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皙茫然无措地说完,胤禛一时肩头紧绷,无数情绪略过,却不知该用什么神色掩盖自己瞬间的窘迫。
沙漏轻下,胤祥抿唇盯着兄长,不知钟点敲了多少,胤禛才长长呼出一口气,起身上前,单膝而跪,略带颤抖地将单衣俯首长跪厅中的少年紧紧揽进怀中,一手按着他后脑乌黑的软发,将孩子整个拢进自己宽大而温暖的胸膛,连带一身风尘一袭凄楚。
弘皙将脸埋在叔父肩上,热泪夺眶而出,这是巨变月余来第一个对他张开的温暖怀抱。
与五年前,十年前,十四年前,一般无二。
“求叔王救救我阿玛……”连日紧张忧虑后骤然解脱的孩子崩溃般在叔父怀里啜泣。
并说出一句本不该说的话。
“叔王救救我阿玛……”
“叔王救救我阿玛……”
胤祥眉头立紧,胤禛也僵硬了一下,才轻轻抚着侄儿迟疑道:“……这次……你阿玛不会有事的,放心。”
“叔王……”
“四叔何时哄瞒过你们,信不得四叔吗?”
弘皙从不敢置信又慢慢看着胤禛点头,眼角尚带着红,深信不疑,“侄儿自然信四叔。”
“二哥既遭罹患,尔等并未牵连,莫要慌乱,当比往日更加用心读书,侍奉亲恩,才不枉费你阿玛与汗玛法教诲。知道了?”
“是,弘皙谨记。”
送走了弘晰,胤祥立刻跟了上来,“四哥真要救他?!”
“我能如何救?”胤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手指在桌上无意识地摩挲,低声叹息,“便是救了又能如何?”
“那四哥与弘皙说……”
“这次事怕没这么简单,眼下太子一废,乱局立现,连汗阿玛都受了惊,太子未必不能逃出生天。”胤禛低声对弟弟解释,心里却想着大清朝唯一一次两立两废的闹剧,这回二哥没事,也不算虚言。
话虽淡定如常,面上的忧虑之情却是掩都掩不住的。
胤祥顺着他后背贴了上去,握住兄长搁在案上的手,轻声道:“四哥还是不忍吧……”
他目中挣扎,刚才质问时只担心四哥一时冲动将自己推入火坑,一心要兄长离废太子远远的,可胤禛否认之后,再看他的苦笑无奈,却又心生不忍,惴惴不安,想到废太子早年风度与对四哥的兄弟之情,不免踌躇不安。
“不忍又能如何呢?”胤禛笑意更苦,“即便救他这次,下次又为之奈何……”
“四哥……”胤祥眸子漆如点墨,光彩盈盈。
胤禛反身拍了拍他手,“总之这事与你无关,你就别瞎操心了。”
看他疲惫一天,福晋让人点了淡雅的清香,在这香气中,胤禛沉入梦中。
梦中的时间有时很长,有时又很短,有时真切如在眼前,有时又虚渺不知何方。
梦中似有一僧,持钵而问,“檀越,何为五常?”
胤禛冷然而答,“仁智礼义信。”
一击,钵响,“何为五行?”
“金、木、水、火、土。”
再击,钵声嗡然,“何为五化?”
胤禛双目如炬,僧人稽首,“生老病死苦,是为五化。”
“敢问檀越,所忧者五常,五行,五化?”
雍王正容而叹,余音相绕,久不可绝,“非也……”
梦境再变,黄袍僧人渺然不见,无数似是而非的身形鬼魅般从眼前闪过,衣袂轻拂,却连风都留不住。
中年帝王广袖高坐,弱冠储君横刀立马,少年皇子追逐嬉戏……
草原的月色,济南的泉声……
刚刚加服的母后脸色苍白,谆谆叮嘱,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病若枯槁的伯父殷殷拽着他手,你和太子俱是皇上亲自抚养,报以厚望……指望着日后替他托梁架栋……
病弱不能行立的父亲颤抖着双手怒吼,你们是兄弟啊……
无数声音缠绕在耳边,想听,听不清,想走开,却无法动弹。
这是谁,是哪个弟弟滚进兄长的怀中,抹掉一头热汗,是哪个哥哥温柔的打扇,却又自顾自倚在弟弟身上睡去?
