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好像是饱了呢。”洛秋摸摸肚子,慢慢地将蛇果吃得只剩半个果核,接着擦了手,躺了下去。
此时,洛如冰也吃得差不多了,把果核扔进垃圾篓。孟涵突然在他耳边小声说:“跟我出去一下。”
洛如冰疑惑地看他,又看了看刚合上双眼的洛秋,便站起身跟着孟涵走了出去。孟涵的眼里没有一丝波澜,连同他的话语。然而,当洛如冰走到病房外的走廊上时,孟涵却忽然牵住他的手,“跟我去楼梯间。”
从手心处传来灼热的温度,洛如冰愣了愣。身边有护士和病人经过,心里多了几分窘迫,想找机会挣脱,却被那只铁钳般的手夹得死紧。他承认孟涵是个健康强壮的青年,但是孟涵也不用这么使劲吧。
腿上的伤口在快速走动的时候仍是疼痛,每走一步都不得不将身体的力量压在无恙的腿上,走起路来不太自然。洛如冰不由得微微蹙眉,可又不能叫出声来。他隐忍的表情被孟涵一点不漏地察觉,等到了狭小无人的楼梯间,后者就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
“怎么搞的?你怎么像个伤兵?”
“不关你的事。”
洛如冰冷淡地回应,别开头去,避开孟涵钩子般的目光。
孟涵心里叹气,洛如冰什么时候才能够坦然面对自己?他也不废话,立即执行“君子动手不动口”的指导原则,迅速拉开对方的一只袖子,一道仿佛涂画的青肿横亘在几乎和手腕一般纤细的手臂上,衬着白皙的肤色,狰狞突兀。
孟涵没说话,弯下腰掀开洛如冰的一只裤管,看见一块雪白的纱布大大咧咧地附在瘦削的小腿一侧,好像要掩耳盗铃,藏住显而易见的秘密。
“这是怎么回事?”孟涵收回手,与洛如冰面对面。他的眼神跟他的语气一般低沉,仿佛其下的暗流会随时爆发。
洛如冰垂下眼睛,依然平静:“没什么事,就是被车撞了一下。”
孟涵几乎想给对方一拳,然而双手攥成的拳头放在大腿两侧微微动了动,还是没有挥出去。声音宛若冰冻:“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有时碰上这种事也是运气不好,我以后会注意的。”洛如冰满不在乎地回答,继而就想进病区。手却被抓住,再次感受到同样的热度。
那股倔强的热度似乎想通过血脉一直传到他的心里去……洛如冰哑然失笑,视线对上那双执着的眼,忍不住出声:“孟涵,你到底想做什么,还有话没有说完?”
“我……”好像心里的话一时间全部涌上心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已经说过喜欢,说过想一直跟小冰在一起,在那一天,已经把心里话统统掏了出来,然而统统被眼前的人撇到一边。他没有从上面踩踏过去,那种冷淡的态度却让人心更冷。
洛如冰对自己的心根本无视!多少次了,从夜不归宿,与陆啸君拥吻,冷对自己的表白到现在……为什么自己还是不愿放弃?从多年前看到小冰的第一眼起,嫩芽般的情愫一天天生长,开枝散叶,这些年过去,却没有开花结果,连一点可能的迹象也没有。
孟涵呆立得如同一尊雕像,等他的思维回到现实中,手里已经空空如也,那个人已经离开。
如果谁能告诉我一个好办法来留住小冰,我就叫谁大爷!
