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临昼的下一句话,却瞬间将他所有的镇定都砸了个精光,只听他若无其事道,「辰安就坐在这里,里头的那个,自然是别人假扮的。」
白辰安闻言转身,目光像是针刺般犀利了起来,尖锐之中,却又带着说不出的心灰意冷,「你为什么认不出来?」
其实还想问,「此刻见了我,就当知晓里头这个人是假扮的,你怎么还能这样漫不经心与我对答。」只是情绪太过激动,这话便哽在了喉中。
「自然有认出来。」诧异的望了他一眼,临昼不以为然道,「这人虽然面容扮得与你极像,言行举止,却有着细微的差别,孤王怎会认不出来?」
「那你还与他……」
「辰安公子,是您叫南华来伺候吾皇的呀!您忘了吗?」一个天真的声音泛着浓浓的困意,插入了他们的对话。
打着呵欠出来的,正是昨夜蚣蝮找来假扮他的,那名叫做南华的宫人。
他的话一出口,瞬间就将白辰安所有的责问,都噎了下去,只余沉默。
「是啊!不是辰安你找来给孤王侍寝的吗?」
笑着撕下了南华脸上那张易容的面具,对着面具下全然不同的脸孔摇了摇头,临昼一无所觉的反问,根本就未曾察觉,他做出了怎样不可挽回的事情。
要到这一刻,白辰安才震惊的回过神来,恍然明白,他们两人之间最大障碍,其实并不是爱与不爱,也不是爱有多少。
而是从头至尾,他们两人对于爱的认知,就存在着严重的偏差。
「临昼,一直以来,你都并没有对姐姐念念不忘,你最喜欢的人,其实一直都是我,是不是?」
「没错,难得你这迟钝的小鬼头终于有明白的一日。」
「你说最喜欢的人是我,也不是骗我的,是吗?」
「当然不是骗你的,孤王对你说过许多遍,你都没有听进去。」习惯性的就想把人搂到怀里。
伸出的手,却再度的被避了开去。
「可即便最喜欢的人是我,也一点不妨碍你与别人上床吧?」惨白着脸,白辰安轻声问道。
「辰安,这两件事并不冲突,孤王看不出其中有什么妨碍。」临昼的回答,从声音到神情,都是自然而然的。
他生来就是东岛的继承者,从小便被灌输了固有的认知,这岛上一草一木,飞禽走兽,乃至于数百万岛民,皆为他所有。
既然都是他的所有物,理所当然随他挑、任他选。
这一个,他挑来当爱侣,另一个,他选来做床伴,互相之间,并不构成一丝一毫的冲突。
况且替他挑选床伴,不是这些年来辰安一直在做的事吗?
何以今日如此怒气冲冲,实在有些令他费解。
「当然有问题。」白辰安几乎忍不住想要冲上前去,抓住他的肩膀大力的摇晃,末了,却只淡淡道,「既然不构成冲突,那我与别人上床,也是没关系的吧?」
临昼闻言,却微笑起来,笑了半晌,他摇了摇头,却是一脸的笃定,「你不肯的。辰安,你是那种只愿与喜欢的人同床,不喜欢的,只怕你连碰都不想去碰一下。」
该死的,他真是太了解他了。
「那你是否也知道,身为十八部族中人,我与其他族人一样,一旦认定了谁,就绝不肯让这个人再去沾染别人。」
「自然明白,当年你姐姐就是因着这个缘故,才与孤王解除了婚约,但辰安,孤王也要你明白一件事,你与辰心是不同的。」
「有何不同?只因在尚未明了自己的心意前,我已先愚蠢的替你选了五年的美人?」
「不,不是这个。你要明白的是,辰心,孤王是可以放弃的,因为虽然有些喜欢,但还不到非她不可的地步,但是,你,白辰安,孤王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手的。」
「但同样的,你也无论如何不会放弃,这后宫中所有的美人们吧!」
相识这些年,不止临昼对他的了解足够深刻,他白辰安也同样的,对眼前人的行事作风略有所知。
「不只是这些,以后陆续还会有新的美人进来,辰安,你要习惯。」临昼的神情依然没有什么变化,像是以往与他讨论朝中大事一般,语气淡然。
然而这平淡的,满不在乎的语气,却在一瞬间,刺痛了白辰安的心。
临昼承认了对他的爱,他亲口说出了爱他,比之白辰心更多,这是多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可不知道为何,在感情得以确定,那令人焦躁的疑虑褪去后,心底泛起的,却是更为深浓的痛楚。
妖美的、妩媚的、端丽的、清秀的、娇柔的,一张张过往的脸孔,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轮番的出现。
交缠的肢体,入骨的缠绵,优美起伏的脊背上流淌的汗珠,在宫灯的映照下,莹莹的闪着光,耳边仿佛又响起了一阵阵熟悉的轻喘与低吟。
「以后陆续还会有新的美人进来,辰安,你要习惯。」
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轻而易举的唤出了过往五年来,所有的记忆,他亲眼所见的,亲耳所闻的,临昼与别人在一起的记忆。
以往的他,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才会亲手将别人,一个个的选送到这个男人的床上?