是谁?是谁?是谁?
一切身影一切声响倏然消失,眼前只剩白茫茫一片,孤鸿映雪,踽踽独行。
唯有浩瀚苍穹满布繁星。
那么多星星,却突然变成无数的眼睛。
熟悉的,不熟悉的。
父亲的,母亲的,伯父的,兄长的,弟弟的,儿子的,咒骂昏君的,歌功颂德的……还有,他自己的。
浑浊苍老的眼睛,淡淡的看着他,看穿世事而带着嘲讽笑意的眼睛,胤禛逃离,却无法从这弥漫一切空间的视线中逃离。
伯父……
深邃不可见底的黑眸,盯着他,死死地盯着他,半刻不肯放松,胤禛挣扎,却无法从这眼神中挣脱。
洞悉一切,却悲悯沉静的眼睛。
那是胤礽,胤礽抬头,看了他一眼。
哥哥!
胤禛从黑暗中惊醒,挺身弹起,用力喘息。
福晋因他动静醒来,起身要叫人点灯,被胤禛一把握住手腕,用力按了下去。
被那股力量和静默的气息所惊,那拉氏心惊肉跳却不敢轻动,浑身僵硬地安静躺下,就好像自己仍在梦中。
寂静的夜,周围静得出奇,孤单弥漫,胤禛却想独自对峙这份寂静与孤单。
包裹着他的黑暗中,似乎仍然交替闪烁着那几双眼睛。
在那一刻,胤禛突然醒悟。
福全临终,只下了两步棋,一明一暗,却让两个人永世不得翻身。
索额图尾大不掉,裕王请诛,正合皇帝心意。
胤禩心怀大志,野心未露,裕王请重,却是捧杀的妙棋。
对日后心存忌惮的父亲来说,此刻的看重,或许就是明日的刀斧。
妙啊,妙啊……
可是胤礽,你……
雍王忽然煞气四溢,振衣起身,不要灯火,一路横冲直撞出去,踢倒无数矮几木墩香炉金盏。
整个人如同充满的气球,快要被怒火撑破了,一进书房,立刻长臂一扫,一阵碎响,满室狼藉。
玉碎,“胤礽,你好啊!你真好啊!你太能耐了!”
金裂,“你真本事!!绝交?!绝交了谁还帮你看孩子?!爷就真是那以德报怨的人?!”
木坼,“你当爷是山巨源还是元好问?!”
水覆,“你知道什么是兄弟?!!!你知道什么是手足?!!!保全?爷不稀罕!!!”
火熄,“你当你是什么!!孔圣人还是孟夫子!!!裂帛以救兄弟?!!!爷不承你的恩情!!!”
