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巡检起身,身子单薄却给人不怒自威的压抑感。赵老板皱皱眉头,乖乖跟了上去。
两人来到内室,先是寒暄几句,然后由司徒巡检直入正题。
“听说那年岁小的昆山奴是在赵府死去的,不知赵老板知不知情”,赵老板张嘴正要解释,司徒巡检立即截口道:“那个叫严休景的昆山奴真正该死,竟敢咬伤犬子,真是可恶。犬子向我讨人,说是要将那奴隶一辈子都伺候他,来偿还今次的无礼。”语气一个转弯,寒冰变作春意,暖暖的笑着道:“不知赵老板可否割爱……”
赵老板脑子一片混乱,这个巡检说话没有章法,乱七八招,扯东扯西,好半天才明白过来,赶忙问道:“那杀人凶手……”
司徒巡检故作惊讶,道:“那杀人凶手不就是赵老板的儿子……”接着一个大喘气,赵老板也跟着大喘气,“赵老板儿子……养的恶犬吗……”
“对对,就是恶犬……”赵老板一拍大腿连连称是,突然想起什么,赶忙住嘴。这一口一句恶犬,到底是骂的谁?
司徒巡检忍着笑意,补充道:“那昆山奴……”
赵老板脑子里面浮现出严休景俊美的面容,心痒痒有些不舍,咬了咬牙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道:“令公之若是喜爱,我便送给公子了。”
司徒巡检满意的点点头,微笑:“那就多谢赵老板了。”说着牵着赵老板回到了大堂。坐稳之后一拍惊堂木喝到:“带凶手上来!”不多时,一条黑色吊眼狼犬被拖了上来。
赵老板眉眼全是笑意,司徒巡检满目的哀愁,摔惊堂木的声响明显减弱,叹道:“凶手已经缉拿归案,退堂吧……”
司徒拓开心得不得了,亲自去大牢将严休景接了出来,带到院子里面指着树下绑着的恶犬道:“今日虽然不能将凶手惩治依法,但是老天有眼的。你就将这只恶犬当做是那畜生,泄恨吧。”说着递给严休景一根木棍。
严休景本来是个瘦弱的孩子,这会儿满腔的愤怒化为了力量,抄起木棍上去就是一顿猛打,那恶犬只是蹦跶了两下便倒地抽抽,不一会儿就断了气。
严休景跪在地上,哭的撕心裂肺,司徒拓眼眶也跟着发红,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
“休怡,哥哥不能为你报仇,是哥哥无能。以后黄泉见面,你再怪罪哥哥吧。哥哥知道你胆小害怕寂寞,本想一死了之,黄泉路上陪着你。可是,哥哥不能死,即便是死也要拖着那些狗贼一起死。”
那一晚严休景抱着弟弟的骨灰盒一直哭,司徒拓站在他的身后耷拉着脑袋也是无限哀伤。司徒巡检静静地站在他们的身后,胸口隐隐作痛。他想,都是父母生,走在这世上一趟不容易,这样炎凉的世界,何时才能有尽头呢。
司徒巡检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刚一上任,只是跟造反的头头密谈了几次,暴动便镇压下去,暴动分子们甘愿给司徒大人当起了奴隶来。在位四年,红玉国治理有佳,风调雨顺。期间,司徒巡检维护解救了不少的昆山奴,他们被安置在昆山脚下一处别院内。别院修得隐秘,规模却不小。四周风景怡人,是个养生修养的好地方。
司徒巡检偶尔会带着司徒拓去别院玩耍,司徒拓总会带上贴身小童严休景,因为他总觉得那个秀气瘦弱的男孩子没了他的保护会受人欺负。司徒巡检常说:“骁之,你其实看走了眼。我倒认为休景骨子里比你坚强许多,他那股韧劲不是一般人能够折弯的。”每次听到这话,司徒拓心里总是哼哼想:是不是我最近不黏糊你,你有些寂寞了,臭老爹。
别院一直由一个叫魏新然的中年红眼男子打理,他的身份便是当年暴动的头头,不过此时只有司徒巡检和这个头头的手下知情,司徒拓一直被蒙在鼓里至今。这个魏新然很有本事,这些年将送来的昆山奴治理的是井井有条。几年下来,全府上下规模也是极其壮观。
司徒拓从未觉得这别院有什么不同,只是觉得那里的腊梅开的妖艳,香气也是过鼻不忘。他喜欢看着休景弯身在树下拾地上的花瓣。一树梅花一份情,不知何时自己的心就被那仿若梅花的人儿夺了去。
他望着休景笑道:“你收拾地上的残花做什么?难不成还要学那些女孩子葬花?”