真奇怪,甚至在一个月前,他依然心如止水的在做这样的事情。
那时候,是抱着怎样的自信,相信着自己绝不会对这个朝秦暮楚,换枕边人绝对比换龙袍更勤快的男人动心。
而如今,又是怎样偶然的机缘,竟让他不小心的,就这么陷落了下去。
不,不是偶然的机缘,若是龙族的行刺,他假扮的蚣蝮,一开始就已在临昼的算计中的话,那么他们会发展成如今这般的状况,就绝不会出于偶然。
这该死的、可恨的男人,只怕一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心意,知道他找来这许多的与姐姐相似的人,用来挡在他们之间,阻隔自己的感情。
他只是、只是想要隔着点距离,在一旁默默的看着他而已。
帮他理政,帮他应付朝臣,帮他选美人,假装自己是个完美的臣下,打理好他的一切,伴着他、守着他、看着他,就已足够。
他一点都不想,与这个男人发展出过于亲密的关系。
那半毁的山崖,斑斑的血泪,一直都是笼罩在他心底最深的阴霾,搁在某个角落,用着坚固的围栏一圈一圈的围起来。
『我才不会这样失去理智的爱上什么人呢!尤其是临昼这种在床上热情纠缠,一早起来,却连枕边人的脸都不会记住的差劲鬼。』
在心中对这个男人的行事作风嗤之以鼻的同时,一面却又惊讶着,那么多的男男女女依然这样飞蛾扑火一般争先恐后的爬上他的床。
「如果是俊美的东皇陛下的话,即使只有春风一度也是好的。」那些被选送进宫的美人们嫣红的脸上,满是疯狂的迷恋。
竟然,个个都是心甘情愿的!
让他大为感慨临昼的形象工程成功之余,多少也在心底暗骂这些人只怕都是些脑袋不正常的疯子。
这下好了,嘲笑人的终于遭到了报应。
而今他白辰安也终于正式的加入了这一票疯子大军,蚣蝮会高兴死的!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谙熟感情游戏的蚣蝮大约第一眼,就能瞧出他们之间脆弱的关系了吧!所以才会提出那样的建议。
不不不,即使蚣蝮没有从中作梗,以临昼这样的性子,天长地久下来,总是会让他发现的。
只是不会这么早,也许他会先鼓起勇气询问,然后会先明白,比起姐姐,临昼更爱的人一直都是他。
而在他不帮他选美人的当下,他也暂时不会碰到别人,这样,他们就还会有一段甜蜜的好日子。
也许三五个月,也许三五天,总之不会是现在,不会这么早就让他发现这样惨烈的现实。
即便这个现实,依然存在。
或早或晚,总会爆发出来,让他发现。
只是能晚几个月,不,能晚几天,甚至只是晚几个时辰,都是好的,不要像如今这般,才刚解除了让人焦虑的犹疑的当下,再度跌人更为绝望的境地。
蚣蝮,都是可恨的蚣蝮。
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出现?
为什么要提出这该死的试探?
他知道,迁怒是不对的。记得那时望着半毁的山崖,他还对着嘲风姐夫的发狂深深的不以为然,这山崖上的一草一木何辜,要遭这池鱼之殃?