天地尽毁,胤禛一阵眩晕,仰面躺倒在地上,茫然目视天顶,高声长笑,“你凭什么——你问过谁——你怎么能一个人决定两个人的事——爷不答应——你听见没有,爷不答应——”
112、巫蛊。
历朝历代皇室眼中最可怕的事,没有之一。
人性对自我的操控如此强大,以至于他们总是尽最大的努力避免使自己的心智操纵于他人之手。站在血雨腥风最前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帝国政客们尤其如此。思维是最私密的东西,因此巫觋之类能够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一个人心绪与身体健康的术数成为最大的禁忌,无论它究竟有多大实现的可能。
尤其是,实施者必须是亲近之属,而背叛则是另一种决不能被原谅的行为。
最亲近的人利用巫术的陷害,是绝不会被容忍和谅解。
所谓禁忌。
任何人,一旦打破,都会遭到雷霆之怒的惩罚。
即便是天之骄子。
负责主审的胤祉上了废太子案至今最为重要的一道奏折,蒙古喇嘛对太子行诅咒之事。
而偏偏,此人与大阿哥有染。
多么令人心惊肉跳的一句话,胤禛简直要怀疑动笔写下这封奏折的究竟是不是他那个怕事酸腐的三哥了。
妙哉,大妙。
胤禛拿着手上薄薄两页纸,简直要忍不住出声赞叹了。
他多年经营,人脉之广之深是外人想都想不到的。捏着这些,才不得不叹一声厉害啊。
三阿哥与太子交好多年,常有书画往来,也是毓庆宫宴饮的座上宾,可太子一倒,大阿哥也吃了挂落,胤禛绝对不信,他就没有动过什么心思?现在竟能走出这样一步棋来……
据说上奏前夜三贝勒府的文客曾秘晤书房。
太子刚废,现在去争那个椅子绝不明智,就算当真坐上了也是个烫手山芋,父子决绝的老皇帝绝不会愿意立刻接受这个事实,他亲自调教三十年的嫡子已经废黜,而另外的庶子却因此得利,或许还正在背后嘲笑着胤礽,嘲笑着他。人的心理太过微妙,即便胤祉凭借长子身份和文士头衔确实是储位有力竞争者,此刻主动冒头也只能成为一把深深剜入皇帝伤口的利刃,毫不留情的提醒父亲太子已被他亲手废黜的事实,以后注意到的也绝不会是三贝勒身上的优点。胤祉并不想成为那一对父子情深的牺牲品。
那么,他该怎么做?
他智慧的谋士反复叮嘱他,天意天意,自然是天子之意。
那么天子现在在想什么?
自然是惋惜他骄傲薄情的太子,仇恨那些嘴边挂着恶毒笑意的儿子们。
作为主审官,胤祉觉得自己或许应该帮父亲一把。
毕竟,现在的大阿哥还有可能卷土重来,而即便胤礽多了一丝希望,一个被废过一次的太子又能如何呢?
况且,他与二哥的感情,着实不错。
于是,他用一句话将他的兄长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而老皇帝简直是如见到暗夜之火一般牢牢抓住了他给出的那一线希望。
甚至,他甚至遣人向羁囚之地递了一点小小的信号,之后太子的疯魔之症愈发严重。
胤祉冷笑,胤禛同样冷笑,这本就在意料之中,不是吗?
好高明的三阿哥,好高明的谋士,胤禛竟看错你们了……
在意识到太子的行为癫狂或许与巫觋有关之后,康熙皇帝心中的怜子之情一发不可收拾。
对赫舍里皇后的思念与将之转嫁到唯一嫡子身上的情感令皇帝开始强烈的想念三十年不曾轻离的太子。
他甚至忌讳身边人称之为“废太子”。
频繁的召见,看望,关切,问候,赐以衣食,叮嘱读书及修身养性都预示着另一场变故的到来。
狂悖的行事尽数被推到索额图和巫蛊身上之后,太子简直一清二白到无以复加。
而此时,还被不知从何而来的狂热自大烧晕了脑袋的八阿哥,再四下串联谋求储位便有些不识时务了。
立嗣从来都是天子家事,何人能够大胆牵涉。
不见名满天下的岳飞岳鹏举也因此逃不过帝王猜忌之心么。
他们究竟凭什么认为英明神武的康熙皇帝会让臣僚干涉立嗣重事?
这已经不是关外的后金,这也不是只知道马上得天下的皇帝。
支持的人多就能当上太子?愚不可及。
天子尚在,太子久立,天下归心理所当然,可一个小小的不管事的贝勒,竟能令内大臣倾力支持……
自古同气连枝者,要么利益相合,要么俯身委就,要么志趣相投,胤禩,显然不会是后一种。
那么,便很难不令人联想到许以厚利了。
无非是权,与钱。
以皇子之尊讨好下臣,以国之利营私之利,不是柔奸性成、妄蓄大志……又是什么?
