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小凤眉骨耸动,她不喜欢年轻上司使用“最后”这个字眼。开口想说些什么,见到邹清荷那张爽朗的脸,话又说不出来。她认为,自己的上司还很年轻,心不够硬,容易被旁事分心。以他的个人能力来说发展空间很大,却容易被有心人利用进而受到攻击。身为他的助手觉得自己有义务提醒他,溜到嘴边的话,停顿了将近一分钟还是说了出来:“邹总,您呐,缺少警惕心容易被人利用。心,要硬一些。”
清荷转身走了两步,他正打算回房睡觉,听彭小凤这么说他,认为她说这话是针对伍文光失踪的事自己过度深入,希望自己以公事为重不要失去主次。她的劝诫其出发点是为了自己好,便停下脚步展颜笑道:“谢谢,我知道了。”身为经营者,一名商人,天真地以为单靠待人以诚,坚持本我,挥洒热血就可以立足商界,那是愚蠢。不狡黠不变通不冷酷不懂得算计,很容易被商潮吞噬,这些道理他都明白。只是,人不是孤立的个体,商人更不能只顾自己,互惠互利才是商道,一昧只追求已方利益必定会被抛下。他从自己的经历中悟出人道,那就是一颗富有弹性的心远比坚硬冷酷的心更能自保,更能拓展属于自己的天空。除了亲情、友情,得到他人的帮助以及帮助他人可以构建隶属于自己的强大人际关系网。用钢铁铸成的心,不怕一般攻击,拒绝帮助他人也得不到他人援手,一旦遭受重击很难恢复,这样的人生他不要。如果明知伍文光需要帮助,却冷漠地置身事外,他办不到!
不了解清荷的过去,以为他真的是大老板柳承秉的表弟。彭小凤继续以一个年长者的口气对他说道:“邹总,你出身好,名校毕业,走出社会有亲戚提携,人生过于一帆风顺,对他人没有防备心也算正常。国内市场你有强硬的后盾,工作顺遂没受过挫折。国内的那一套在国外行不通。人啊,很复杂,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善良……”
清荷继续挂着笑脸,认真聆听彭姐的说教。他并不天真,他的经历超越同年人。经历过贫穷,感受过绝望;被人袭击,子弹也擦脸而过;遇上谋杀案,体会人性中的各种形态;也曾被人出卖过,亲人身临险境。当年因为母亲的病让他看到人情冷淡,这一路走来,早就阅历了人性中各种的阴暗面。有他这样经历的人,怎么可能天真地相信人性本善?他绝对不会对自己不认可的人伸出双手。他觉得自己只是求知欲、好奇心过强了一些,不喜欢混沌、含糊的局面,遇到疑惑、难解的事无法当作看不见。
“噫?!”一直在说话的彭小凤突然住嘴,隐藏在镜片后面的瞳孔无端放大,呆立不动。
清荷起先没注意,等了一会儿没听她开口说话,抬头见她惊诧地望着窗外,脸极度苍白找不出一丝血色。好奇地问:“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他离窗户只有几步远,立即掠了过去。
彭小凤张大嘴,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别看!”