休景没有抬头,微笑着继续拾花瓣,道:“听说腊梅润肺,我想将这些花瓣晾晒后,给少爷和大人泡花茶养生。”
司徒拓这才想起最近老是听见老爹晚上咳嗽,有时一咳就是一晚。
等休景制作好了腊梅茶,第一杯是由司徒拓亲自端过去的,那一晚司徒巡检正在书房看文件,司徒拓端着茶杯进屋时,只看见孤灯下自己的老爹手拿信纸低眉哭泣。
司徒拓大惊,他知道父亲虽然看似柔弱,却是一个比谁都坚强的人。一定是出了大事,他才会便做这样。
父亲见他进屋,快速抹去眼泪,强颜欢笑道:“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说着很自然的将信件揣进了袖中。
司徒拓知道,父亲从不瞒着他做事情,但是如果刻意瞒着他的事情便是大事情,深究追问会惹父亲生气的,比如皇帝和父亲的关系,他便从来不问。一来是司徒拓见识过父亲发飙狂躁的样子,生气起来在朝堂上也敢顶着皇上下不了台,皇帝都惹不起,所以他更加惹不起。二来是父亲做事远比他老练熟道许多,性格也更加执拗许多,他不愿意说的事情,你就是绑着他拿刀子坳开他的嘴,他也是不会说的,问了也是白问。
不说就不说吧,司徒拓从不介意,他想只要父亲开心就好。所以,当看见父亲落泪的那一刻,他有些慌乱起来。
他快步上前,担忧的看着自己的父亲急道:“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吗?”
司徒月松抬起眼凝视着自家的儿子,眼中说不出的疲惫和忧伤,他试图微笑,眼泪却掉了下来。他看着高大的儿子喃喃道:“骁之,过来,让爹爹抱抱。”
司徒拓走过去蹲下身子抱紧了父亲,近看之下他第一次觉得父亲真的老了,黑发中隐隐闪着华发,眼角有了劳累的痕迹,身体也是一日不如一日。原来,时间流逝,在父亲的心中沉淀了很多的悲伤,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帮不了什么。
司徒月松搂着儿子,抚摸着儿子的头发,感叹道:“还记得给你换尿布的日子,仿佛就在眼前,一晃眼你都二十出头了,突然惊觉自己真的老了。”他拍着儿子的背脊唠着家常,说着他儿时的故事,有欢笑有泪水。
司徒拓也不知哪根筋错乱,竟然问了一句:“爹,你很少提起我娘,她漂亮吗?”