这样的儿子,哪个皇帝放心的下。
皇父一双火眼,简直能把每个儿子看进骨子里去,考语也都犀利的惊人。
康熙令臣下上书,许是有引蛇出洞,故设陷阱的意思。
可也未必就没有想通过重臣求情,给太子一个台阶的念头。
毕竟连太皇太后托梦都拿出来说了。
胤禛和他身后几个弟弟,自然驯顺地上书言与太子手足情深,不敢相弃,况东宫得上抚育三十载,国事熟稔,进退得当,今已知改过,行为狂乱根由已经查明,请求帝王看顾……
这大约可以叫做……体察上意?
而连同妻族,宗室,重臣,拉拢示意,拼命在父亲面前蹦跶要让皇父关注的胤禩……
胤禛就真的不能理解其心智了,或许大阿哥的巫蛊写错了人?
自然,这不是嘲笑。
于是从母亲的卑贱身份,直到福晋霸道,嫡妻无嗣挨个被老父拎出来毫不留情地摊开在文武百官面前,明旨申饬,大概也就不足道了。
后世斤斤计较于卫氏的身份令儿子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实在是不分好歹了些……
这紫禁城中,子以母贵母以子贵本是交互,对于天下帝王来说,连皇后都是臣妾,良家女、包衣,还是辛者库,差别便当真不大了,帝王喜怒才是后宫立身之本。
若不是胤禛,乌雅氏包衣出身能升至四主妃?
若不是胤禩少年时代颇得圣心,卫氏能连连提拔,而老七的母亲至死都不得升位?
今日被拿出来当话头,成为将胤禩打落深渊再无希望的利器,其实也是……他自找的。
这一对心高气傲的母子,实在不知该说谁决定了谁,一定要说的话,那也是胤禩的不知天高地厚拖累了母亲,而不是母亲拖累了他。
可这话,大抵胤禩也是不会愿意听的……
“……朕之诸子、多令人视养大阿哥、养于内务府总管噶禄处。三阿哥、养于内大臣绰尔济处。惟四阿哥、朕亲抚育。幼年时、微觉喜怒不定。至其能体朕意、爱朕之心、殷勤恳切、可谓诚孝。五阿哥、养于皇太后宫中。心性甚善、为人淳厚。七阿哥、心好举止蔼然可亲……”
以这样一段话作终结,太子复立,雍郡王胤禛以至诚至孝进雍亲王,三贝勒胤祉进诚亲王,五贝勒胤祺进恒亲王。
上以圆明园赐雍亲王。
胤禛松了一口气,此事暂时终止,无论谁的利益谁进囹圄,他们,都好好的。
岁有旱荒、多方轸恤、民力稍苏,但仍不可轻忽。
雍亲王奉命查粮,长子弘晖随侍。
“王爷,您看,咱们仓库满满当当的,半点不差呢……”本来应该端坐明堂先勘察账目的胤禛竟然出其不意随便下到一处粮库,吓了小吏个半死,连忙驱前侍奉。
胤禛似笑非笑抬头看他一眼,众人打了个寒颤,不敢抬头。
“哦……这么说你们还真是尽忠职守啊……”
下吏立刻跪了一地,连连磕头,好半天,才有年纪大些的司库颤着声应,“奴才们的本分,本分,不敢当王爷赞……”
“若是当真满质满量,倒真该重赏了……”既然皇父称赞他性情稳重了,那索性更稳重些?
他们倒抖得更厉害了些……
胤禛瞥了一眼儿子,弘晖立刻冷笑着接过铁钎子,上前两步,挑了最里头的麻袋狠狠捅了下去。
然后满不在乎的蹲在地上,当着满满当当的吏员,拍了拍手上的浮土,“是你们自己拔,还是小爷亲手替你们拔……?”
“嗯?!”
弘晖声色俱厉怒视众人,又是一众磕头求饶泣涕横流。
胤禛看着尚在垂髫之年的儿子这般吓唬人,莫名有些欣慰,又莫名有些想笑……
“父王,京中事情尚未完全了结,您当真放心的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