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静静听着两人拌嘴的青年闻言轻笑一声,缓缓抬头。
如玉温润。这是人们看到他第一眼时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词。
如墨黑发一丝不苟的被青玉冠束起,白皙的肌肤如上好羊脂玉温润剔透,一双春水般的双眸沉静清澈,带
着浅浅的笑意与几分宠溺看向任秋,勾了勾唇,打趣道:“终于想起我了,嗯?”
“少爷……”任秋扁扁嘴,拉长语调,小脸一皱,一副啜然欲泣的模样。
“哼。”旁边的任赫不屑他的行为,低哼了一声。
“少爷……”大大的双眼里染上湿意。
下一刻,却又飞快的在自认任宗锦看不到的地方对任赫吐舌示威。
任赫轻蔑的看过去。两人眼神交流,火光四射。
任宗锦本还想再逗他几句,看到这阵势,不由又感觉到头疼起来。怎么这次贴身伺候的,偏偏就带了他们
两个?
他轻咳了几声。
任秋和任赫两人立刻回复原状,都扭头眼巴巴的看着他。
“……早饭就和昨日一样吧。”
他挥挥手,只求任秋快快出去,不要再和任赫斗嘴了。
听闻这个答案,任秋刚刚的兴奋明显有些黯然,他点点头,又不死心的抬头盯着任宗锦:“少爷……你也
尝尝城里于记的芙蓉糕吧?”
想到城中这几日的形势,以及那布满街头的卫士,对吃穿没有什么特别要求的任宗锦下意识的就想拒绝,
却在任赫不着痕迹凝聚在他身上的目光和任秋水光盈盈的注视下,顿了一下,然后松了口:“好吧。”
“我也要去!”一直默不吭声的任赫一听这话,当即喊道。
“你去干什么?!我一个人就够了!”
“你管我,我就要去。”
任宗锦看着又开始吵成一团的两人,无奈的轻叹了口气,走到中间,隔开两人:“赫儿你和秋儿一起去。
路上务必小心。”
“是,少爷。”任赫低声答了。
即使再不愿意和死对头同行,听到任宗锦的话,任秋最终还和任赫一起出了客栈。
待两人离开,任宗锦走到另一间用作书房的小间,随手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坐到床前,迎着洒入房间的
朝阳便读起书来。
一本游记,记述着漠北以北狄国的人情风俗。他读得正起劲之时,忽然一阵喧闹声从窗外传来。起初一声
惊叫后是两三个人的低语议论,不过一会,便成了一群人的议论纷纷。
任宗锦住的房间,是有客居专门用来招待大主顾的,在后院独立楼阁之上的二层,足有五开间大小。环境
清幽,平日里是绝不会有闲杂人等嘈杂喧闹的,却不知今日怎的一反常规?
将书册扣到桌上,他起身来到窗前,朝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
书房那扇窗户临着一条人烟稀少的小巷,此刻从上向下看去,只见一群人围在一起,正对着中间空出的一
块小地,指指点点着什么。
他好奇的挑起长眉,凝起目力就朝那空地上仔细瞧去。才刚刚瞧了几眼,还未看出什么究竟,就听一声少
爷从门外传来。是任秋和任赫回来了。
任秋也不敲门,随手推开门就跑进来,然后坐在正间圆桌前,给自己倒茶喝:“少爷啊,今日运气真不错
,我去的时候,于记店铺门口只有两三个人咧!”
任赫晚他两步,从门外走来,手上端着食盒,是小二刚送来的。加上他两买的芙蓉糕以及其他一些点心,
便是三人今日的早饭。
任宗锦走出书房,坐到桌前,疑惑的问道:“外面出什么事了?怎的那些人全都围在一起?”
“对、对!我正要告诉少爷你呢!少爷你知道么?刚才这客栈的仆役去后面扫雪,扫着扫着……就发现了
一个东西……”
他眉飞色舞,讲到这里,却咽了咽口水,顿了顿才继续道:“那个东西……是具尸体!”