司徒月松愣了几秒,几乎没想到父亲会问起这个问题,想了想微笑道:“挺漂亮的,你和她有些挂像。”
司徒拓将头靠在父亲膝上,道:“长我这样还叫漂亮呀,也只有父亲口味会那么独特了。”见司徒月松微笑,他继续道:“母亲走了很久了,父亲没想过续弦吗?其实……”他顿了顿继续道:“其实不论是谁,只要父亲喜欢,只要他也是真心喜欢父亲我都能接受的……”室内很静,他轻声说着,月松安静的听着。话语戛然而止,停了很久,犹豫间话已经脱口而出,“其实……父亲和皇上……我早就知道了……”
司徒月松浑身一颤,掩嘴咳嗽起来,脸色也变得苍白。司徒拓知道自己捅了父亲的痛楚,站起身为父亲顺背,急道:“你莫气,莫气,你若是气恼,打我骂我都好,不要气坏了身体。”
司徒月松不停咳嗽,好似肺都要咳了出来,喝了几口微凉的腊梅茶才压了下去。倒也没有气恼,只是苦涩一笑,喃喃道:“不是骁之的错……是父亲的错……父亲不该瞒着你……”
多少年,没见过如此痛苦的父亲。那一刻司徒拓意识到一个问题,他的父亲瞒着他的另有其事,一定是一件大事。话已经提到了嗓子眼,被他强压了下去。因为他爱他的父亲,尊重父亲的每一个抉择。
他退出房子的时候,月早已挂上树梢。月光朦胧,空气微凉,此时此景,正是伤心的好时节。
第二十二章:红玉国那些不得不说的往事(三)
司徒拓回到了屋子,严休景正杵着下巴打瞌睡,床铺已经铺好,就等着自家公子回来入睡。
外面风寒,司徒拓拿着棉衣为休景披上。休景被惊醒,抬起头正好看见月光中那双平日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闪烁着点点泪光。顿时睡意消散,他起身看着自己公子惊讶道:“少爷,你这是怎么了?”
司徒拓没有说话,只是悲伤的看着休景,喃喃道:“休景,有没有这种感觉,和一个人明明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休景点点头,道:“有,我和我弟弟,我觉得他一直在我身边,可是却是天涯相隔。”
司徒拓一个寒战,摇头道:“我不要生离死别的感觉,我不要他离我越来越远,我害怕他会离开我。”
休景拉着司徒拓坐下,给他温了一杯腊梅茶,而后坐在他的身边轻轻道:“少爷是和大人发生了摩擦吗?没事的,没事的,有时候两个人争执生气便会有莫名其妙的想法,事情过了,心情好了,那些奇怪的念头自然也会消失。司徒大人身体好着呢,他会长命百岁的,不会离开少爷的。”
司徒拓将头枕在他的肩膀喃喃道:“我的身边看似很多人,其实只有父亲和你离我最近,近到不隔着任何的心眼……”他想了想又道:“差点忘记了,还有一个人,和他在一起的时候经常打架,离开了才发现其实也是不掺杂一丝的心术,那时光想起来真是无忧无虑,让人怀念。”
休景顺着他的话题往下搭话:“我听大人说过,是太子殿下吧,你们经常打架。想来太子也是一个和善的人,若是换做别人做那太子,谁能忍受挨打受气呢。”
想想也是。脑海中闪过宋祺乌黑的熊猫眼,司徒拓不免得意的笑了。也是也是,他连太子殿下都敢打,还有什么怕的呢?心情顿时大好,拉着休景上床,两人并肩躺在床上又聊了好些时候,才沉沉睡去。
其实,他什么都不怕,只怕与最亲的人分离。
第二日,司徒巡检便招呼着家里的下人收拾细软,一看便是要出远门。
司徒拓看着忙忙碌碌的下人,忍不住问道:“爹,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司徒月松收拾着手里的东西,眼都不抬一下,平静道:“快要立春了,听魏管家说别院风景大好,你先去玩耍,等我办了手上的案子再去。”
一听出游,司徒拓顿时精神抖擞起来,双眼闪着金光,面貌炯炯有神,欢呼着出门收拾东西去了。
待儿子的背影消失,司徒月松才缓缓抬起头望着儿子背影发呆,忍不住又咳嗽起来,越咳越厉害,待咳嗽停止,捂嘴的手心已经满是鲜血。他不禁苦笑:宋黎呀宋黎,你终于是发现了这个秘密。即便是我,你也不会放过吗?
宋黎便是当今皇上。
那一日司徒月松看的纸条正是他在京都的心腹加急送来的信件,纸上只有两个字:快逃!