第53章
这一天似乎过得特别漫长,首先是谢家勇说这些天请假落下了好多工作,要在单位加班,不得已得让洛如冰在医院里多待一些时间,“不过也不是让你一个人待在那里,不是有护工吗?你有时间也可以回去歇一歇。”
“我知道。”
“那好,我就挂电话了。”
接着便是孟涵在身边磨磨蹭蹭不肯走,一会儿跟洛秋聊天,一会儿帮着打饭,一会儿帮着去叫护士,一会儿没事就跟护工瞎扯。却独独没有跟洛如冰说不必要的话。
洛如冰干坐在一旁,听洛秋跟孟涵绵绵不绝地聊,什么苹果,蛇果,菠萝,山竹,榴莲……他家水果店里的水果几乎都被他介绍完了,洛如冰偶尔附和一两句,猜想接下来孟涵是不是要谈孟妈的生意大计。
“哟,你说山竹在泰国国内只卖2块钱一斤?”洛秋有点好奇地问。
“泰国不是用泰铢吗?怎么谈起人民币来了?”洛如冰不由得插嘴。
孟涵显得很内行:“确实是泰铢。不过在东南亚靠近中国的地区也是可以用人民币的,在朝鲜也是。哎,扯远了。我说的是用泰铢换算人民币是两块钱一斤。够便宜吧。”
“是挺便宜的,可外面卖的山竹都是十几块钱一斤呢。怎么贵这么多呢?”
孟涵笑笑,轻易解释了洛秋的疑惑:“大概是关税,过路费,油费之类的,人家要赚回去嘛。”
“也对啊,”洛秋恍然大悟,“不卖那么贵的话,人家千里迢迢运道这里卖不是亏本了吗?哎,要是国内能种山竹,就不会那么贵的。说起来,山竹酸酸甜甜的,还挺好吃的。”
“国内没那个气候。阿姨想吃,我下次带些来。”孟涵边说边看床头柜上的水杯,“阿姨,想喝水吗?”
“刚刚吃了苹果,还不渴。孟涵真是个好孩子,比我家小冰还懂事。哎,小冰,你今天都没说几句话呢。”洛秋忽然说。
洛如冰“呃”了一声,随即笑着解释:“我没什么话说啊。再说,有孟涵在,这儿也不冷清。”
“你呀,从小就说不出好听话,要是能学学孟涵,我也要高兴好多。”洛秋好像叹了口气,孟涵就急忙宽慰她:“阿姨,你也别这么说,小现在也是出人头地,接了不少戏,以后阿姨就能电视上看到他了。”
洛如冰扯扯嘴角,露出一个承认的微笑。
“那不如在这里看到小冰。”洛秋有些随意地嘟哝着,接着打了呵欠,“我困了,想睡觉了。”
时值晚九点钟,洛如冰发现时间已经不知不觉到了夜晚,即使漫长。正想说话,孟涵就抢着说:“那我扶阿姨去卫生间洗漱。”
“那就谢谢你了。”洛秋笑着说,被孟涵扶着慢慢下了床,又看了洛如冰一眼,“孟涵可比小冰勤快多了。”
洛如冰没答话,心说我才不屑于在这儿跟孟涵比呢。他是谁,我又是谁。他把对孟妈的殷勤几乎全给了妈妈,这样的殷勤……是为了谁?
他没有继续想,帮着孟涵将洗漱完毕的洛秋扶上床,盖好被子,然后说:“很晚了,你回去休息吧。”
“我还好,”孟涵替洛秋掖了掖被角,声音放低,“阿姨要睡了,你小声点。”
对于孟涵的反客为主,洛如冰并不在意,只是重复:“你回家去吧。”
也许因为之前孟涵的举动,洛如冰多了莫名的心思。担心楼梯间的话会出现在病房里,或者出现阳光照耀的地方。那也许是孟涵深藏心底的珍宝,可他无法接受。
不经意地瞥见孟涵的眼睛,深褐色的眸光中似乎敛着无法诉说的踌躇,热情,怅然,疑惑,密密交织在一起,让他看不透,摸不清。洛如冰连忙地转移了视线,静静的望向沉睡的洛秋。
孟涵在椅子上扭了扭身子,还想数出几条待在这里的理由,但是……洛如冰的脸绷得紧紧的,没有丝毫挽留的意味。有谁在心底叹息,幽幽的,好像一只独奏的二胡,让他几乎想哭出来。
“那好,我先回去,明天再过来。”声音轻飘飘的,散发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涩味。
洛如冰没看他,听椅子轻微地响了响,继而是渐渐远去乃至消失的脚步声,也从心头上消失了……
天花板上的灯已经熄了,只从房门的间隙里透进一丝白色的光线。隔壁床的病人也睡了,护工在床尾的椅子上打瞌睡,洛如冰却有点不放心,要他完全把妈妈交给陌生人照顾,那不太可能。像以前一样,找了床被子靠在床边,厚厚地将自己裹了一圈,心想再过几天没事的话,洛秋就能出院了,日子也能恢复平静了,自己也能继续C市的生活,会接拍很多很多的戏,会看见陆啸君,会到他的别墅去……脸上不禁一红,自己在乱想些什么啊,赶紧睡一会儿,洛秋可能会起夜。
病房里很安静,只不过半夜里门响了一下,洛如冰立刻惊醒,看见一名陌生的护士端着装药的托盘走进来。
“有什么事吗?”他问,打了个呵欠。
“要打针。”护士的语音在大口罩后显得有点闷,她接着打开床头灯。
床头灯的光线只够照亮小小的一方。洛如冰看着护士拿出细小的针管,有点迷惑地问:“晚上也有针要打吗?”
