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幽纷谢 下——墨崖

作者:墨崖  录入:04-02

西陵先生依然是平淡地道;“你现在的身体,已经禁不起如此长途跋涉了。”

清晗转头,挥去心头无名的心悸和烦乱,道:“我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而且,他们根本不知道此去面对的是什

么,如果我现在不走,就来不及了。”

“骆楚希望你留在这里。”

清晗一字一字道:“先生,你觉得有可能吗?”顿了顿,语气里泛出自嘲,“骆楚的好意我不能领,先生的相救

,清晗不胜感激,但是留下一个不属于这里的人,结局恐怕不是你能预料的。”

西陵先生淡然道:“你留与不留,是一样的结局。只是骆楚的托付,我不忍拒绝。”起身走向屋内,“在骆家庄

,你的安宁还能多留几日。就当是屈身在此小住罢。”

是么,安宁过后呢?清晗看着西陵的背影,一时无话。终此一生,他没法脱离近在眼前的欺骗和杀戮,这是无法

改变的宿命。无数想保护他或是想占有他的人,总是注定在宿命的转轮下粉身碎骨。

一次又一次地在浮波间摇摆,本是坚定的信念被世事接连无情推翻,连无谓的挣扎都像是做作的邀请。

抚摸着身上穿得颇不习惯的青黑布衣和身旁梭梭屈曲盘桓的枝叶,他突地咧唇,那么,清晗,为什么就不能心甘

情愿沉浸在这种恶俗的生趣中呢?明明已经深陷泥潭,却幻想还能做笔下心头那朵洁白的莲花,是不是太也无耻

西陵收拾了榻上杂物,腾出较宽的空间来,从旁边草堆中又挪出一床厚实的羊毛毯子,铺在上面。掩上门转身,

便看见清晗还站在原地,背对着他,本就分量不足的身骨在青黑衣服的包裹下更是削瘦如纸,仿佛要始终要倚靠

着什么东西,否则便会摇摇欲坠。

然而他知道,这具身体,永远不像看起来这般的懦弱无依。

西陵沉默地注视那背影一会,走过去有力地揽住,不由分说道:“去我的琉璃作坊看看罢。”

晚上没有月亮。然而隔着屋墙,都仿佛能感觉到作为作坊的地下岩洞里传来的强烈热力。这是清晗醒来的半月以

后,他静静卧在床上,掖紧身上的毯子,脑子里满是各色琉璃的晶莹剔透如梦似幻。更为吸引人眼光的是西陵在

面对那些复杂的模型和石料所表现出的神情,迷幻的光影里不顾一切的专注,那里面有一种他永远也拾不起的,

遗落在记忆深处的东西,让他暗暗慨叹,着迷,如此向往。

骆楚的意思,为不引庄里人注意,他一直宿在西陵的小院。半月里,西陵好像只当他是个体弱的小弟弟,除去在

作坊的时间几乎不离左右,不容抗拒和他同塌而卧,高大的身躯和均匀的呼吸所带来的温暖透过两层被褥,清晗

合上眼睛就是鼻尖的草香,很久没有过的,真正的安宁之夜。

西陵话不多,行事井井有条,一丝不苟,这个异域人的生命,就像他手下光彩万分的琉璃一样,在大漠的高温里

澄澈得不可思议。

白驹过隙,稳若磐石。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赢得火琉璃那样纯净和炽烈的垂青罢。

如果有下辈子的话,西陵,我定不会输于你。清晗默默望着灯光摇曳的琉璃盏,露出一个恍然而后坚定的笑容。

这辈子,却还要往一直坚持的路走下去。直到真正破灭的那天。直到业火燎原,烧尽心中所有破土的绿意那天。

卑微和伟大,是我的抉择就好。

这天,西陵浑身汗湿从作坊出来,满身的油光和尘灰,抬头便看见少女在院门向他挥手,“哥,一鸣要我来传消

息,有京城连夜赶来的人在前边说等着要见你,马都累得爬不起来了,那人还直直站着,真是倔得很呢。”

西陵朝着少女大步走过去,道:“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有说明来意么?”