可惜已经迟了,清荷已经站到窗户前顺着她的视线往下望。
这时整条街上的路灯全部熄灭,就连对面五星级大酒店的门口也是黑沉沉的。定睛细瞧,隐约看到对面酒店门口停着几辆车围着一群人,再仔细看,好像有人受伤了,下面的人乱成一团,有数人朝自己住的酒店跑来……
下面出事了!清荷扭头低声对彭小凤道:“彭姐,回去休息吧,时间不早了。”
彭小凤没动,瞪着窗外不出声。
“彭姐!”清荷稍稍提高音量。
彭小凤受惊地动了一下,她的身体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哆嗦个不停。清荷知道她刚刚目睹了一桩不单纯的事故。抓住她的胳膊,轻声道:“我送你回房间。”
彭小凤的双腿不听使唤,她完全被清荷拖着走的。清荷带着她回到自己房间,让她坐在床上,关上门后递给了她一瓶矿泉水。把王南华弄醒,拿出文件夹塞在俩人手上。刚醒过来的王南华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揉着惺忪的眼睛,脸上堆满疑惑却没提问。
“彭姐,别害怕也别紧张。说说你刚才看到什么。”
彭小凤左手抓着矿泉水瓶,右手捂住胸口,蠕动嘴唇盯着对面床上的王南华,过了半晌才喃喃自语:“不能说,别问我,不能说出来。”
清荷诚恳地劝道:“彭姐,最好说出来。独自闷在心里更加害怕,说出来让我们了解怎么一回事才好应对。”
“应对?”彭小凤转动僵硬的脖子看坐在身边的清荷。
“有几个人朝我们酒店跑过来,肯定是在找目击者。”
“目击者?!”彭小凤提高音调。
“嘘,小声!”王南华警告她。
彭小凤颤抖地拧开瓶盖,昂着脖子猛灌了几口水。惊恐地说:“他们——他们开枪——还击,子弹——子弹朝我——射——过来。”
清荷回想一下,说:“没见到子弹击破玻璃,也没听到枪声。”
彭小凤闭上眼睛喘气,等气息平稳才睁开眼睛猛地站起来,不安地在室内走动。她的情绪逐渐稳定,接着说:“有几个人从对面酒店走出来,其中一个突然脑袋开花倒了下去,围在他身边的人马上掏出手枪还击。这时路灯和对面酒店门口的灯突然熄灭……我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晓得了。”对她而言,那瞬间发生的事根本来不及反应。
“当时你在哪里?”王南华问她。
清荷替她回答:“我们就在走廊落地窗那边聊天,彭姐靠着窗站着。”
王南华皱眉,说:“落地窗?那儿的玻璃完全隔音。”
清荷叹气,抓着资料夹荷摇晃,说:“狙击手从我们住的这家酒店狙击对面酒店走出来的人,跟被狙击人走在一起的人看到呆在落地窗边的彭姐和我,以为我们是凶手。”
王南华捶打床铺,“真糟糕!”
清荷摇动手指,安慰道:“别担心,狙击手开枪后,现场与手上会留有射击残留物,经过检验就可以查明。”
第五章
彭小凤的不安并没有因邹清荷的话得到完全消除,总觉得身在异国他乡任何风吹草动都带有异变来临的预兆。她的心高高地悬着,找不到安定感。不过,把看到的事说出来心里轻松了一些。
清荷翻看手里的文件夹,眼睛并没去看里面的内容。轻声问彭小凤:“有没有看清中枪人的面貌?”
“没看清。”彭小凤摇头,她只是随意张望,正跟邹清荷说话,注意力没集中在窗外。无意中瞄到有人中枪才刻意望过去,接着又被对面射过来的子弹吓住。虽然子弹并没击中自己,那一刻吓得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王南华没看到事发经过,感触不深,听邹清荷一说,知道不会受牵连,也就没太在意。打着呵欠说:“彭姐,不会有事,别担心,我送你回房去。”
彭小凤不想回自己的房间,跟男同事在一起胆子会大一点,只要平安度过今晚,等明天处理完公事,不管有多晚,她都要离开这儿回国去。
清荷看了一下表,凌晨一点四十九分,他记得拉彭姐回房的时间是在七分钟前。从对面酒店冲过来的人应该到了这层楼。他们看到这层楼的窗边有人,肯定会过来察看。这时打开房门出去很不理智。制止王南华送人,小声对他说:“南华,找出跟我们碰过面的官员联络电话,一旦有事,马上打电话给他们,请求出面处理。彭姐,你别站着,坐在沙发上拿资料看。”
王南华指着自己的大脑说:“不用找,号码都在脑袋里。”他的话刚落音,传来“嘭嘭”大力敲门声。
清荷站起来顺便把手里的文件夹放在彭小凤手里前去开门,刚把门打开,就被两把手枪指着头。彭小凤吓了一跳,手里的资料夹掉在地上,却不敢弯腰捡起来。
见对方拿枪对准邹清荷的脑袋,王南华冲上前大声抗议道:“你们干什么?”