“尸体?”任宗锦听到这里,眼神一沉,心中却快速转动起来。死人?在玄京小巷里?
“对,就是尸体!一动不动的横在那里,把那扫雪的阿三吓了个半死呢哈哈哈……那个胆小鬼!亏得长那
么大个头,实在是……”
任赫听到那笑声,额头青筋隐隐跳动。刚刚一个眼刀扔过去,就听一直静静听着的任宗锦霍然起身:“我
们去看看那尸体。”
“——啊?”半晌才回过神的任秋呆愣一瞬,随即脸色迅速变青,“少、少爷……那尸体有什么好看……
我们别去了好不好?”
任宗锦却仿佛没有听到,径直朝屋外走去。任赫紧跟在男人身后,走过任秋面前时,淡淡哼了一声。
“你哼什么哼,任赫!”任秋一怔,随即大吼着也跟了出去。
三人拨开围在外圈的人,走到中间。
那是一个高大的男人,裹着破烂看不出颜色衣衫的半个身子露在雪层之外,剩余的半个身子则深深埋在还
未清扫的厚厚雪层里。
任宗锦在“尸体”面前蹲下,用手拨开散落在地上,沾着雪沫的湿发,露出一张沾满血污的侧脸。
他双眼紧闭,青紫的面色映着白雪,着实有些骇人。可是……
任宗锦手指探到他的鼻间……
“他还没死。”
平静的陈述顿时让周遭的人群静了下来,几瞬呆愣后,人群立刻又恢复之前的嘈杂。却已少了几分惊恐害
怕,多了几分看好戏的凑热闹心态。
“没死?啊,没死?”任秋喃喃重复,忽的意识到什么,便急忙凑上前去,招呼着身后的任赫就要将人从
雪地里扒拉出来。
任赫却站在那里,看着自家少爷:“少爷。”
任宗锦颔首淡笑:“不论他什么身份,毕竟一条性命。”
于是任赫这才上去帮忙,两人合力,不过一小会,便将雪地里的人完全拖了出来。
任宗锦看过去,只见男人面目英俊,四肢修长有力,他只粗粗一看,便知是习武之人。
他这次来京,行装尽量从简,伺候的人也只带了几个,本意就是小心行事,不想声张。然而这人既然让他
看到了,他便不能不救……即使这一举动,有可能会破坏他的本意……算了……
他摇摇头,看两个少年架着男人吃力,便上前搭手,就欲将人拉到自己肩上。
任秋任赫两人忙忙就要阻止,不知是谁慌乱中扯到了男人裹在身上的衣衫,下一刻,三人都楞在了那里。
那被任秋一下扯落的衣衫竟然是男人身上唯一的一件,下面,便是冻得青紫的大片肌肤。无数凝着干涸血
迹的狭长伤痕布满触目所及的整个前胸,而最让任宗锦愕然的便是,穿在男人胸前乳头处的两个银环……
——难道,自己看走眼了?……这人竟是个出逃的男宠?
