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更不敢去了,万一惹怒皇上,我岂不也……”
“小王爷……”
我看那小太监哭得怪可怜的,对杨文绍笑道:“你就去吧,小心他再哭下去,你们王府的金鱼池要漫塘了。”
“那你也去。”杨文绍拉着我的手道:“对了,就穿成这样儿去,好叫你父皇吓一跳!肯定很有趣。”
“你!净想些歪点子,我父皇对我虽是不好,可对你总是没话说吧,你父王的事……又不是我父皇的错,而且我父皇好像比谁都要难过,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你就行行好,就算是代替我,好好宽慰一下他吧。”
“要宽慰他,你就得去啊,而且我只说了吓他一跳,又不是打算折腾他。而且说不定,看到你,你父皇会很开心呢,没准一高兴,封你为王甚至做太子……”
“想得倒美。只怕父皇嫌我糟蹋了景王的衣物,又要发怒了。”
“不会的,我越来越觉得可行了,走吧,就算你父皇发怒,还有我呢,有我在场,你父皇可从来就很少发怒。而且,你也希望你父皇开心点吧。”杨文绍扭头问那小太监:“带殿下同去,皇上可不会反对吧?”小太监见他愿意去,连连说不会。
杨文绍又对老妈子说:“对了,李姨,帮文瑞把眉弄好,衣服整好,头发散了些,重新再梳好了。”
“是,小王爷。”李姨笑着答应。
“喂……”可是没人听我的。
待把我全身打点好,乘轿来到宫里时,已经是接近正午了。
父皇刚一看到我,就呆了半天,杨文绍咳嗽了几声才回过神来。用过午膳,看了半下午歌舞,杨文绍又陪着父皇下了半下午棋,转眼就到了晚间,在丝竹声声中,父皇叫人布置了一大桌酒菜,把人都赶光了,只留一些宫廷乐师们在殿门外隔帘奏乐,和杨文绍你一杯我一杯地干着,那两个人越干越消沉,杨文绍先喝醉了,嚎啕大哭起来,父皇摸着他的脑袋叹道:“你毕竟只有十七岁,别太压抑自己了,要哭,就趁着酒醉,都哭出来吧,别像朕,想哭都哭不出来。”
父皇连连咳嗽着,却还不要命似的一杯接一杯地灌酒,杨文绍哭累了,就睡着了,父皇叫人把他扶下去休息了,我准备也跟着去,父皇却叫住我:“你,坐下,陪朕一会儿。”
于是我又在长桌的桌尾坐下,父皇在首席独自斟饮,不知道过了几个时辰,我面前的一盘整鸡,都被我慢慢吃得只剩下一副骨架了,父皇还在那喝。
我看着他蟠龙冠下的银丝,莫名地有些心酸,景王对父皇来说,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呢?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这完全不像一个帝王爱惜臣子的态度了,倒像是,情人?