少女道:“恩,是个长得清清秀秀的年轻男人,他没有说来做什么,不过说带来了信物,给你看了,你自然会明

白。”

西陵道:“我过去看看,你陪清晗说会话。不要乱跑。”

“什么乱跑,哥,我不是小孩子了!”少女冲他做个鬼脸,灿烂一笑,跳起来就往院里跑。

西陵看她的背影一会,胡乱拉上腰间的袍子遮住上身,转身往前院走去。

“我还有些琐事,先失陪了,请客人稍等。西陵先生马上就来。”卓一鸣看着地上的马匹,若有所思,继而转身

离开。

苏魄看一眼他的背影,眉头微挑,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闪过,一时又说不清那是什么。

大漠的风沙太厉害了,感觉发间眉首都是细细的沙尘,苏魄掸掸身上的青色袍子,站直身子,长时间抓紧马缰的

手臂越发脱力。那匹马的栗色毛发早被汗灰浸透,此时正斜躺在地上,肚皮一起一伏。看得他一阵不忍。在正常

情况下马儿是不会轻易躺下的,因为要它们以这个姿势再站起来很难。可是此刻,它累极了,若是他没有绕过酒

泉镇直行,还有补给水粮的机会,但是,他已经无法等下去。

申璧寒给了他一个宗正寺主簿的位子,宗正寺负责宗室事务,这连后妃都没有的“宗室”,相当于有名无实,总

让他有隐隐的不悦。只是他亦明白,无论如何,初入朝堂,这样的待遇已是最恰当和不引人注目的。申璧寒要他

做的,就是一个不引人注目的掣肘。无论在朝中还是身侧,皇帝喜欢在有十足把握时毫无觉察地一招置敌于死地

,毫不拖泥带水。

正在沉思,余光瞥见一道高大的身影从里院踱出来,高鼻薄唇,步履沉稳,衣襟松散地挂在肩上,露出大半个胸

膛,他迎着苏魄的目光,沉沉道:“是这位公子找我么?”

第三十二章:同归(1)

苏魄收起探视的目光,微微一笑道:“西陵先生果然名不虚传,苏魄有礼了。”

西陵没有立刻答话,只是凝神看他,看得苏魄有些疑惑,不知自己的话有何不妥。然而下一刻,他想起所来目的

,也顾不得矜持和客套,从袖中掏出一黄绸包裹,打开,将里面的玉玦拿起,郑重道:“我是来请先生随我去京

城救人的,此事事态情急,先生能去,此后我苏魄任尔驱使,义不容辞。”

西陵的目光移到那玉玦上,眼神一动,走过去接过,端详一会,轻叹一声,道:“苏公子言重了,这信物已经足

够让我尽一份绵薄之力。驱使之事,你做得承诺,却知道我不会收受。”

苏魄心头一跳,这西陵先生确实心直口快。他也不否认,笑道:“先生的恩情苏魄铭记在心,既然如此,明日酒

泉的李都尉一来,我们便启程。”

西陵再看看他,少见地露出一个淡笑,道:“骆家庄这番外之地,没有什么礼仪,但是待客之道还是有的,庄主

不在,我做一回主,好好款待苏公子。”

苏魄忙道:“苏某不敢,多谢先生盛情。”

西陵已经走出前院,吩咐宰杀牲畜,准备酒饮,接着有人走上来想把那匹栗色的马强制地扶起来,牵下去照料,

然而马儿嘶鸣不止就是站不起来。苏魄看不过去,蹲下身,轻柔地抚触它颈上的鬃毛,在马儿耳边呢喃几句,这

马儿立刻顺从地克尽艰难站起来,乖乖被牵了出去,那两人呆怔一会,才笑着竖起拇指,吐出几个奇怪的音节。

看他们的表情像是夸奖,苏魄正在猜测这话是什么意思,西陵已经折返回来,待那两人离去才道:“这是我们柔

然人的语言,他们在夸你是上古的王亥,对马特别有办法。”

相传王亥是黄帝时代最先驯服马匹的人,这个夸奖,可是无上的殊荣了。苏魄一愣,随即有些失笑,道:“王亥

?我不知道你们对于中原文化还有这样的了解。”