而今,却哪里是还顾得上感叹无情的草木,甚而连带活生生的,本是他有负的蚣蝮,他都充斥了不想让他好过的念头。
这不善的意念几乎一泛起,城门外,那道水气所化的龙族仿佛感应到了他的怒气一般,背后突兀的泛起了阵阵恶寒。
「还是要再快些,辰安自小就是罕见的修炼奇才,得罪了他,只怕不跑得快些,马上就会火烧眉毛。」
偏僻的城墙角落,护城河上,缓缓的冒出水气凝成的兽形,巴望着化出了原形能更好的凝聚灵气,以便及时落跑的蚣蝮湿淋淋自水中冒出头来。
滴着水正要上岸,那狡猾的龙族蓦然惊恐的惨叫了一声,火烧屁股一般,卷起了大团的河水,远远的跳了开去。
饶是他逃得快,依然没能逃过那追来的火焰的余波。
蚣蝮喜水,与螭吻喜火正好相反,火符正是他这一属性的最大克星。
「该死的,辰安看起来仙风道骨斯斯文文的,原来不但是个超级醋坛子,还这般小心眼,该死,真是该死。」
卷着大团的水气,好不容易才成功的扑灭那道追来的烈火,半截尾巴到底还是给烧了个外焦里嫩,气得他不禁跳着脚大骂了起来。
第十一章
白辰安并未把过多的注意力放在追踪蚣蝮的动向上,掐着手诀抛出了火符后,他缓缓的从廊下走了出来。
一步一步,游魂一般,走到东皇与那名刚与他同床共枕的名叫南华的宫人面前。
大约是一夜春风残留的亲密,临昼习惯性的揽着南华的纤腰,并未有半点松开的意思。
方才他就是这般,一手揽上瞌睡蒙眬的南华,一手随意的伸过来,要来抱他。
真是可笑,这样子近乎左拥右抱的行为,他顺手做来,竟是格外的理所当然,便是这理所当然的样子,让他方才一再的闪躲举动,显得异常突兀。
「辰安公子,您这举动,已是对吾皇的极大不敬,是否请您……」小小声的提醒很快就在辰安少见的冷厉眼神下消了音。
在东皇的有力的臂弯里缩了缩,南华微红着脸偷瞥了一眼因着他这举动,眼神更冷了几分的白辰安。
『奇怪,这辰安公子,怎地与其他宫人说得都不一样呢?』他小小的心里充满了深深的疑惑。
这宫里头,谁人不知,哪个不晓?要论长相最斯文,性格最温和,为人最好说话的,就当属这辰安公子了。
说错了话,做错了事,哪怕平日里不小心,乃至于有心的得罪他,都从来没有一个人,遭到他的报复过。
明明有着仙家的血脉,又是东皇眼前唯一的大红人,平日里头不但一点架子都没有,还会瞒着东皇,偷偷的帮他们处理好各种不该有的疏漏。
比如那个看门的阿贵,上次一个不留神,没看牢宫门上的安门符,正担心着会受罚呢!
结果遇到了这辰安公子,一声不吭的就重新帮他画好贴了回去,还细心的叮咛安门符上的看门兽,不许把这件事透露给东皇知道。
这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俊公子,东皇又是这般亲近他,虽然是个男的,但宫人们都说着,要真哪天封了后,只怕这宫里上上下下的,多半也没哪个会不服气的。
只是他今日见着的辰安公子,怎地与传言中的都不一样呢?
那般冷厉的眼神,像是夹着无数尖锐的细针,冷冷的盯着他,让他想起了小时候隔壁的邻居大娘望着那家老爷宠妾的目光。
没过几天,那娇美的宠妾就莫名其妙的暴病而亡。
呜呜呜,他不要这样,他今年才十六岁,他只是很喜欢很仰慕风流俊美的东皇而已,他不要为了这个就暴病死掉啊!
可那揽着他的手臂是这样的温暖有力,进宫都快三年了,一直都只能偷偷的望着君王的背影,难得今日有这机会,他实在是、实在是不想轻易的放弃啊!