想到情人二字,又想起秦羽,不免难过起来,那之后,我对情之一字,才稍微有些明白,可是他就……越想越难过起来,泪也不小心滚下脸来。
“你也下去吧,朕不用你陪了。来人,再拿酒来。”
我放下筷子,走出殿外,看见有太监抬了大坛的酒来,这样喝下去,父皇还不醉死?想进去劝父皇别喝了,又有些害怕他,刚才在席上坐着就已经如坐针毡了,害怕得我只敢戳面前那一盘整鸡。
在殿外徘徊了好半天,终于股起勇气走进殿内,怯怯地夺下父皇的酒杯道:“您喝醉了,不要再喝了。”
父皇抬头,醉眼蒙眬,酒气醺醺,却面见喜色,拉住我的手道:“你来啦?”我点了点头。
“戎儿……”父皇双手捧着我的脸道:“今天晚上,你还是那么好看。我知道,我就知道,只要我一喝酒,你就会来关心我。戎儿,你对我真是太好了。”
这,这是什么情况?!不好,父皇真醉了,把我当成景王了!我毛骨悚然地大力挣扎起来:“父……父皇,我不是……”天啊,我要是没回头进来该多好,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啊?谁来告诉我为什么酒醉的人根本听不见别人的说话啊?我刚一挣扎,他就抱紧了我,拍着我的后背道:“戎儿,别怕,和我在一起,别逃,千万别逃。”
“父皇,你喝醉了,放开我,我不是……唔……”天啊,直接一个雷劈死我吧!我怎么那么傻啊,我还回来做什么?直接叫宫人不给父皇拿酒就是了。杨文绍啊杨文绍,你的无心之失可害惨了我,让我给亲生父亲误当情人亲了。
父皇的举动吓得我全身颤抖起来,眼泪也不争气地流出来,脑袋里就像是自己已经在遭受着天打五雷轰的酷刑一样爆炸开来。
“戎儿……别哭,你不喜欢我碰你我就不碰,别哭了,快别哭了,刚才是我没忍住,你……”父皇浮肿的眼角,滑下一滴清泪来。
景王死的那一刻,父皇也流泪过,那时的父皇让我震撼了,没想到我一向英明神武的父皇会哭得像个寻常百姓一样动容。
可此刻,父皇这无声的一滴眼泪,却是让我心痛无比,我好像能原谅当日他选择牺牲我,一直叫二哥举箭射我的事情了。因为那时我再怎么难过,也不能与景王死后父皇的难过相提并论,那种痛,在秦羽走后,我深深刻刻地体味过了。
我呆呆地任他抱着,虽抗拒被他当作景王,可他也的确再没多余的动作,只是紧抱着我,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的小身板被压在了殿内的盘龙柱上,直至后背麻木冰冷。
哎,就当这是父爱的温暖吧,父皇可能从来没有抱过小时候的我,不知道有没有抱过其他的皇兄皇弟们?在景王府,可是亲见杨文绍那么大个人了,还常常赖在他父皇怀里,那时可是羡慕死了有爹的孩子,如今被父皇这样抱着,偷偷地这么想着的话,也不觉得害怕了,只是有些心酸,因为我所期盼的父爱,只能是我偷偷假想到的。
不知过了多久,父皇终于睡沉了,我叫来宫人把他搀去休息了,自己整一整衣衫走出殿门,却毫无睡意,一个人在御花园内走着,想起以前偷听过文贵妃与二哥的对话,今日才知道,原来我长得不好看又不讨喜,他们仍然可以把我调‘教了去取悦父皇!是因为我长得像景王!因为景王是父皇心心念念之人!原来宫里明里暗里大家都知道这事,只有我懵懂无知!
原来什么长得好不好,根本不是问题,因为并不是所有人是天生丽质,都是靠优越的生活来保养,靠华美的衣饰来装点,靠锻炼神情气质来美化。
可是那些人,那些人难道就没有想过:他是我的父皇啊!我又不是什么戏子伶人什么的可以随便调‘教了拿来取悦帝王的!真正是为了权力和宠幸,什么事都可以干得出来!
忽然间好恨!恨自己生在帝王家。
也同情起父皇来,身边有这样一群时刻对他的帝座虎视眈眈,什么都可以做出来的人群。
正胡思乱想着,抬头一眼撞见二哥立在不远处,我不自觉地拔腿就开始跑起来。
“七弟……”二哥喊了起来,可我不打算停下,继续跑,还没跑上几十步,被二哥一下就捉住手拉转身,他紧紧抓住我的手腕,我想甩也甩不开,大力挣扎中,上次被父皇的剑弄伤的手掌处,那才结疤不久未完全好透的伤口裂开了来,血慢慢地渗了出来,痛得我眉头拧在一处了。二哥才赶紧松开我的手,撕了块袍子就给我包扎起来,边扎边问:
“为什么见了我就跑?”
“我……我不知道。”我偏过头去。
沉默了半晌,我们谁都不讲话,终是二哥沉不住气:“杨文绍睡后,你和父皇……一直在一个房间,在一起,好几个时辰。”
我怒从心起:“那又怎样?!”
