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双不明白洛如冰为什么没有说下去,不过他对这事很清楚,也就不含糊地把姚姐的事说了出来。说的时候,声音压得很低。
陈金凤睁大眼睛看着小双表情丰富的脸,很快就明白了姚姐的前世今生。
姚姐全名叫姚美莎,出道很多年了,在陈金凤小学时就拍过广告。一直半红不黑。这行里新人层出不穷,每年都能涌出一大堆新面孔,那可是真正的“长江后浪拍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小双说到这里的时候,啧啧了两声,表情又艳羡又遗憾,然后就继续说了下去。
姚美莎出道几年,拍了几部电影,最好的时候也只是配角。她人长得漂亮,也有演技,可就是不红。后来新人多了,她年纪大了(大概二十七八岁),就渐渐被挤了下去,只能演些不温不火的角色,广告也少了。这行里没有新作品,就会很快被观众遗忘。那时候还没有粉丝团之类的撑人气,姚美莎眼看着自己就要被遗忘到犄角旮旯里,也不知怎么想的,就接拍了几部三级片,露了点,结果就一下子红了起来。
小双说到这里,夸张地比划了一下,“那个爆红的程度啊,只要是男的,十四岁以上的,没有不知道的。”
少女的脸立刻就红了,她蓦然记起家里还贴过姚美莎的明星海报。也不知从哪个亲戚家里看到的,当时她只觉得上面的女明星太漂亮了,让人忍不住想多看几眼,便从亲戚那儿拿回了家,贴在书桌旁边的墙壁上。过了很久,那海报黄了,卷了,陈金凤才恋恋不舍地扔掉了。
原来那就是姚美莎,还拍过三级片的,陈金凤抿着嘴心想,可千万不要让表哥他们知道我贴过那女人的海报,不然太叫人尴尬了。
后来姚美莎接拍了几部主流电影,得了个奖,还拍了不少广告,很是出了把风头。然而可能由于先前拍三级片的底子太黑,露点的碟片传遍了大街小巷,衣服脱了就穿不上,老有人在背地里闲话她。加上年过三十,青春不再,姚美莎就渐渐退居到二线。后来姚美莎还想找三级片拍,可是人家这回不要她,明里说是已经安排了新人,暗地里揶揄她胸部下垂,肌肉松弛,身材走形——没看头。
“就是这样,要不是她以前还得了个什么女配奖,现在酬金也不高。现在谁还愿意请她?不过看在她资历老的份上,还是给了她一个专门的化妆间。”小双耸耸肩,结束了姚美莎的故事。
这个故事也太……陈金凤咬了下嘴唇,问他:“那这回她演什么?”
“黑帮老大的情妇。”洛如冰突然开口。他在跟姚美莎打过招呼后,就隐约预感到表妹会问及对方的事,本来不想说的,可如果现在不说,陈金凤以后肯定会追根究底地问。女孩子的好奇心一来,可是连亲生母亲也挡不住。
陈金凤没料到他会这么干脆地说出答案,一下子就愣住了。过了一会儿,她问:“情妇?这个角色好吗?”
洛如冰没说话,小双就毫不犹豫地接茬:“有什么好的,也就是一花瓶!她以前也就是拍花瓶的。不知道你看过没,有人还专门排了个跨世纪花瓶排行榜,她还进了前三。不过说真的,还没有哪个花瓶有她这样的演技。可有演技又怎么样?漂亮又怎么样?还不就是靠露点红了一段时间?”
小双的话又尖刻又露骨,叫单纯得跟小白花一般的少女半天都接不上话来。洛如冰没有责怪助理,因为他知道小双在行里混久了,说话难免刻薄直接。要小双在别人面前始终表现得温和与委婉,那可做不到,或者说,要小双不粗鲁得像小巷子里的小混混就OK了。
关于姚美莎的讨论就此为止,陈金凤却有了别的想法,只要不瞎,谁都看得出姚美莎漂亮,而自己的脸蛋和身材离那种程度还很有一段距离。可就是那种程度也只能当花瓶,自己呢,能不能当上像表哥那样的大明星?