80再逢(一)
二十六日晚,自从云烈帝重病卧床起就一直紧闭的都城大门在发出沉重的闷响后,缓缓开启。三万戎装骑
兵整齐有序的进入胤国的权力中枢玄朱城。他们行动迅速,寂静无声,身上发出骇人的寒意,街边家家户
户纷纷闭门关窗,往日喧哗繁荣的城市一时间萧瑟冷寂至极。
最后一丝日光缓缓隐没在地平线下,天地之间陷入黑暗,稍后,街旁的灯烛亮了起来,点点灯火密密连成
细线,纵横交错,仿佛苍茫天地间的巨大棋盘。
宫城太和门处,肃立的卫士们竟仿佛对夜闯宫闱的骑兵们视而不见,任一拨又一拨的队伍从各个宫门驶进
宫城,往日里安谧寂静的宫城,这一夜,马蹄声久久回响。
天武军右厢第四军都指挥使吴克明来到崇政殿前时,一阵狂风猛的朝他卷来,狠狠扯开他的黑色大氅。
他步子迈得很大,步伐很快,沉重的脚步声回响在空旷的偌大殿堂楼宇中,远远的散去。
蜿蜒的重檐歇垂脊上,骑风仙人和走兽们昂首而立,姿态各立。淡淡洒下的灯光,稍稍消散了浓重的黑暗
,一个挺拔的白色身影站在穿花龙汶汉白玉栏杆后,负手而立,狂风卷着他的黑发高高扬起。
“末将见过王爷。”吴克明在距那人三步处行礼半跪,“禀王爷,殿前诸班值、步军骑军中,看到先皇遗
诏的,大部分已经归顺。意欲抵抗的,也已全部关押在地牢。”
白衣人动也未动,隔了许久,才缓缓转过身来。夜色中,他的眼瞳反着烛火,淡漠冷然,精致的五官交错
着阴影,却异常的凌厉。
“很好。”他淡淡开了口,看了地上的人一眼,又道,“派丁云、何谷、许翟,分出三千人,去内城,将
那些人的家眷都给我看好了。”
“末将遵命。”吴克明低声应道,行礼起身,又如来时一般,急匆匆的走了。
夜色深沉,寒风呼啸,然而,这个夜晚,注定和之前的无数个安谧的冬夜不同,注定将在史书上,拥有极
其浓重的一笔。
时间是云庆十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寰夜王暮寒仲率三万骑兵直入玄朱。如此行为,在烈帝刚刚驾崩的时
候,若不想被称为意欲谋反的逆贼,便需要一个合适正当的名号。
而烈帝遗诏,便是这个名号。
而本欲袖手旁观,保持中立,不想掺入皇家帝位之争的上四军将领,在看到烈帝数月前写给暮寒仲的亲笔
信时,也纷纷出营宣誓效忠。
司皇寒宇、司皇寒炼,暗中勾结,荒淫无度,谋害烈帝,囹圄兄弟,不忠不孝,是为逆贼……数条滔天罪
行,被寰夜王高声宣读于众,群情激愤。
不过短短一日时间,玄朱朝势再次突变!
日头高照,当软禁诸位亲王的禁宫大门终于被缓缓打开。
肆意倾泻的日光照在当前漫步而出的高大身影之上。逆光而立的男子高大英俊,沉着冷静的双眼中,绝对
的威势不可抵挡。
短短半日时间,便控制了偌大皇宫的寰夜王,以背后的绝对武力,站在了玄朱顶端的寰夜王,在看到男人
后,深深的跪俯。
烈帝遗诏,立舜玉王司皇为新帝。
……
“寒仲。”
熟悉的男声响起在身后,同时,一件带着体温的柔软的厚实长袍便落在了白衣男子身上。
巫烨从沉思中惊醒,扭头看向走到自己身边,和他并肩而立的男人:“三哥。”
“在看什么?”司皇寒鸿也学着他刚才的样子仰头望向夜空,那里没有圆月,也没有璀璨的群星,只是黑
茫茫的一片。
“……”巫烨没有回答,只是紧了紧身上的大氅,低头说道,“这个时辰,三哥不是应该在府里休息的么
?……你在宫里这么久,嫂子怕是担心坏了。”
司皇寒鸿无奈的轻笑出声,他的笑容很温和,却带着淡淡的几分苦涩与自嘲。他的目光转到身旁自己弟弟
身上,同样的答非所问:“又一次麻烦你了。若非寒仲你……我司皇寒鸿这次……”
“三哥。”清冷的嗓音突然严肃了起来,巫烨抬头回视:“承诺是需要遵守的。既然做出承诺,我便一定
