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不过隐瞒了自己血族的身份而已。如果我不是人类,我们就做不成朋友了吗?”
利蒂西亚没有回答。华莱士也沉默不语。
最后是圣女点了点头。“朋友。”她说,“我很怀念这个词。”
“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我是血族的?”
“你曾经的同伴,流浪画师赛林修。他告诉我你并非人类,而是血族。”
华莱士微微睁大眼睛,“原来是他……我早该知道的。”他叹了口气,“利蒂西亚,你的封印尚未全部解开。
我的力量还在沉睡。”
“你想解开封印?”
“是的。告诉我方法。”
利蒂西亚望着华莱士身后的无尽虚空:“没有什么特别的方法。只要一句话。”
“什么话?”
“‘我原谅你’。”利蒂西亚几乎是讽刺地说出这四个字,“这就是解封的咒语。解封的力量随着血脉代代相
传,只要托尔梅斯家族的直系继承人真心诚意地对你说出‘我原谅你’,你的封印就能解开。”
“听起来就像一个吻唤醒公主的童话故事。”
“很简单。也很难。”利蒂西亚笑道,“尤其是对艾伦那孩子来说。”
“简直难于登天。”
“这就是背叛誓言、欺骗同伴的下场。”
“你也一样,圣女大人。”
“你会原谅我吗?”利蒂西亚问。
“不会。”华莱士苦涩一笑,“正如你不会原谅我欺骗了你和大家一样。”
“的确。”利蒂西亚也笑了。他们默默对视了一会儿,接着,白色的幽灵从黑暗的城堡里走了出来。他们一个
接一个走到两人身边,围成一个圈子。华莱士发现这些人都是他曾经的同伴。
他们真的是幽灵吗?抑或只是利蒂西亚在漫长的沉眠中所幻想出来的幻影?华莱士无法得知。他看见了同伴们
的面容,他们和他记忆中的别无二致。斯文的肯特,活泼的萨姆,阴沉却可靠的塔诺……他们一个个从黑暗中
浮现出来,唤起了华莱士心底最痛楚的记忆。现在他们都已经死了,他却还活着。
利蒂西亚扶着十字杖,同伴们将两人围在中央,一如当年他们在贝林厄姆中发下誓言的时候。
华莱士单膝跪地,虔诚地垂下头。
圣女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华莱士·阿什莫尔,我且问你,你是否如当年一样,怀有梦想?”
“是的。”
“我且问你,你是否梦想创造一个血族与人类和平相处之世界?”
“是的。”
“我且问你,你是否愿意为梦想,牺牲一切,乃至生命?”
“是的。”
圣利蒂西亚举起银色的剑,轻触华莱士的左肩,然后是右肩。“愿主与你同在。”
吸血鬼站了起来,他对面的女子则后退了一步。这时她的面容悄然变化了,变得更为年轻,变成二八年华的少
女。她变回了他们初遇时的模样。
如同他们出现时一样,同伴们一个个经过华莱士身边,有的人向他挥手致意,有的则微微点头。他们走向利蒂
西亚身后,穿过巨幅肖像,步入黑暗中。最后利蒂西亚也转过身,红发在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华莱士只
能看着他们的背影,就像许多年前他跟随伙伴们踏上征程时一样。
那些背影一如当年。那些背影从未改变。他们踏过荆棘与烈火,穿过黑暗和死亡,去往既不属于天堂、也不属
于地狱的地方。那是伙伴们离开这个世界后将于彼处重逢的地方。在血族的传说里,那里名为“时间彼方的万
世故都”,所有人最终都会在那儿相聚,永享光明与温暖,再不分离。
35.
华莱士在闹别扭。艾伦这么判断。
他们已经一天没有说话了。吸血鬼一直宅在托尔梅斯城堡的图书室里,对外界的一切不闻不问。有几次艾伦忍
不住跑到图书室和他搭讪,他也只是“嗯”“哦”地敷衍。最初艾伦以为吸血鬼是沉浸于书本里无暇同他人搭
话,但后来他发现华莱士和安娜丝玛聊得挺开心。
华莱士明显是针对他的。这令艾伦十分焦躁。
我不该对他那么凶的。人们都说年龄越大脾气就越像小孩。吸血鬼活了千年,情商肯定退化得跟五岁儿童没什
么两样,得哄着他才行。
所以当艾伦在庭院里撞见华莱士的时候,他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吹着口哨踱步到对方身边,友好地拍拍肩膀:
“哟,你早啊。”
华莱士阴郁地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嗯,是挺早的。”
“你怎么不在图书室里?找到解封的方法了吗?”
“唔……算是找到了。”他瞥向艾伦,“不过实施起来挺困难。”
“是吗?”艾伦在他贫乏的词库里搜索着安慰的话,“你别着急,咱们慢慢来。”
“我的确不着急。可你看起来挺着急的。”
“……你哪只眼睛看出来的?”