怯怯的挺直了脊背,南华努力鼓起勇气,为了他暗恋三年的可望而不可及的俊美君王,为了他未来的荣华富贵,他拼了!
搂着他的临昼并不清楚怀中这小小的身影到底经历了怎样艰难的挣扎,才最终说服了自己,乖乖的留在他的怀中。
他的臂弯中,揽过太多的美人,男的、女的,即便各怀心思,却都无一例外的,用尽了所有的心思,只为了想要讨好到他。
他这一生向来顺遂,自小就是皇子储君,且是皇后所生,幼时更因扛起过千斤鼎震慑海外使节而备受父皇赞许,称「即使他日再有佳儿,亦当远远不及长子」。
这随意的一句话,牢牢的在朝臣中奠定他这本就牢固的储君地位。
既然他几乎早已被认定必是未来的东岛之主,自然是人人尊祟,个个殷勤,只恐让他心生半点芥蒂,他日登临大位,就被拿来开刀。
「如此这般的环境下长大,孤王居然没有成为一名碌碌昏君,也没变成草菅人命的残忍暴君,实在不能不说是天纵英才啊!」
不时的就会在亲近的人——例如白辰安——面前大大的感慨一番的东皇,当然因此换来许多的白眼和类似「整天混在美人堆中还不是昏君?」的小声嘀咕。
但只要斜睨一眼,冷哼一声,「辰安,你这是要辱君?」
那嘀咕的身影就会识时务的闭上嘴,眼观鼻,鼻观心,垂下头当面欺君,「臣刚刚什么都没说过……」
不管怎么说,身为东岛之主,他的日子,向来都是过得很舒心适意的。
可望着面前那张依然熟悉的俊秀脸孔上,冻结般森冷的黑眸,临昼忽然隐隐的觉得,只怕他的好日子即将到头……
「辰安……」他几乎是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似的,慢慢的将手搭在几乎是看着长大的小鬼的肩上,「你在气什么?」
话一出口,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一瞬间,就觉得面前直立着的修长身影,似乎微微的晃了晃,像是轻轻一碰,就要摔倒。
这让他的心底立刻涌起了强烈的担忧,抢上前一步,也顾不得白辰安明显的抗拒神色,硬是用着天生的蛮力,将人牢牢的固定在了怀里。
「小鬼头,怎么了?是谁给了你气受?」收起了往常惯有的戏谑,他用着最轻柔、最温和的语气,安抚着,「来,说给我听,孤王帮你出气。」
「真的?你给我出气?君无戏言?说话算数的?」像是过了一万年那么久,怀中人终于停止了徒劳无功的挣扎,微仰起头望着他,闪耀的黑眸中带着隐隐的期待。
「算数,当然算数,孤王的本事你是最清楚的,哪次让你失望过。」对自己的整人本事充满了十二万分信心的某人拍着胸口,想也不想的大力保证,就怕这难得能哄得怀中人不再生气的机会就此溜走。
要知道,东岛虽然不大,却也有百姓百万,遍布九郡七十八个县,这么多的郡县,虽然不至于发生一点鸡毛小事就来跟他禀告,但政务之多,也是很令他头疼的。
所有的水灾蝗灾旱灾,各处的流寇劫匪,但凡郡长县令无法处理的各种麻烦,都会煞有介事的呈递奏折上来。
这些奏折三三两两的堆在一处,就仿佛一道道铲不尽的坎,相信是个人看久了,都会打从心底就漾起强烈的不耐。
但他的小鬼头却令人意外的,像是个奇迹一般的出现在他的生命中。
再多的坎放在他面前,再大的不平摆在他脚下,永远都是面无表情的,一一摆平。
该用手的时候,他会细心的用手去抚平,该用脚的时候,他会狠狠的用脚踩平,总之不管用什么方法,最终所有的问题都会被处理掉。
他有时候惊叹之余,会无聊的故意在他行进的路上妨碍他一下,在收到白眼,并且把妨碍物丢回来之后,小鬼头依然会神奇的搞定一切。
这般神一般能干会做事的臣子,又是他枕边人中,唯一会觉得心疼的辰安,他理所当然的,要待他格外的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