清荷举起双手,慢慢地扭过头来,用眼神制止他别冲动。其中一个男人把枪口移向王南华,用纯正的普通话喝道:“别吵,都出来!”
面对枪口,王南华立即住嘴,有些害怕地靠近邹清荷,学他的样子举起双手,跟着他来到走廊,靠着墙与其他同事站成一排。他们出来后,另有两个拿枪的人冲进房间搜查。
他们面对着墙站着,不一会儿,其他房间的客人也被武力请出房间。没给大家一个合理的解释,等全楼层的人到齐后,立即粗鲁地给大家搜了身。客人们背对枪口,敢怒而不敢言。
清荷偷偷扫视了一下这些拿枪的人,认为他们没第一时间出示警员证应该不是警察;瞧他们动作放肆不把这些客人放在眼里,不像普通的私人保镖;虽然穿着便装,但他们拿枪的姿势,凝重的表情与粗鲁、简洁的搜身手法都表明他们是职业军人出身。想到对面酒店是市内唯一的五星级大酒店,被人簇拥着走出酒店门口中弹,随行人员立即开枪反击,也不怕误伤普通人,可以确定这位倒霉客人来历不凡。
“把身上的行动电话交出来!”带队的是一个皮肤深棕色,五官极为突出的三十多岁男子,他分别用马来语、英语、汉语重复了上面那句话。客人们都是从床上被叫起来的,只有邹清荷一个人带着手机,乖乖地从裤袋掏出来交给对方。对方不理会清荷的隐私,旁若无人地翻看他的手机。看完后也没把手机还给清荷,指着彭小凤、王南华还有邹清荷说:“你们三个人跟我来!”
“邹总!”其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同事表情慌张地看着邹清荷。
清荷展颜一笑,说:“大家别担心,回房睡觉,不要出门,安静地守着。”转头跟这个带队的男人说:“能不能给我纸笔?”
这名男子粗声粗气地说:“干什么?”
清荷微笑着解释:“我们明天,哦,说错了,应该说今天下午三点跟苏丹府预约见面商谈,如果到时回不来,需要给对方一个解释,不能无故缺席。我想留下口信,告知苏丹府一声。”
带队男子拧着粗眉瞪着面带微笑的邹清荷。邹清荷甩出一张好牌,表明他们是苏丹府的客商,请对方不要乱来。大马是议会君主制国家,由九大州的世袭苏丹和另外四州的州元首构成统治者议会。彭亨州又是大马最大的一个州,世袭苏丹有极大的自治权。大家都知道,大马九大州的苏丹都是皇族,跟他们挂上钩的客商身份不一样。大马因九七年的金融风暴陷入经济危机中,为了振兴经济出台多方面的优惠政策吸入外资,对外国投资者很礼遇。
搜查房间的人没有任何收获,把带队男子拉到一边低语了几句。带队男子走到正在检查弧形落地窗的人。他们聊了一会儿,带队男子走过来问本楼住客:“一点三十分,谁站在窗边?”
清荷拉着彭小凤的手臂说:“我们。”
“其他的人回房关上房门,你们俩个留下!”
