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终究是,心不甘呀。
神思恍惚,手心却突然一热,紧紧握着胤祥塞来的茶杯,竟仍有些微微的颤抖,又连着杯子一起,被弟弟牢牢握住。
“四哥……”胤祥想问一问,兄长为何如此,可连他自己也不曾发觉,他面上的惶恐无措竟不比胤禛少上几分。
胤禛垂目,只静静伸出手,将紧紧攥在袖中的玉玦摊在胤祥面前,看不他那张瞬间变色的脸。
胤祥一时间忘了呼吸,只听着耳鼓内嗵嗵的心跳声,有些天旋地转的眩晕。实际上,他打出生起,就看着二哥与四哥同出同入,平日相互帮扶照应,高堂琼宴并立一处,直如玉树临风、琼英参蕊,便是有心挑拨拆台的兄弟父皇,怕是心里深处也不曾真的想过此景不复。而他,纵使少年时也嫉妒过两人兄弟相长,也看不惯太子所作所为,也打定了主意替四哥争上一争,可如今,真看着他二人分道扬镳,看着四哥神思不属,仍是止不住的难过凄凉,便好像,从这一刻起,才真正觉出这一场“戏”的惨烈来。
胤禛因重蹈覆辙感到无力回天,胤祥却因初历波涛觉出艰难,兄弟二人具皆痛楚苦涩,却各有不同,只能紧紧依偎着,相互撑持。
胤祥左手本与胤禛紧握在一处,此刻神思恍惚,却突然被兄长反手握住带到身前,整个人被紧紧揽住。
脸上一红,又瞬间褪了下去。
胤禛双臂牢牢环住他,将头脸贴在他腰上,隔着单薄的衣料,可以描摹出紧致有力的肌体,甚至覆盖其上的纹理脉络。
使劲呼吸,嗅着弟弟身上健康青春的蓬勃气息,胤禛第一次觉出自己心境的苍老来。他害怕了,害怕失去,因为留恋不舍,因为深陷其中,因为执迷不悟,因为看不透。乌库玛嬷说得对,他最多只是菩萨,不是佛,他终究放不下。胤禛不想失去父亲,不想失去兄长,不想失去爱弟,可重来一遭,他改变了不少事情,可就在他带着莫大的希望以为自己拥有回天之力时,才发现这一世仍然父子相隔,兄弟相离,他真的害怕了,不仅仅因为已经失去的兄长,更因为尚能留守的一切,若是一切已然注定,那么,祥弟会如何?弘晖会如何?新政会如何?大清国的命脉又会如何?
他不知道自己做的之一切究竟有何意义,也不敢去想。
只好任由一切,停在此刻,他尚能拥有把握的此刻。
胤祥紧紧贴着他,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虚按在兄长肩上的手渐渐发力,越来越近,少年铁钳一般的手掌像要捏碎他的肩胛骨,胤禛却一动没动,直到听到那一句恍若来自虚空的问话:四哥可是悔了?
悔?
悔什么?
胤禛呼吸骤然一停,前世今生无数重影扑面而来,带着铁锈般的腥风,刮得人耳面生疼。
他该后悔什么?上一世励精图治朝乾夕惕?除贪抚民背负骂名?还是这一世替皇额娘延寿祈福,替台湾开海永定治河进言?亦或者他不该力图平定西疆该继续让版图不定黎庶不安……
若是,那他便不该唤作胤禛了。
禛者,以真得福。他既生做此身,便注定了他逃不开。若他真有一天得证大道立地成佛,那或许,他也能做个弘昼般的荒唐王爷游戏人生,可现在,他既放不下,那他的身份他的地位他所受福祉所享民禄,都注定了他必然要走上这条路,荆棘坎坷,鲜血淋漓,得失难量,但在家国天下的秤杆上,荣禄情缘,从来都不是必需品。
无论是雍亲王还是雍正帝,取舍无数,可遗憾,从不等于后悔。
胤禛缓缓抬起头来,注视着胤祥已显露出棱角的面容和不可撼动的眼神,深不见底的黑眸闪过极晦暗深沉的光。
重新敛了眉目。
“祥弟,有些事,你我从来心领神会,可今日,四哥觉得,还是说说的好……”
“四哥,你说就是。”
“你需知道,你四哥,可从来不是‘好人’。”
胤禛说的很慢,一字一句,仔细斟酌,胤祥听完,却扑哧笑了,拿起他手看了看,摩挲着指间老茧,温言道:“雍郡王自然是心狠手辣、眼不容情的厉害角色,坊间传闻能止小儿夜啼,胤祥尚未眼花到真拿您当尊佛爷供着,”自己说着,又笑了笑,却带了丝苦意,“再说了,咱们‘家’里,咱们祖宗儿孙亲朋裙带,又哪里还能剩下个好人?便是那最纯良无争的老七最得人缘儿的老八,哪个手里没有打小儿落下的累累人命?”