她的脸上浮起一层浅浅的忧虑,立刻就被旁边两人看见了。
洛如冰叫了她的名字,开玩笑似地问:“想什么呢?在想男朋友?”
陈金凤立刻脸一红,佯作恼怒地捶了表哥一拳:“讨厌,人家还没有谈对象呢。”
“那我就给你说声对不起啊。”洛如冰微笑着说。
小双也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就是嘛,你哥哥无心之言,你别放在心上了。”
陈金凤不知不觉便忘了先前的心思,觉得有当了大明星的表哥罩着自己,自己绝对不会混成像姚美莎那样的花瓶。再说了,现在也有那种不怎么漂亮的气质明星嘛,自己以后也不会差到哪儿去的。
三人又聊了些趣事,孟涵便走了过来,问:“在聊什么啊?聊得这么开心?”
“你拍完了?”洛如冰问。
“早拍完了。”孟涵来到他身边坐下,端起桌上的凉水就喝。
洛如冰一把拉抓住他的手腕,“别喝了,冷的,对胃不好。让小双帮你倒一杯热的吧。”
孟涵冲他挤挤眼睛:“你就不问我早拍完了戏去做什么了。”说着,露出一副委委屈屈的表情,“看来你还没把我放在心坎上。”
洛如冰挑眉,拍了他一下,“怎么没把你放在心坎上?不是关心你的胃,没让你喝冷水吗?还有你脑袋上的创可贴,今天早上也是提醒你换新的。”
两人间的亲密让一旁的陈金凤有点羡慕,她从小只有一个弟弟陪在身边。有的只能跟女孩说的话肯定没法跟弟弟说,班上又没几个女孩理解她想要拍戏当明星的理想,好多话只能憋在心里。现在妈妈也不在身边,虽然有了表哥,能跟他说说自己的理想,但是人家毕竟是男的,有的话还是不好开口。这一刻,一种叫“寂寞”的东西在心里悄悄发了芽。
她弯了弯嘴角,瞄了一眼孟涵额角的创可贴,说:“孟大哥,你的伤口好像没事了。”
第6章
本来要在化妆间里说的话,当孟涵听见陈金凤这么一句后就立刻改变了想法,顺着她的话头说:“没事了吗?希望不要在我这张英俊的脸上留疤才好啊,不然以后还怎么拍戏上镜头呢?”
这本是句玩笑话,孟涵算不上英俊,脸庞却是相当方正,以至于导演说他的脸没辨识度,只能当龙套。而陈金凤听了却有点担心,挨近孟涵,视线围绕着那块小创可贴扫来扫去,说:“从外面看真的没事了啊,要不,我帮你揭开看看?”
孟涵赶紧抬手做推辞状,“可别,早上换的时候还有点出血呢。都贴了快一天了,现在还没出血的迹象。我还真怕你这一揭,又出问题了。”
“那怎么办?我轻轻的地弄?”少女问,表情紧张。
“算了,算了。”孟涵连连摆手,制止住陈金凤要伸过来的手。
“让我帮帮忙吧。”陈金凤一脸诚恳地请求。
洛如冰这时却笑了起来:“金凤,你别理他了,他这是逗你玩呢。他这人伤口愈合快,从小就是,脑门上的疤过两天就好了。”
陈金凤也笑,笑里带了点狡猾:“我也没当真呢……我刚才的表演怎么样?很逼真吧?”