“难道不是?”华莱士眉毛一挑,“你巴不得快点解开封印然后把我赶走吧。”当然到时候赶不赶得走可不由
你。
他的话惹恼了艾伦。“该死!我可没提过一个字要赶你走!我从没说过解开封印后我们就分开。我说过吗?”
他揪着吸血鬼的衣领,气势汹汹道,“全部都是你一个人在自怨自艾地脑内妄想!妈的!你要承诺,我给过你
了!我答应过你直到我们发现彼此性格不合再分手,从来没说过是解封之后!还是说你就这么受不了我的脾性
吗?你受不了就直说,我可没眼巴巴地指望你留下……”
“不不不,亲爱的!”华莱士慌忙捂住艾伦的嘴,阻止他进一步说下去,“你误会了!我爱死你这性格了!真
的!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他眨眨眼,突然拥抱住他年轻的恋人,“我只是害怕你会离我而去。我
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黑暗里待了八百年,每一天都在濒临疯狂。我的同伴们都死了,离开了这个世界,只留下
我一个人……”他紧紧抱着艾伦,力道之大差点让后者窒息,“孤独一人实在太痛苦了……求你,别离开我…
…”
艾伦也拥住华莱士,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我知道。”他低声说,“我不会离开你的。”他明白一个人留在世
上是件多么痛苦的事,正因为体会过这种痛彻心扉的感觉,所以他不会,也不允许自己让别人也尝到这种痛苦
。
这一夜,他们在月光下相拥,交换着缠绵的吻。艾伦被吻得快窒息了,华莱士暴风骤雨般扫过他口腔的每一个
地方,舌头激烈地纠缠,他只能迎接对方的深度侵犯。吸血鬼甚至还撩起了他的衣服,把手伸进来,抚摸他的
胸口。
突然,艾伦被狠狠按在了地上。后背磕在坚硬地砖,他闷哼了一声。这急色的家伙,就不能上床去办事吗?非
要在外面,被人看见了怎么办?
但是华莱士并没有进一步动作,而是低吼到:“快跑!”
艾伦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对。他艰难地坐起来,后背还在隐隐作痛。他看见华莱士的左肩上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
的血洞,血液染红了他的衣服。
“银弹……”审判官太熟悉这种伤口了,这是专门用来对付血族的银弹造成的枪伤。
是吸血鬼猎人吗?不可能,他们怎么敢未经允许闯进托尔梅斯家的城堡!如果不是猎人,那么就只可能是追杀
他们的人了。
贝利夫端着把冲锋枪从庭院的树丛中走出来,跟在他后面的是几名黑衣短打的血族,每个人都拿着枪。
艾伦将华莱士拽起来,大喊道:“安娜丝玛!有敌人!”
“搬救兵也没用。”贝利夫瞄准两人,再发一枪。华莱士迅速推开艾伦,腿上中了一弹。
“你快走!”他一边在地上画符文,一边对艾伦道,“你不是他们的对手!快走!”
“我说过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
“该死!现在你只会碍事而已!”符文已经画好,魔力升腾起来,织成防御结界,抵御了飞翔的子弹。
艾伦骂了一声,扭头就跑,打算去武器库找把趁手的兵器。但是一只手勒住了他的脖子,有个吸血鬼瞬移到了
他身后!他想也不想,一拳将对方撂倒在地,以牙还牙拧断了他的脖子。
背后传来一声低呼。艾伦转身,看见华莱士被两名吸血鬼制服了,贝利夫走到他面前,对着他的另一跳腿也开
了一枪。华莱士咬着牙,一声不吭。
一名狼人朝大步走来。艾伦想逃走,但是华莱士浑身染血的样子如烙印般印在他眼底,让他无论如何也移不开
脚步。
砰!
一声枪响。狼人捂着胸口栽倒在地。
安娜丝玛端着一柄猎枪,踩着五厘米的高跟鞋昂首走来,宛如从天而降的女武神。她根本不用瞄准,随手扣发
,又一名狼人倒在地上。
贝利夫想朝女管家开枪,但一道金色的闪电击中了他的手腕,经理惊呼一声,冲锋枪掉在地上。
托尔梅斯家的男女仆人们拿着各自的武器,从古堡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形成一个稀疏的包围圈,将贝利夫等人
围在中央。
“忏悔吧,吸血鬼!”女管家的枪口对准了贝利夫。
经理脸上毫无惧色。“传送定位!”他大吼。
树丛里传出吟诵魔法的低语。女管家把枪口移动到那里。树丛还藏着人,恐怕是魔道师,她下次应该让园丁把
树修剪一下……
连一发子弹的时间都不到,传送魔法已经准备就绪。突袭的吸血鬼们脚下出现了闪光的法阵,连接了时空的法
阵将会把他们传送到别处。
“不!”艾伦向华莱士跑过去,但下一瞬间,华莱士、贝利夫、还有其余的杀手们都消失在了夜色中。
地上惟余几滩血迹和三具尸体。再过一会儿,那脖子被拧断的吸血鬼就会化作灰烬。所有的血族在死后都会变
成灰烬。
艾伦呆呆地站在庭院里。这里什么也没有。没有敌人,也没有华莱士·阿什莫尔。
36.