西陵道:“西陵这姓氏,本来不属于异族,反倒与上古的黄帝颇有渊源,西陵族人勤勉善良,西陵女子的织帛天

下闻名,我也只算半个柔然人。况且,不提中原人那些花花肠子,对于汉人的优秀文化,柔然向来持崇敬态度。

苏魄越发觉得和这西陵先生说话十分有意思,于是语调也变得轻松肆意,两人对彼此所代表的民族文化吹捧兼贬

斥好一番以后,彼此瞬间都大有相见恨晚之感,这才想到要找个地方静坐休息。在侧堂拣了处石桌坐下,西陵先

生笑道:“苏公子和我所知道的中原人有很大的差别,果然是你们中原所称的人中才杰。我已经好久没有如此畅

快地和人交谈了,更别提进入如此忘我情境。”

苏魄大笑道:“这话应该我对先生说才是,对了,为何说你是半个柔然人?”

西陵道:“我母亲是柔然鲜卑部族尉迟氏的女儿,所以只说是一半外族血统。”

他并没有说他的父亲,苏魄也聪明地不再问下去,笑着转移话题:“先生这副装束,是刚从作坊里出来么?”

西陵笑道:“在作坊熬制三天三夜,不仅衣冠不整,身上还一股矾土味儿。苏公子见笑。”

苏魄正要开口说什么,门外已经进来一位穿着青布夹袍的少年,脸庞白皙,和西陵的面貌却有四分相似,他神情

不似西陵那样内敛,对苏魄好奇的打量中透着明显的倨傲,道:“酒席已经备好,客人是否需要盥洗清洁、梳妆

打扮一番再入席?”

西陵瞪他一眼,转头笑道:“这是熠儿,我那不懂事的弟弟,等会儿还能得见个调皮的妹妹,苏公子别和他们一

般见识便是。”

西陵熠蹙起眉头,不服道:“大哥,你不总是说中原人阴阳怪气麻烦不断么,什么时候改了话头,竟然指责我和

妹妹的不是了?”

西陵煌走过去敲他的头,道:“在阴阳怪气的中原人面前揭你大哥的底,你活得不耐烦了,恩?”西陵熠欲躲避

不成,脑上狠狠着了一下,摸着前额愤愤道:“大哥,我今年成年,要娶斛律家的女儿了,你总是这样敲我,叫

我面子往哪里放啊?”没想到话还没落,他大哥似笑非笑,手肘又扬起,作势欲下,西陵熠脸色一白,恨恨看一

旁不动声色“观战”的人,忙转身忙不迭地溜出门,远远传来少年初初变声的沙哑,咬牙切齿:“西陵煌,你等

着吧,总有一天我要比你强,到时候把你敲我这六十八下讨回来!”

苏魄看着两兄弟的嬉闹,有些出神。直到西陵煌笑着出声打断:“苏公子,你满面尘灰,确实需要擦洗一番,戈

壁里水贵如油,水质也不比平原,还请将就将就。”说着拉起苏魄的手,往门外走去。

苏魄看着眼前的“浴室”,有些哭笑不得。宽大的屋中有一方约一丈见方的水池,池中是刚及大腿的浅水,池底

积了一层厚厚沉淀,水却清浅透底。细细水流顺着池壁的小孔流出,汇集在下方的凹台上,再由凹台经回路由另

一侧进入水池。

西陵已经解下上衣,在凹台上擦洗身体,见苏魄盯着池子不动,笑着解释道:“由于水源稀少,随意倾倒又易使

土地沙化,所以我们都是这样洗浴。水中加了矾土,流出来的水都是净水,苏公子可以放心。”

苏魄还是没动,笑道:“不是不放心,是不习惯这样的洗法,我看还是算了吧,我也不是禁不得脏的人。”

西陵走过来,不由分说把苏魄拉扯过去,道:“那怎么行,难道你还在为熠儿的话介怀?”说着已经拧干帕子,

递到苏魄手中。苏魄接住微凉的帕子,只得松开衣襟,抹去脸上颈间的汗尘,正在整理衣服,抬眼看到西陵已经

褪下外袍,几乎没有任何遮蔽的健壮身躯在水光下泛着男性特有的迷人光泽,充满蓄势待发的力量,让他一怔。

像是触动了某个一直不愿面对的地方,心中渐渐生出一种暗色的情绪,他动了动还在一阵一阵酸痛的左足,一言

不发放下帕子。

西陵穿上外衣,转头看他一眼,对突来的沉默有些诧异,“怎么了?”