“哟,原来你这是在表演啊,看不出来嘛。”孟涵哈哈一笑说,接过小双递来的水杯喝了一口,顿时一股暖流传遍全身。他随意瞅了一眼洛如冰,心里像烧了个暖炉。
洛如冰没注意到孟涵关注自己的视线,不管那里面是炽热的,还是火辣辣的,他有意无意地将其滤掉了。十几年的交情,也许比亲兄弟的还深吧,深到孟涵时常把自己的内衣袜子什么的捞过去洗,还说自己顺便洗洗,这样深的交情……可洛如冰竟是什么都没想。
等拍完一天的戏,洛如冰这才在回家的路上问起孟涵那时做了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快有一年没回去,打个电话问问。”孟涵望着远处的街灯,语气渐渐有了感慨,“你也知道我妈以前不是摆水果摊吗?现在店子弄大了,又卖了些别的东西,也请了几个人,不过她还是很忙。我爸还在单位里上班,也挺忙的。如果我要是在他们身边,他们肯定轻松很多。”
洛如冰面无表情地说:“那你就回去看看吧。”他将视线转向街边的店铺,那里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其实刚才孟涵一开口,他便知道接下来的是什么了。他的感觉很敏锐,然而为了某种原因,他宁可变得迟钝。与孟涵的孝顺相比,他简直就是不孝了。每年只给家里打一次电话,每次的内容就是问个身体安康。哦,最近也打了一次,就是问汇回家的钱收到没有。当时洛秋就跟开心地回答收到了,要他好好拍戏,要吃好穿好,也不要累着。那些话像极了一个慈母对游子的肺腑之言。可洛如冰知道,要是没汇钱回去,洛秋便是另一番话了。他不愿想,只默默地望着从众多店铺里照出来的灯光。
孟涵走了一会儿,发现洛如冰态度冷淡,就暗叫不好,自己好像说错话了,不过他觉得刚才的话认真来讲,也没什么错啊。于是就试探着说:“你说的有道理,我到时有空就回去看看。你呢,跟我一起回去吧?”
他期待着对方肯定的回答,竖起耳朵听着,睁大眼睛看着,恨不得代替身边的心上人说个“好”。
十几年前成了邻居,现在还是邻居。孟涵有时很庆幸洛秋没有三婚,不然自己和洛如冰可就断了缘分呢。很庆幸,这缘分一直从那时延续了下来。
然而洛如冰的心就如荒芜的原野一般,什么都没有。他冷冷地看了一眼孟涵,发出一个简单的音节:“不。”
回去?不可能。
与其在那种压抑的空气中看洛秋和谢家勇对自己的嘘寒问暖,还不如呆在鸽子笼般大的出租屋里看看书玩玩游戏,即便后者也很无聊,至少很自由。
洛如冰自顾自地走着,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身影在路上拉得很长,浓黑,单调。而孟涵的一样。他也没说话,垂着头沉默地跟着洛如冰往前走。
虽然有所预感,但是一个“不”字还是如头上的一记狠狠的重锤,敲得孟涵脑袋发晕,继而再一次失望。
也许自己不该这么说,洛如冰家里的情况他也是知道的。他曾经去过一次对方的家,就立刻被那种乱糟糟的环境吓到了。虽然自己爸妈每天很忙,但是孟妈总能找出时间来收拾屋子。而洛如冰的家,一进门就踩到堆放在门口的鞋子,衣服散乱地扔在沙发上,茶几上有吃剩下的苹果核,苍蝇在垃圾篓边飞来飞去。那时的小冰一张苍白的小脸,头发蓬乱,衣服灰灰的,手指仍然不干净,冷淡地对他说:“随便坐吧,我妈和叔叔很晚才会回来。”
洛如冰从来就没叫过谢家勇爸爸,只叫叔叔。谢家勇先是不忿,后来就不太在乎,巴望着洛秋给自己生个儿子,可洛秋怎么也怀不上了,于是她又落了一项罪名——不下蛋的母鸡。
不只是孟涵,就连洛如冰有时也怀疑洛秋怎么没再找个。也许因为青春老去,也许因为心生厌倦,也许想着就这么凑合下去算了。谢家勇可能也是这样想的吧。
孟涵闷闷地走了一会儿,为了打破冷场,就说:“我还给阿蒙和小顺几个人打了电话,他们合伙开了一家服装店,卖女孩子的衣服,听说还不错。”