“这条路不好走,而本王想要的,也不仅仅是那份尊荣风光……”胤禛抬眼看了看他,眼中竟是难得的淡漠平静。
胤祥声音也静了下去,却无比的了然而熨帖,眼里复又是强烈的光芒与傲气,“兄长雄心,弟度其万一,不敢曳尾。”
“……纵然众叛亲离、千夫所指?”胤禛浓冽的寒眸中,笑意一点点泛上来。
此刻,康熙帝最爱的皇十三子,正以其明艳无匹的笑容与之交相辉映。
“纵然众叛亲离、千夫所指。”男儿字字如铁,“与君背心相抵,祥甘之如饴。”
胤禛抬头看他良久,目色如水,突然举起手,将手中寒玉狠狠向红木桌脚磕去,胤祥一惊,低呼一声,急忙伸手去拦,却已经挡之不及,但因胤禛怕伤了他手力气到底收住了些,玉玦不曾粉身碎骨,只是断成了三截,可那断口却擦着胤祥指腹飞过,初只是一道浅浅的痕迹,过了一刹,鲜红色才迫不及待地涌了出来。
胤禛见状倒吸一口冷气,心疼得抓住他手直唤伤药,胤祥反而咧着嘴笑。
“四哥总是这般的急脾气,你又何必跟这个置气,不过是个物事,却总是那位留的个念想,摔碎了到时候后悔的还不是你自己……”
胤禛帮他裹着伤口,狠狠瞪了他一眼,其实这伤口实在是小,胤禛也是血雨里过来的人,一惊一乍也不过因为这道口子划拉在他弟弟手上罢了,天下间疼怜弟子的父兄,恐怕莫不如是。
将带着药的棉纱裹了基层,看了看,又多缠了几圈,仍是觉得单薄,但还是叹着气罢了手,只瞥了他一眼,“你也知道不过是个物事,又何必拿自己去挡,我使了多大力你不知道么?你倒觉得我心疼你不如它么?”
胤祥也不答话,只是笑,纯粹的笑意,敛了全部的豪迈壮阔,亦或七窍玲珑。
胤禛看着那笑容,心里不知滚过多少酸甜苦辣,不为人知的今夕昨夕,最终却只是化作了一声轻叹,百转柔肠中实化着于人于己都再无退路的狠绝凌厉,“今日之后,你便想退,我也是不许的了。”
“我总在这里,又还能走到哪里去?”胤祥弯了弯眉毛,握住他手,“四哥莫忘了那一句。”
“不离、不弃、不移、不易。”
95、浮光
里头胤禛胤祥互诉衷肠不提,胤禵也正一路穿庭饶廊行到后院,便看见几个短小的人影蠕动着凑在一起。
仔细瞧了瞧,才认出是弘晖这小东西带着一圈孩子不知找到了什么好东西围在一处。四哥家这几年子嗣倒是不错,弘晖出生后便连带着有了弘昐、弘昀,喜得宫里那母仪天下的“老太太”乐的什么似的,盼了多年,催了多年,一下子抱上好几个大胖小子,不知道多待见弘晖,直夸他是福星。眼下加上被五哥扔在这儿的弘曈,每日里真是鸡飞狗跳,四嫂的眉毛都多绕了几圈。
像是扫到他来,弘晖闪着大眼睛迅速把手上东西捂住了,那一圈圆滚滚才刚能站稳的臭小子也立刻应声把圈子缩的更小了些。
这是……找到什么好东西了?