会做到。”
“……”司皇寒鸿怔了一下,他张了张唇,欲说些什么,却最终只是默默的收回目光,不再出声。
「三哥……相信我,终有一日,你会站在万人之上,君临天下。」
月光下,是眼前青年坚定的双眸。
他看着巫烨瘦削的身影,微微有些出神。心里有一丝淡淡的情绪滑过,却说不上是什么。逝去的岁月依稀
在眼前一幕幕浮现,仿佛不久前,这个弟弟还带着眼泪扑倒在他的怀里,一眨眼,他就已经长为俊美的青
年。
不仅不再需要他的保护,反而成了最后关头时,他所能相信的依靠。
他低叹了口气,伸出手臂,一把搂住巫烨的肩膀。
巫烨回头看他一眼,对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慢慢笑了。
两人在黑夜中静立,各自带着各自的心思。巫烨依旧仰着头,目光穿透了天际,落向不知名的何处。
司皇寒鸿侧目看向眼前的青年,他身上仿佛带着奇异的安定人心的力量,只是这样默默的看着,心里翻涌
的情绪便渐渐的归于平静。
“三哥,夜深了,你回府去休息罢。过几日的登基大典,可需要充足的体力。”
收回目光,巫烨突然开口,嘴角勾起淡淡的笑意,漆黑的双眸,含着暖意注视着面前挺拔高大的男人。
司皇寒鸿点点头,收回手臂,就欲转身前,却想起什么,停住了脚步:“寒仲,你跟我一起回府吧。”
巫烨摇摇头。
“你气色很不好。”司皇寒鸿这才开始端详弟弟的面孔,双眉一皱,便要强硬的将人拉走,“这里有他们
在,你就放心吧。走吧,跟三哥回府。”
巫烨轻轻挣开他的手臂,双目盯着他,低低的叹气:“三哥先回去吧。我……想再静静。”
再静静?
静什么?
司皇寒鸿终有满腹疑问,却在面前青年转头垂眸,不经意间露出的几丝深深的疲惫下,放弃了再劝的打算
,一个人出宫回府休息。
他的背后,黑暗中的那抹白色,依然挺直着腰背,站在空无一人的大殿前,抬头望着天际,任冷风扬起衣
衫与长发,也一动不动。
无尽黑暗中,一波一波的疼痛从全身上下袭来,永无止尽,他仿佛置身地狱的烈火之中,颤动呻吟,无法
逃脱,只能承受。
忽的,一阵清凉如潮水一般,将他全身包裹其中,疼痛慢慢的散去,他破碎的身体一片片重新拼合,聚拢
回一丝意识,一个称呼含在口中,似乎很重要,可他却忘得一干二净。
恍惚间,有人在抚摸着他的额头,无比温柔。意识迷离中,一双含着淡淡笑意的双眸浮现。
——主上!
那个称呼终于被吐出。巨大的喜悦狂涌而过,他跪立起来,挣扎着就要去摸索那个人。然而却意外的徒劳
无功,触手皆是虚无。
突地,冰凉的寒意直侵入骨。他低头,愕然发现,不知何时,血红的水已经淹到他的胸膛,不远处一个人
影飘浮在水中。
身体不受控制的朝那边走去,然后停步。
一张惨白的脸孔半浸在血色的水中,双眼大睁,似乎充满了不甘,血红的液体从他眼眶、鼻孔、耳孔、嘴
唇中流出,原本俊美的面孔凄惨诡异,万分狰狞。
——主上?!
茫然无措将他贯穿,一颗心如坠冰窖,他想要再靠前一步,却发现身体根本动弹不了。全身上下沉重如山
。
就在这时,水中漂浮的人,猛然间坐了起来,空洞的大眼直视过来,血珠一滴滴的从眼角流出,苍白的双
唇忽的勾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嘴唇无声翕动。
是、你、害、死、了、我!
呃啊啊啊啊——!
——是他,是他害死了主上!
他跌倒在地,无声的哀嚎,无尽的痛苦之下,他终于睁开双眼……
“啊!——”
正在给他换上额上毛巾的任秋忽的大叫一声,啪的一声,巾帕掉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