第23章
“那又……怎样?”二哥不敢置信似的重复着我的话,因为从前我在他面前可是乖巧顺从得很,什么都听他的,只以为他才是对我好的。
我也不敢相信,他居然这样想我。
原来,我曾经是多么高看了他。
在这深宫之中,哪里有什么真正从内到外完美无瑕的人?
越是距离父皇龙椅不远的人,越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看错了。
就算他和文贵妃曾经商议的那事最终没有达成,可我现在不打算原谅他了。就让他想怎么误会就怎么误会去吧!我赌气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你说什么?!”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捏得我生痛。
我照他的小腿踢了一脚,吼道:“我说我的事,用不着你管,你凭什么来管我跟父皇怎么了?你有什么资格来管我?!”
“你……你变了……”
“是,我是变了,人谁不会变啊,那又怎样?难道我天生该像小时候一样懵懂无知,被人捏在掌中任意搓圆捏扁被人利用吗?是不是你们所有人都以为我生下来就比别人下贱比别人傻啊?!”我气不打一处来,本来,都过去了的事,没必要再提,可是在他面前,无端地觉得很委屈,以前绝不会说的话现在一股脑儿全部倒出来了。
“原来……你都知道了。可如今你还说来做什么呢?你现在都自己送到父皇面前去了,还打扮得这么美。那你还对我以前做的事不满个什么?!”他讥笑着,手上轻蔑地碰着我的脸,我羞愤欲死,使出十二分的力气扇了他一个耳光,他的脸被我打偏过去,仍然带着讥讽的笑容,我又狠狠地照他的膝盖踹了他一脚。他冷笑道:“怎么?无话可说了?就只会动手打人了?这两年你在外面都跟人学些什么了?”
“学会了卖身,学会了勾引男人,学会了为了权势连自己的父皇也可以勾引,怎么样,你满意了吧?”我转身就走,不知道这么负气的话是怎么从我口中溜出来的,竟没考虑过若这些话被人听去该怎么办,只知道逃跑似的向前奔着,不知道别人心目中的神仙崩塌时心里是什么样的感觉,反正我是痛恨极了。
突然脚下一绊,我穿的鞋也是景王当年的,始终还是大了些,早跑掉了一只,脚趾踢上了镶嵌在地上的鹅卵石,指甲盖都断裂翻过来了,钻心的痛感袭来,再也忍受不住地捂住脚蹲在地上,突然身上一轻,被人从背后拦腰抱起,二哥的声音在身后道:
“不,不要去找他,不要去,我不准你去,我不准……”
我反手给了他一巴掌:“要你管!快放我下来!”
他把我往草地上一放,我刚撑起身子,后背就被他按住,回过头,只见他面目冷酷得让我瑟缩了一下,还没回过神来,后领就被他狠狠地一扯,肩头一阵凉,似曾相识的情景在我脑中打开,那天的秦羽,那天的浴血……
我大哭着叫他放开我,可惜他都听不到,粘湿的舌带着浓重的酒气熨贴着我冰冷的皮肤,扫过我的脸时,他望着我的眼道:“这么想要被疼爱的话,不如我来吧!”不等我的怒骂出口,就深深咬住我的唇,还掐住我的下颌不让我动。
二哥,你何必辱我至此?!
想要皇位,也不至于要拿我当对手,谁不知道,我是最没机会也最没意愿去要那个位子的!你还真以为我今天进宫是为了迷惑帝王来的?!
我放弃了挣扎,却控制不住眼泪,它们无声地滑过脸庞。模糊的眼里,只看见那苍穹之上,稀落的几颗星子,秦羽秦羽,你在天上,一定会笑话我吧?就今天这么一天,我已经是父非父、兄非兄!