护士用手指轻轻弹了弹针管,平静地回答:“临时加的。”她很快就将一点透明的液体输入洛秋的手臂中,然后又端着托盘快步离去。
当时的洛如冰脑袋有点发懵,不太记得那个护士的脸,何况对方还戴着口罩。事实上,他对整个病区里的护士都不熟,每天来来去去,面孔依然陌生。
黑夜漫漫,洛如冰裹着被子几乎又要睡过去,忽然被洛秋一阵痉挛似的喘气再次惊醒。他急忙掀掉被子,打开床头灯,问:“妈,你怎么了?”
灯光淡黄,洛如冰却发现洛秋的脸是火烧般的赤红,双眼圆睁,无法形容的惊恐,干裂的嘴巴大张,空气快速地一进一出,好似搁浅的鱼,急切地需要氧气。她没有回答洛如冰的话,脸色却更加难看。
“妈,你怎么了?”洛如冰顾不得其他人还在休息,惊慌地大喊。抓住她瘦削的手臂,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护工被吵醒,隔壁床也醒了。
“发生什么事了?”护工慌慌张张地问,探过身子看洛秋,也是大吃一惊。
洛如冰却慌得无法按床头呼叫铃,他慌乱地冲出病房,失控地喊叫:“护士,护士,我妈出事了!”
他的喊声仿佛午夜骤然敲响的警钟,震得人人心颤。值班护士赶紧跑出来问:“怎么了?哪个床?我去叫医生。”
接下来,洛如冰看见皱眉的医生,忙碌的护士将洛秋的病床围了一圈,仪器也推了过来,心电监护仪也上了,洛秋的脸色却没有丝毫好转。他站在人后,束手无策。可没人告诉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洛秋的脸色逐渐变白,仿佛盖上了一张纸。而医生的脸色更加焦虑。后来医生给洛秋做了B超,很快就说:“准备紧急手术!”
“我妈妈,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要做手术?”洛如冰抓住医生的手臂问。
好些人涌进了不大的病房,一贯安静病房显得异样的喧闹紧张,洛如冰的声音在其中有点无力。
“其实我也要跟你说的,病人突然出现了排斥反应,我们担心她的移植肾有破裂的可能。”医生语速很快,他让护士跟手术室联系手术,继续说,“我待会还要把手术同意书给你看。”
“那,怎么会出现这种事?”洛如冰的脑子好像仍然是懵的,不知道从哪里问起,他望着被推床送往手术室的洛秋,不太相信,“我妈妈今天白天还是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呢。怎么一下子就出现排斥反应了?”
“这个很难说,我们也要检查后再下诊断。”医生显得很急,他搓了搓手就要甩开洛如冰的手离开,“现在得紧急手术,我也没法跟你说具体。”
洛如冰却在慌乱中似乎发现了一丝端倪,他抓着医生的袖子不放:“医生,我跟你说件事,就是不久前有个护士给我妈妈打针,也没说什么原因,是不是因为那个?”