苏魄笑笑,道:“没什么,洗过之后感觉清爽许多,我们走吧。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见识异域的美味了。”

西陵的眸子闪过一道奇异的光芒,他并没有马上挪步,只道:“苏公子,你有心事。”

苏魄向他点头,不知为什么,他在面对西陵时,所有的思想都并不那么想隐瞒。“人总是对旧事难以完全释怀,

我苏魄自诩已经放尽千帆,能毫不介怀地游戏人间,却没想还是高看了自己。”他笑着指指自己的左腿,“这条

腿,是一个烙印,时刻提醒我人心世事的变幻无常,命运的主宰,只能是自己。”

西陵沉默一会,“不,还有别的办法。”他不顾苏魄不解的目光,走上前道:“让我看看你的腿。”在苏魄的左

足上下摸索一番,沉吟道:“这伤的时间若还没有超过一年,或许有望恢复。”

苏魄怔了一会,眼神攸地锐利起来,声音也带了一丝急切:“此话当真?”

西陵道:“若你忍得痛苦,恢复成常人完全没有问题。不过,要把一年前的状态全部找回来,我并没有完全把握

。”

苏魄看西陵的眼神渐渐变得无比热烈,他忍不住伸手搭在西陵的肩膀,直直对视道:“我本对自己的身体不抱任

何希望,但是能得西陵兄如此说,无论是什么办法,都值得一试。”

西陵深深看着苏魄的眼睛,唇瓣微微一动,突地也搭上他的肩膀,暧昧不明地道:“你就如此放心把你的身体交

给我?”

苏魄没料到看起来沉稳有加的西陵也会开这样的玩笑,心里转过一圈后才开怀大笑回道:“委身于西陵兄,值。

不远处的矮廊尽头,一身黑衣瘦长的人耸肩浑身颤抖地看着这一幕,面容却苍白而平静,只是紧紧抿着唇,蓦地

转头快步离去。不料转了个弯迎面撞上青衣的少女,见少女脸上写着“原来你在这里”并且张大嘴明显欲把这句

话大声丢出来的样子,清晗忙用手堵上她的嘴,往怀里一带,迅速闪进廊下的阴影里。

“别说话,也别动,我就放开你。”怀中少女眨巴眼睛猛点头,清晗才试探地稍稍松开手。却见少女的嘴刚露出

来就欲张开,清晗又抬起手冷峻地看着她。少女缩缩脖子,一只手圈在腮边,用嘴型一字一字道:“你为什么偷

看哥哥和远来的客人?”

清晗低声:“我没有偷看。”

少女继续卖力地做嘴型:“骗人。看你一脸嫉妒得要死的样子,是不是喜欢上哥哥了?”

清晗在一刹那有继续堵住这张嘴的冲动,相处不过三日,这女娃自来熟的口无遮拦比之年幼的午时有过之无不及

,然而午时是可爱,她是欠打。他忍耐地道:“我没有。”

少女眼珠一转,张嘴继续:“那就是看上那京城来的公子了?”

清晗暗道:虽然没了武功,对付一个小女孩的力气他还是有的,于是忍无可忍无须再忍,捂上她的嘴,不顾她摇

摇摆摆的挣扎,直接从廊下悄悄拖回。

小心地避开庄里来回走动的人,由于夹带了一麻烦的蠕动生物,这一过程变得万分艰难。清晗刚回到西陵的院子

,便像抱了个烫手山芋般立刻松开。没想到一直在动来动去的少女反而安静下来,抱着他的腰认真地仰头看着他

推书 20234-04-02 :亲爱的人 上——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