胤禵眼睛咕噜噜转了两圈,嘴角勾起笑意,心里有些跃跃欲试,论起玩儿,他可从来不输于人,你们几个,哼哼,还太嫩。
装作没看见的绕过了影壁,往另一侧走去,耳内还能听见稍稍放大的送气声,胤禵得意洋洋地转着腰上的玉佩,饶了好大个圈子从他们背后的小道猫了出来,弓着身子蹑手蹑脚的凑了过去。
不行,还是看不清……到底是什么好东西?四哥的玉貔貅被偷出来了?还是四嫂绣的八福荷包?
胤禵跟在后头把能想到的好东西上天入地挨个过了一遍,心里越发百爪挠心起来。
孩儿们,谁让你们碰上你十四叔呢……
速战速决。
“呔!”胤禵突然大喝一声,惊得弘晖一众“魂飞魄散”,立刻作鸟兽散,胤禵借机俯冲下去,看也没看地一把将他们围在中间的物事攥在了手里,还没来得及觉出手感,先得意洋洋地挑了眉毛,等着看弘晖愤怒跳脚。
他失望了。
“咯咯咯咯,十四叔你可算过来了,蹲的我脚都麻了!”
“哥哥真厉害,十四叔真的来抢了……”
“我大哥最厉害了!”
“那也是我大哥!”
“我的!我的!就是我的!”
“十四叔最好玩了……”
“……”
一群三四岁的孩子哄笑着闹成一团,忽远忽近的围着胤禵笑,各自还没有自己腿高的小弘晖也不知道跟谁学的姿势,居然插着双手朝自己吐舌头……胤禵脸上不自然的动了动,觉得手里一片湿腻,心里翻上不详的预感……
薄薄的绢纸抱着,被自己生生捏死的大青虫……
在手心里糊成一片,都分辨不出到底有几条。
恶……
胤禵眼睛眉毛都纠结在一起,凶神恶煞地看着众小,正要扑过去狠狠教训一顿,就发现他们站的地方一直在自己攻击范围之外,眼下早就欢呼着跟在弘晖屁股后头蹦蹦跳跳跑远了。
只有那只没良心的老猫,懒洋洋地抬着眼皮露出嘲笑一样的表情,可恶!
小兔崽子们,看爷不狠狠地……告诉你们阿玛!
踢踢嗵嗵连门也没敲的闯进了书房,胤禛胤祥已松开了交握的手。
敏锐觉出气氛不大对劲的胤禵再次转着眼睛,从他胤禛脸上滑到胤祥脸上,又从胤祥脸上飘回胤禛脸上,来来回回好几趟,面色古怪,直到被兄长挑眉哼了一声,“看什么呢!”
胤禵恍然回过神,赶紧收回目光,讪讪去端给他送上的茶盏,可刚抿了一口,便又跳将起来,“竹叶青?!”
“是啊,怎么了?”两人莫名其妙看着他,“你不是最好这个吗?”
“我已经不喜欢了!”胤禵连连甩着手在地上气急败坏地跺脚,“以后都别跟我提青字,谁提我跟谁急!”
“青字怎么了?为什么不能提‘青’?”胤祥一下子乐了,立刻开口,句句赶着,“你向来喜欢竹叶青,其次就是陕青,还穿着天青色的袍子,今天天青云淡,山青水清,清清朗朗,为什么不能提青?”
“你还提!你还提!你再提一句试试看!”
“我说青天白日满地红,不成吗?”
“你……!!!”
胤禛看着这两个冤家又蹭了起来,只觉得脑仁儿疼,什么要紧事都想不起来了,急忙掐断,“行了行了,到底怎么了?”