安娜丝玛为艾伦包扎了伤口。其实艾伦没受什么伤,只是一些擦伤和淤青而已。他老老实实地任由女管家摆布
,像个听话的提线木偶。
包扎完毕之后,他说:“安娜丝玛,把武器库的大门打开。”
女管家一边收拾绷带一边斜睨着艾伦:“少爷,难道您想单枪匹马去救阿什莫尔先生?”
“你愿意陪我一起去吗?”
“当然不。”女管家瞪眼,“少爷,拜托你清醒一点,对方是一大群吸血鬼,而你只有一个人。况且阿什莫尔
先生……也是个吸血鬼。”
“那又如何?”艾伦走到女管家面前站定,从上而下俯视她。女管家有些欣慰又有些伤感地发现,这个她一手
抚养大的小少爷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了。
“拜托你也清醒一点,安娜丝玛。”艾伦目光坚定,“华莱士的确是吸血鬼没错。但他也是我的爱人。”
艾伦生平第一次发觉,托尔梅斯古堡的主人不是他,而是铁血的女管家。安娜丝玛把武器库的大门锁了,钥匙
放在自己的内衣里。艾伦没办法突破钢铁大门,也不能撕掉女管家的内衣。他只能像没头苍蝇似的满屋子乱转
。
不知不觉间,他来到了画像走廊。从前他最讨厌这地方,走路都会特别绕道。画像走廊里充满了沉重的气氛,
每一幅肖像都像是某种活着的生物,用他们的眼睛窥探、审视着他。他们的眼睛似乎会说话,而且反反复复念
叨着同样的话语:
“艾伦·托尔梅斯……”
“家族的继承人……”
“继承你父兄的遗志……”
“彰显家族的荣耀……”
“不要让我们失望……”
轻柔絮语叠加在一起,化为重重噪音,在艾伦的耳朵里轰鸣。
“艾伦……”有人在叫他。
“艾伦……”这声音真熟悉。
“艾伦……”想起来了,他想起来这声音属于谁了。
艾伦停下脚步,难以置信地回头。“父亲?”他问,“亚瑟?”
走廊上昏暗无光,只有他一个人,没有父亲也没有哥哥。但是他的确听见了父兄的声音。
是在做梦吗?他不禁有些怀疑。
“艾伦……”亚瑟的声音又出现了。
“哥哥?是你吗?”
“是的。我们就在这里。一直都在。”这次响起的是父亲的声音,“我们一直在看着你,孩子。这么多年来辛
苦你了。”
“背负着原本不属于你的责任,一路走到这里,辛苦你了。”亚瑟的声音响起。
“但是你还要继续走下去。”亚瑟说。
“即使遭遇痛苦也要继续走下去。”父亲说。
他们的声音交叠响起,如同什么奇异的二重唱。艾伦仰起头,所见皆是成列的画像,那上面是他的先祖们,他
熟悉的,不熟悉的,古老的,年轻的。
“父亲,亚瑟,”艾伦有些哽咽,“我很想念你们。”
“我们也想念你……”
“我也恨你们!”艾伦大叫,“你们都走了,留下我一个人!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责任!我恨死你们了!”
“孩子,我很抱歉。”
艾伦揉了揉眼睛,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如果有一天我抛下家族,远走高飞,你们会原谅我吗?”
一片静默,没有回答。
“父亲,哥哥,我喜欢上了一个人,他是个吸血鬼,是我的死对头,但是我偏偏喜欢上他了。现在我要去救他
,也许回不来了。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你们会原谅我吗?”
“不。”亚瑟说,“你要学会为自己负责。不乞求任何人的原谅,而是按照自己心中的道路走下去。”
“谁也无法断定你是对是错。谁也无法决定原不原谅你。”父亲说,“若有一天,我们能在时间彼岸重逢,你
心中自会有答案。”
然后他们的声音都消失了。
艾伦一步步往走廊深处走去,尽头挂着利蒂西亚的大幅肖像。画中的女子庄重而美丽,眼神深邃,凝视着缓缓
行来的艾伦。
梦境……艾伦想起了他数次梦见的场景。梦里他和利蒂西亚正在对视,利蒂西亚举起手,示意他看后方。
后面有什么呢?
艾伦回过头。那里只是一条长廊,尽头是一堵墙。
他快步走到墙前,敲了敲。墙壁发出空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