看来事发紧急,那人都来不及详细写明缘由,只能草草两字,托人快马加鞭送来,希望能赶在六殿下到来之前通知到他。
虽然没有明细,可是司徒月松心知肚明。
他一辈子没有做过什么愧对他的事情,唯独这件事他欺瞒君主,埋藏心底,在说与不说之间彷徨挣扎。可是还是被那个精明的君王发现了,隐瞒的代价便是交出命来。
司徒月松估摸着,六殿下好歹也是带着大批人马前来,大概还要过上两三天才能到达。
事实正是如此,六殿下是受了皇命,带着皇上亲自授予的一万禁军前往昆山红玉国。目的地很明确,至于目的嘛,那只有六殿下清楚了。
司徒月松知道皇上想要什么,也知道自己要保护什么,唯一能阻止的,只有自己的一条贱命了。他赌,拿自己的命赌,赌皇上能够回心转意,至少能放自己儿子一条生路。
府上忙了半日,吃完午饭司徒月松便打发儿子赶快启程。两人道别一番,司徒月松看着自家儿子俊朗的面容微笑:“你呀要学会长大,不能老是意气用事,凭着一腔热血难有很大修为的。记着,切忌急躁,以免坏事。”见司徒拓点头,他又摸了摸儿子的脸颊道:“少吃点肉,多吃点菜,你看你的脸胖的像只小猪。”
司徒拓脸颊绯红,捂着脸怒道:“臭老爹,我都二十几的人了,不要把我当做小孩子。”
司徒月松微笑,又对下人们嘱咐完,这才依依不舍得挥袖道别。
看着父亲渐渐变小的身影,司徒拓心里莫名的感伤。休景看出了他的心事,安慰道:“大人很快就会来的。”司徒拓点点头叹道:“以前年纪小,总觉得父亲啰嗦管事,甚是烦人,恨不得天天他都能够被皇帝困在宫中,我也好自由玩耍。现在,我却特别害怕分离,我怕有一天走着走着一转身,就真的是分别。”
休景目光黯然,喃喃道:“天下没有不散之筵席,即便是父子也是一样。”
两人都不再说话,都低垂着目光想着各自的心事。
其实,司徒拓已经预感到会发生什么了,只是没想到真的是大事。他一直以为皇帝是爱着父亲的,哪知道朝廷竟然会派兵捉拿他们父子。现在整个城镇已经被朝廷的大军围得水泄不通。
当然,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当即一盆冷水从天而降,司徒拓只觉得从里到外透心的凉。
当即抄起了家伙准备打道回府救人去了。魏新然双臂一展道:“少爷不能离开别院,这是大人带来的口信。”司徒拓当然不依,抄起了家伙准备开出一条血路,红着眼睛怒道:“挡我者死!!”
一番搏斗下来,寡不敌众,司徒拓后颈一痛,昏死过去。再次醒来,天色已暗,休景坐在一旁正拿着毛巾为他擦汗。
他一个翻身坐起,盯着休景,浑身颤抖:“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里……父亲满身是血……”
休景拍拍他的手安慰:“那不过是梦,一切都会好的。”
司徒拓下床,跨上宝剑,开门,顿时惊呆。门外的院子聚集了一百多个昆山奴,他们看着自己的小主人,目光坚定道:“我们愿意随着少主子去营救大人。”
休景站在他的身后,语气坚定:“我们不是怕死之人,一起去吧,少爷。”见司徒拓面露为难之色,道:“我在魏管家饭菜做了手脚,他现在正在熟睡。”
司徒拓大喜,望着休景,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瘦弱的少年会有如此细腻聪慧的心。人们翻身上马,一路狂奔,赶到天明前终于接近了城门口。
众人放弃马匹,徒步隐蔽靠近,司徒拓走在最前面,模模糊糊的光线隐隐能看见城门上警戒加严的士兵,还有城墙上挂着一个东西,是那么的刺眼。
那一瞬间司徒拓几乎站不稳,身子晃晃悠悠,胸口闷得好像要炸掉。严休景也看见了城门吊着的是一个人,一个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人,看不清面貌,可是人人都知道那是谁。
都没有说话,除了呼吸声。
休景想对司徒拓说:现在天快亮了,他们就是要让我们自己送上门。我们先藏一藏,等着晚上我们再救司徒大人。他还想安慰他:司徒大人一定没事的。
话还没有说出口,司徒拓已经利剑一般冲了出去。严休景还来不及拉着他,人跑了,想也没想,他也跟着跑了上去。身后的一百来人全部都跑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