他眼中只是烟云流水,世事沉浮于他只是白羽飞絮。一壶酒,一张薄被、一座草庐便是他最向往的逍遥与自在。还记得师父的草庐上无匾,只有一片残破的木牌,上书:今夕何夕?只求梨溶院落,一晌依偎。
那是他过世的师娘,平生夙愿。
师父每次谈起师娘,总会饮一壶梨花白,坐在石凳上,低首垂目,凝望着那棵年岁久远的梨花树,久久回不了神。
院落里梨花如雪,夕阳里垂髫似绢。
往昔何夕,今夕何年。
十四岁出师那年,他见到了记忆中那个模糊却温暖如旭的身影。都说兄长如父,哥哥却是比父亲待他更为严厉,决定让五岁的他送去学艺,命他十四岁定要学成出师的,都是他。这个人对弟弟狠,对下属狠,对自己更狠。这个人看似最无情,但却最有担当,他扛得起,放得下,为达目的,对人对己狠得下心。
在哥哥心里,有父母遗愿,有氏族荣膺,有天下苍生,独独没有他自己。结罗亲眼看着他将心爱之人送上不归途,亲眼看着他将一颗心剜成两瓣,一半被那人带走,一半埋在了地底。哥哥痛一分,结罗也痛一分,他懂得他的身不由己,他懂得他心肝里的百转千回。因此,即便哥哥有一天利用到自己,结罗依然倾慕他、敬畏他、钦佩他。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处,都囿于那一句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便是从欺骗自己的第一个字开始的。
师父告诉过结罗,天下人都是骗子,区别在于,能够骗自己一辈子人往往不自知,处心积虑骗别人一辈子的人总在最得意时清醒;有的人今生今世只能骗周遭之人,最后也走进别人设下的骗局;有的人能骗取天下苍生,却陪葬了一辈子的光阴和哀乐。
“你要做哪种人?”师父问结罗。
结罗想了三天三夜,回答师父:“骗取苍生。”
“为何?”师父摇着头苦笑。
结罗摩挲着哥哥送给自己的玉佩,笑道:“哥哥说过,今生今世,我的光阴和哀乐都不是自己的,既然如此……不如骗取苍生,聊以祭奠吧。”
师父瞠目惶然,无言以对。
手握着弓胚坐在炭烧的火炉边,结罗勾起嘴角,叹往事如风,韶华渐逝,自己总归逃不脱命运的幽禁。自己能选的,终究所剩无几。又想起十岁时师父与自己的对言,禁不住在心底自嘲起来。
十岁生辰,师傅将自己珍藏数年的绝世好弓,送与结罗,为弓取名为碧水弓——取意“沉碧于海,若水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