医生“哦”了一声,似有所思,却很快回答了他:“这件事我会问护士那边,现在我要去手术室,你在外边等。到时我把手术同意书给你签字。”
脑子似乎清醒了些,可洛如冰感觉理智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他站在病房门口,望着医生急匆匆地离去,又看了看门口不知所措的护工,心说自己这么着急也不是个事。
“你就在这里等着吧。”洛如冰对护工说,接着就给谢家勇打电话。
刚从睡梦中醒来的谢家勇同样吃惊:“怎么?你妈出事了?”他的声音里还带着明显的倦意,却被突如其来的坏消息撕成碎片,剩下丝丝低哑。
洛如冰无法在电话里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个一清二楚,就说:“叔叔,你先过来再说吧。”
谢家勇明白是急事,也没多问,在一刻钟内赶到了医院。
其时洛如冰正在手术室外焦急等待,被医生的病情交代说得更加无措,却不得不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当谢家勇到来的时候,他的心稍微放下来了一点,把洛秋发病一五一十告诉了对方。
谢家勇神色镇定,可也没有更好的主意。他踱着步,在手术室前面来回转了好几个圈,想在口袋掏烟,又看到墙上禁烟标志,只好闷闷地坐下来,语气沉沉:“你说那个护士到底是谁呢?会不会是跑错病房了?唉,你妈也是……上一次是排斥反应,这一次还是排斥反应。”
洛如冰觉得继父说的有道理,便点头说:“等手术结束后,我去问问是谁值班的。这事很有些奇怪。”
头顶上的灯光似乎昼夜不熄,将在此等待的人和座椅照得一片雪亮。洛如冰望了很久紧闭的手术室大门,眼睛有点花,头有点重。侧了身子靠在座椅上,用胳膊枕着自己的脑袋,合上眼,只留一对耳朵听身边的动静。大概这样做能舒缓积累起来的疲倦,洛如冰发现自己的耳朵好像成了摆设。
身边静寂无声,谢家勇也靠在座椅上小憩,在医院和单位之间来来去去,年近花甲的他没有年轻时的精力,只要休息不好,疲倦就会像只磨牙的耗子一样跳出来骚扰他。
然而,两人没有等到活着的洛秋。
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洛如冰摇醒谢家勇,听医生遗憾的话:“很可惜,病人的肾脏破裂,出血极多,摘除肾脏后,发生了心脏骤停,我们回天无力。很可惜。”
洛如冰的心脏被狠狠砸了一下,声音碎成一片一片:“那,我妈,妈呢?我想,见她。”
谢家勇坐着没动,他的脸色比前晚更黯淡,眼袋更深,在脸颊上留下一圈墨似的阴翳。唯有那对不太明亮的眼珠死盯着面无表情的医生,好像要得到别的答案。当听到医生回答洛如冰:“她马上就出来了,会被送到天平间去。”,他不由得打了寒噤,边起身边插嘴:“我们要做鉴定,这个事要搞清楚。”
医生眨了眨满是倦意的双眼,说:“是要验尸?这个要申请,还要交一笔费用。”
洛如冰看看继父,后者似乎怔了,自洛秋生病以来,前前后后花了二十多万,如今,钱都打了水漂,但费用还没交完。
“那行,我们要验尸。”洛如冰说。
“小冰……”谢家勇叫了声,却没有说下去。他又坐回座位,好像消耗了所有的力气,只剩一双眼睛还睁着。
洛如冰没有工夫去为母亲的逝去痛哭,也没有精力去安慰疲惫伤心的继父,他匆匆跟着洛秋的尸体去了太平间,又去申请验尸,填了单子,交了钱,天光大亮,宁静了一晚的医院重新喧闹起来,一种生气勃勃的喧闹。
而身边已经没有了这种生气。洛如冰在洛秋即将被推入停尸间时,看了她最后一眼。一张好似恢复了青春的脸,熨平了皱纹,褪尽了血色,宛若无瑕白雪。
空气中弥漫着无处不在的死亡气息,跟盖在洛秋尸身上的白布一样寒冷。来往的人面上似乎也被覆盖了一层沉重的死气,声音也低低的犹如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