胤禵立刻哭丧着脸凑到四哥跟前去,把他儿子的顽劣事迹从头到尾添油加醋讲了一遍,还惨兮兮的把刚洗过的手伸过去,被胤祥一扇子打了下来,“哥诶,你看看他们——”
听完故事,两人对视一眼,俱是强忍着笑意,憋得脸都扭曲了。
“就知道你们无情无义!想笑就笑!爷不在乎!”
“这可是你说的,”胤祥强撑着说出一句,立刻绷不住了,“哈哈哈哈——”
胤禛看胤禵面色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活像个颜料盘,勉强提了些恻隐之心,伸手去像逗小狗一样拍了拍他脑袋,“谁让你非要闹腾着绕那么大个圈子去抢他们东西……”
“哥……”
“好好好,我不笑了,本府回头就好好收拾他们,给咱们十四爷报仇雪耻如何?哈哈……”
“十四弟,你也太丢我们兄弟的脸了,”胤祥过去搭着他肩膀,被人狠狠扔开,“居然败给了弘晖,他才多大呀,啧啧,真厉害,不愧是我侄子。”
“不过也确实太皮了点,这两年府里就没消停过,哪天没有几个来告状的,在宫里是那几个小弟弟,在外头就是各家府里的侄子们遭殃,太没规矩了些!”说着胤禛也想起这事儿来,“他也大了,上回还说给他找先生呢,眼下也是时候好好立立规矩了,不能再这么放养着,没得把几个小的都带坏了。”
“这也太小了些……”
胤祥皱了皱眉,还要再说,已被胤禛挥手打断了,他转头问胤禵,“你今天怎么得空过来?”
“嗨,这不是听说您这王府闭门谢客,连五哥来都没能进去,那天还在外头跳着要你还他的鹦鹉呢,”十四扬了扬下巴,满不在乎地歪在椅子上,“小弟就过来打探打探呗。”
“你倒是有功夫,不跟着老九胡混了?”胤祥隔着椅子戳了戳他。
“人家最近忙的脚不点地,天天车水马龙,哪有功夫搭理我,”胤禵撇着嘴角去扯桌上的水果,又突然放开手嫌弃地甩了两下,换手去拿,“春风得意马蹄疾呀……不过怎么见几个……也在他府里?”
“这些你都别管,我自有分寸。”胤禛是真不大敢让这个弟弟卷进去,就他那没前没后的性子,啧啧,还是跟弘晖玩去吧。
“知道了——”胤禵懒洋洋地拖长了声音,不让他管,他才懒得管,天塌了有大个子的顶着,别帮忙不成反添了乱,老老实实看戏就是了了,四哥十三哥总不会害他。胤禵这回凑热闹少了,脑子倒是清醒不少,想了半天,又弹起身子攒着眉问,“那我以后跟九哥十哥玩没关系吗?”
“怎么?你觉得不妥?”胤禛眼睛带了点笑意。
胤禵又想了想,使劲摇了摇头,“也不是……就是觉得不太好,现在太子还在,大哥八哥那边,声势也太盛了些……看着人,觉得心里晃晃悠悠的不太,安生……”
“你小子,有长进啊。”听他说出过犹不及的话,胤禛大为欣慰,抓了个果子塞进他嘴里。
“哼哼,那是,小爷是谁呀……”
才得瑟,当哥子的已一巴掌扇了过去,“皮样儿!”
“没事儿,十四弟,”胤祥凑过来,神秘的笑着挤了挤眼睛,“你该玩就玩,该逛就逛,但只记住一条,只吃喝玩乐,别往人家的正事儿里头掺和,真泥了腿子,就谁也救不了你了……”
“真泥了,不等人救,怕四哥还不得抽死我……”胤禵听了,小声咕咚着。
“算你明白,到时候你四哥绝不假手于人。”
“看看,看看,哪有点儿当哥哥的样子,”胤禵翻了一眼,又挑了挑眉,“可当真不用我过来给你壮声势?”
胤禛被他气得笑,“你个糊涂小子,亏得刚夸你长进呢,这年头,老爷子眼皮子底下,你哥还没这么想不开,要‘声势’干嘛?!嫌死的太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