洛如冰轻笑一声,有了点兴趣,问:“他们卖女孩子的衣服?几个大男人。”
阿蒙还有小顺等几个人是小区里的孩子,年纪跟孟涵相差无几,小时候一起玩耍,把孟涵看成头儿。长大后,有的读了本地的中专,有的读了外地的大学。孟涵说的是留下来已经毕业的几个。
“找不到好工作呗。又没个好学历。”孟涵无所谓地说,“又不想给别人打工,还不如找点钱开个店呢。”
洛如冰突然想起孟涵小时候把小人书租给别人收租金的事,便笑着说:“听你这么说,你好像对那很有兴趣似的。”
孟涵这时反而认真起来,“也不是很有兴趣……但是,我总不能当一辈子龙套吧?导演说我这样下辈子也红不了,我还不如趁早找个退路呢。”
他的表情没有一丝玩笑的意思,看得洛如冰的心咯噔一下,好像有什么要从心里跳出来,然而却转瞬即逝。
“哦。”洛如冰懒懒地回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凉爽的风迎面而来,视野是万家灯火。
孟涵想说点什么,却一句都说不出……第N次失望了,他想,感觉自己很失败。这种沮丧感比没考上和洛如冰同一所学校更强烈。
也许过段时间再提这件事比较好。
片场的日子在忙忙碌碌中过着,洛如冰拍戏比较顺利,陈金凤也渐渐有了些小角色,比如路人,超市收银员,顾客,保姆,服务生,佣人……有的角色短到只有一个半秒钟的背影。尽管如此,女孩对这种不同的表演角色很新奇。每每化好妆后,有台词就背台词,没台词就手舞足蹈地表现肢体语言,连洛如冰看在眼里都忍俊不禁。
光线柔和,音乐悠扬,笔挺的黑裙子轻轻擦过桌沿,系着红领结的白衬衣勾出苗条的曲线。年轻的女服务生拿着点菜单,彬彬有礼,礼貌谦逊地朝洛如冰露出微笑:“先生,请问您要点什么?”
“只要一杯苏打水,谢谢。”洛如冰说。
她有点失望,疑惑地问:“只是要一杯苏打水吗?难道您不想尝尝咖啡?”
洛如冰肯定地回答:“只需要一杯苏打水。”
女服务生郁闷地放下点菜单,抱怨说:“哥,你怎么就不多说几句话呢?我也好多练练台词嘛。”
洛如冰摇头,“你就不会说店里没有苏打水了?那样我就可以说点些别的了。”
女服务生一下子发了窘,讷讷地支吾:“我,我没想到……”
“学灵活点,金凤。如果你说没有苏打水,我就可以责备你这家店服务很差,跟你吵一架,或者宽容点,换别的喝。当然你可以演一个刚到咖啡店打工的新手,就像你现在的神态,但是你也可以表现得很害怕,很无辜,不愿意得罪顾客,同时也想保住自己的饭碗。或者很老练,很机灵,建议客人选择新口味的饮品。当然,你只要表现一个中规中矩的服务生就可以了。按照你现在的角色,没有人会对你有很高的要求。可是如果你想发展,就必须突破平凡的小角色。”洛如冰笑了笑,“其实拍戏很辛苦呢,你要是现在还在上学,那就轻松多了。”
陈金凤坐到表哥对面,托起下巴,“是有点麻烦,可是上学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出来拍戏呢,反正我也喜欢拍戏,还能挣钱,你说这不是比上学好多了吗?”
洛如冰没再跟她谈这个问题,心里也明白多说无益,就问她这几段时间过得好不好,有什么需要自己帮忙的。
陈金凤想了想,周碧彤对自己爱理不理,却也没怎么为难自己,片场里大家也没把自己当外人看,虽然有时候也说点闲话,但是都无关紧要。
“挺好的,”陈金凤拉了拉袖口上的皱褶,回答得很愉快,“还是因为有哥哥你在,我才能这么顺利地接到角色,跟着天王有肉吃……嘻嘻,还是要再跟表哥你说声‘谢谢’。”
天王?洛如冰禁不住笑着否认:“我还远远称不上是天王,我还没拍几部戏呢。”
“打个比喻嘛,”陈金凤乖巧地笑,微微欠过身,“虽然你现在不是,但是不表示将来不是啊。哥哥你这么优秀,刚才把我说得一愣一愣的,真的,你将来会成为天王的,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