若可以回到从前,我情愿被刘同他们糟蹋,只求你还在我身边。因为那样的话,我怎么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冷。
“七弟,七弟你怎么了?七弟……”二哥拍着我的脸,惊惶地喊着:“对不起,对不起,七弟,你好好的,别这样,别这样,我求求你了……”
“你是谁?你这狗东西也配碰朕的戎儿?!快放开他,朕留你全尸!”不知道父皇什么时候出现的,他光脚穿着睡袍跑过来,一脚踢在二哥的头上,二哥不知被踢伤到哪里了,脸朝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不会是被踢到太阳穴了吧?我爬起来想过去查看,却被父皇拖拉着走了,急得我频频回头看,总算看他动了动。
“戎儿,我知道你不愿意和我睡一起,可也别在外面晃荡着不睡啊,来,这里是你以前惯睡的房间,我每天都亲自收拾打扫的。”父皇拉我到一偏殿,把我按到床上被窝里睡好了,在背面上拍了拍以示安睡才心满意足似的关门走了。我因脚痛手痛得厉害,爬起来找剪子,想把那半断的那片脚趾甲剪掉。
好容易找到了一把箭灯芯的小剪刀,正拿在手上,门吱呀一声开了,父皇看见我手上的东西,风一样地飞速卷过来,夺去了剪刀藏在身后道:“戎儿,你又寻死,你这是要我存心难过死是不是?!我都答应你了,不碰你,也不再说喜欢你那样的话,你还要我怎样?!就因为晚膳的时候亲了你一下?你太狠心了,我说什么也不准你死!”
“不……不是的,我是想……剪趾甲。”说着我把踢伤的那只脚抬起来给他看。
他总算放松警惕,神色安稳下来:“吓死我了,来,我帮你剪。咦,怎么还出血了,我去叫御医。”
“不用了,深更半夜的,惊动别人不好,只用点棉花包住就好。”
“就听你的,不叫御医。不过只用棉花可不成,看,我在这房间柜子里放了好多药的,金创药也有,我找出来。”父皇面露得意之色,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地抽开一个个柜子的抽屉,里面都是各式各样的锦盒,不知道药材是怎么论贵贱,我只知道有些装人参的盒子里面装的参,比外面市井上的店铺里的大太多了。看着父皇依旧光着脚在地上走着,时下都已入九月,地上光可鉴人的砖面都是冰冷的。
“你回去睡吧,光脚站地上凉,我自己去找。”我尽量不叫他父皇,也不用您字,不是我故意要用景王身份来取宠,实在是,不忍心打破父皇的幻梦,那么就干脆冒险和父皇一起做一次梦吧,希望我在梦境里的表现还让他满意。即使明晨早起,他酒醒了,发现我欺君,将我大卸八块我也算了。
因他毕竟,是我的君父。
因这也同样是我自己的幻梦,我编织着慈父疼惜子女的幻象。
父皇像个不好意思的年轻小子一样抓抓后脑道:“哎呀,戎儿你看,你久不住这里,我都糊涂了,这都九月了,这房里我还没铺上地毯,你别生气,我帮你把腿伤包扎好了就去铺。”
?!
我的父皇!叫我说什么好呢?您居然爱得如此卑微,卑微到如此地步!你是皇上啊!是大随千千万万臣民跪拜的对象,你怎么可以……
“不是的,不是的,我是担心你脚凉,所以才……”我赶忙摆手。“啊,找到了,金创药!”父皇开心地一溜小跑过来,剪了我的断趾甲,边包扎边笑道:“戎儿,你变得好温柔,啊,不对,你一向这么温柔。你担心我,我好高兴……”听着父皇向他的戎儿讲着甜言蜜语,我的汗毛齐齐竖立,心里的罪恶感也油然冒出,这样好吗?我这样做,是不是太不懂事了点?
而且,父皇明明喝醉了,可是除了把我当成景王,步履有些不稳,口中散发着酒气,也没什么特别像酒醉之人的地方,可他真的是醉了,眼神迷离却强装清醒,这都是为了景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