等大家离开,清荷和彭小凤站到先前的位置,各自描述了自己见到的情形。带队男子抓住清荷的双手翻来覆去地瞧了瞧,紧握一下放在鼻子下嗅了嗅,接着放开。接着走到彭小凤面前,彭小凤心里害怕,颤抖着伸出双手给他检查。检查完毕,对他带来的人扬手,用清荷听不懂的马来语说了几句话,那些人跟在他身后走了。
“请把手机还给我。”清荷叫道。
那男人回头,朝清荷招手。他那队人立即散开留出一条通道,他们一齐盯着邹清荷看。
彭小凤不想节外生枝,压低声音对清荷说:“手机别要了,买台新的。”
清荷轻声说:“手机里有许多客户的号码。你回房去吧,不管外面发生什么事都别开门。”
第六章
也没等清荷走近,对方就把他的手机抛过来,清荷心里不满,脸上却没表露出来,扬手小心接住。微笑着说:“谢谢。”
那男子多看了他两眼,扬手带着自己的人马走了。
等这些佩枪的人离开,清荷的同事们打开房门一窝蜂似的涌进他的房间。
彭小凤擦掉额头的冷汗,拍着胸口说:“真怕他们不由分说随便逮人交差。”
清荷笑道:“怎么可能。大家不用惊慌,都回自己的房间去。这只是第一波调查,等一下还会有警察过来问案。”
“啊?还没完?真不讲理!扼杀别人的睡眠。”众人哀嚎,磨蹭着不肯离去。睡眠中被人惊扰,睁开眼睛即面对携带武器的横蛮陌生人,过惯了平安日子的他们受到惊吓,怀疑大马的治安不好。
“邹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觉得Boss邹知道些什么,大家瞪着好奇的眼睛想从他这儿打探消息。
清荷耸肩,摊开双手,作出一个不知道的手势,笑着说:“我也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别问我,自己去打听。”想了想,觉得这话说得不妥当,真要有人好奇心过旺,涉足踩进去,更加麻烦。这群同事平均年龄不超过三十岁,阅历不深不浅,正是多事好事热血沸腾精力过足的年龄段。加重语气叮嘱他们:“收起你们的好奇心,这儿比不得国内,少说话,不要乱打听!”
“去,没意思……”最初的惊恐消失,打听不到八卦,大家嘟嚷着不甘心地离开。彭小凤本不想走被她的同屋强行拉了回去。
房间内只省下邹清荷跟王南华。清荷拿着换洗衣服走进浴室,打算洗澡,想了一下又拿着衣服塞进行李袋中,也不洗澡(他怕洗澡后被人怀疑消除射击残留物),瞄了一眼被人翻乱的行李,想着接下来还要应付警察,懒得整理直接倒在床上。
王南华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布往外瞧,倒吸一口凉气,回头冲着清荷说:“下面好多人,我们住的酒店被包围了。总觉得发生的一切不真实,跟电影情节一样。”
清荷正在想事情,听他这么一说,问道:“你们下午逛街,有没有听到什么传言。”
王南华走到他睡的那张床边一屁股坐下,盯着邹清荷说:“传言?你是指某个大人物来到此地,苏丹府宴请谁之类的小道消息?”回忆了一下,摇头又道:“没有听到这方面的传言。看刚才的阵仗吃了铁花生米的家伙来头极大,这事不知道什么时候完结,只求别耽搁我们接下来的商谈。这事闹得大,有可能不抓到凶手,不放我们离开酒店。”
倒在床上的清荷翻身坐起,走到窗边往下望,果然停了不少车,远处街道还有不少警车朝这边驶过来,酒店的出入口被堵住。回到床边坐下,托着腮沉吟:“不知道中枪的人是谁?他们认为狙击手还在这家酒店里。”
听他这么讲,王南华打了个冷噤,如果凶手逼急了朝普通人乱放枪,或者抓一个人质强行突破人墙……先前那些拿枪的人不理会普通人加以还击,枪林弹雨……见邹清荷走回来,脸上还是挂着微笑,不由得吁出一口积郁在胸的废气,恭维道:“邹总,你真冷静。”
清荷扫了他一眼,见他脸色发青,猜中他的心思,取笑道:“怕中流弹?你想得太多了。狙击手通常比一般的枪手更冷静,他们善于伪装,个性沉稳,很少会击中目标后拿着枪无谋闯关。这类人除了目标之外不会故意惹事,成功击杀目标人物后会混入普通人群中消除自己的踪迹。你和彭姐不用担心,不会被当成凶手。”
王南华好奇地追问:“怎么说?”
“你们近视。当狙击手的,除了心冷、手稳外还需要视力好,视力不好的人很难练成为神枪手。据我所知,常玩枪械的人手上有厚茧,腕力不差。枪法不是一两天能练成的,需要长时间练习,而且开枪射击时会有振幅,腕力、握力不强的人,很容易弄伤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