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孟哲刚来时贪吃爱玩,吃了几顿海鲜,喝了不少酒,又跟宇文弘在海边拣贝壳。酒后吹了次海风就发起低烧。
从那天下江州起淋雨后病就压着,此刻一发出来便来势汹汹,病得十分虚弱,只能躺在客栈里听外头刀剑叮叮当当。
东海是个最没有规矩的地方,但同时也是最有规矩的地方,弱肉强食自古已然,这里就连最寻常的人家,也会耍几式六合掌通臂拳,小孩子们拿着刀剑,在外头打得不亦乐乎。
游孟哲十分好奇,和宇文弘趴在窗户上看街上,七月艳阳晒得人暖洋洋的,却不甚热,海风吹来反而十分凉爽。
“今天想吃什么。”宇文弘问。
游孟哲咂巴嘴道:“螃蟹。”
宇文弘说:“不成,你病还没好,蛤蜊粥吃吗?”
游孟哲道:“也成,给个咸鸭蛋罢。”
于是宇文弘带着游孟哲,一大一小出去吃咸鸭蛋和蛤蜊粥,游孟哲牵着宇文弘的手晃了晃,忽然觉得要是这家伙把自己养大,说不定也挺好的。
宇文弘没什么主见,但十分认真负责,变着法子哄游孟哲开心,不像合格的爹,却是个温柔的爹。
这些日子里两人相处得很自然,游孟哲也听他说了不少沧海阁的事,整个门派游离于世外,与尘世全无牵扯,信奉顺应天道,凡事顺其自然的生活方式,就像个自由自在的仙境,门派里也没有诸多限制。
游孟哲拿着筷子敲碗:“这么好的地方,那当年我娘怎么不带赵飞鸿回沧海阁去?”
宇文弘给游孟哲剥咸鸭蛋,说:“她以前觉得山上不好玩吧,想闯荡江湖,但真闯荡起来,又觉得江湖也不好玩。赵飞鸿一辈子倒是特想上沧海阁去看看,只是咱们不招上门女婿。”
游孟哲说:“那我呢?不会被赶出来罢。”
宇文弘道:“你是老阁主的亲生外孙,怎会。”
游孟哲放了心,宇文弘又自言自语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游孟哲笑了起来,说:“谁说的?”
宇文弘道:“老阁主说,什么天荒地老,海枯石烂,都是假的,没意思,不如好聚好散。”
两人正吃饭时,忽见不少人进了店里,各带兵器,进店当啷啷的或拍桌,或粗声粗气,让小二上菜。
“这回八月十五枯潮,仙山也不知开不开门。”一秃头老者道。
“哎,这会儿人多,就怕分不到什么宝物。”大汉给桌前人斟酒。
游孟哲一听枯潮二字就上了心,与宇文弘对望一眼,摆手示意他别转头。
“三叔。”一女子笑吟吟问:“沧海阁就真像大家说的那样,遍地都是宝?”
那秃头老者鹤发童颜,捋须笑道:“都是碰运气罢,好歹也是神教教主夫人的娘家,听说这次连武林正派都得了消息,说不定过得几天,东海就全是人了。”
“青泉老怪。”隔壁一桌文士里有人开口道。
“这名字你叫得的?!”这一桌里马上有人大声呵斥,拔刀声,出剑响,乱成一片。
一文人自顾自喝粥,笑道:“沧海阁乃是天下武学正宗,大家心里想想就好,要灭派分宝,那可是难过登天,别怪没提醒你们。”
众人纷纷叫嚣,老者示意稍安,气定神闲道:“有神教游教主带领,众家兄弟就当是上去走一遭,开开眼界,见见世面,又有何妨?”
那文士笑了笑,拱手道:“说来也巧,我们赵盟主却是沧海阁的女婿,这次广撒英雄帖,邀请咱们正道……”
“放你娘的屁!”马上有人叫骂道:“游教主才是!”
那青泉老怪摆手道:“兄弟有所不知,外头张贴的布告,早已昭告天下,魔教少主,并非教主的亲儿子。”
游孟哲心中一惊,顾不得再听他们说什么,结了账就出外找布告看,在城里兜兜转转,只见城墙下果然贴着不少布告。
第一张布告是魔教的,上头画着个黑乎乎的人,长得歪瓜裂枣,腮帮子大得像个葫芦,旁有小字说明:此人名叫游孟哲,神教少主,现流落在外,若能寻到他,魔教教主之位拱手相让。
游孟哲:“!!!”
另一张布告则雍容华贵,用的上好熟宣,笔走龙蛇,画了另外一个人,大眼睛,卧蚕眉,尖下巴,文字注释:此人名唤张孟哲,悬赏黄金万两,若能寻到,感激不尽。
游孟哲:“……”
围观者众,游孟哲道:“这分明就是两个人嘛。”
旁人指指点点道:“当然是两个人啊,一个姓游,一个姓张。”
游孟哲指着自己脸道:“可不就是我么?”
众人揶揄道:“哪像了,你这脸又不圆又不尖,别糊弄人了。”
游孟哲惨叫道:“真是我啊!白送你万两黄金,魔教教主都不要!”
正说话时,又有人大喊道:“哑侠真迹!哑侠的字啊!光是这幅布告就能卖一百两银子呢!”
众人醒悟过来,纷纷去撕那布告,一时间城墙下打得头破血流,不可开交,最后把那布告撕成碎片,一人拿着个“万”字,欢天喜地地跑了。
数日里东海江湖人越来越多,打架斗殴之事频起,人人都在议论沧海阁的事,一时大小客栈人满为患,兵器铺,药堂生意供不应求。
游孟哲四处打听,得知是游孤天放出来的消息,八月初五枯潮起,只要能在八月十五抵达海外青龙山,就能借枯潮的机会登上沧海阁。
但他要找自己做什么?游孟哲心里滋味还挺复杂,彼此已经没半点关系了,游孤天养了他十六年,虽说有养育之恩,然而却是将自己当做一个增强内力修为的工具……大家扯平了,说不上孰对孰错,恩仇各半。
而张远山则是真的在找自己,游孟哲正迟疑要不要去见上一见。
八月初一,小小一个东海县已挤进了近万外来客,当街斗殴的人来了一波又去一波,正道与魔教在街头倒下后直接用担架抬走,又有新的人填上。
游孟哲道:“咱们出去看看,兴许能碰上认识的人。”
宇文弘向来随他说了算,两人出了客栈,街头有人笑道:“赶明儿可就上船朝海外仙山去了,这阵仗可真够大的,正派那群龟孙子,比上回攻打玉衡山还要嚣张……”
“可不是么,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据说这回游教主只是带个骨灰瓮上沧海阁去,把媳妇的骨灰送回娘家,别的都不要了,哎,情痴情痴……”
游孟哲从他们身边走过,背景是数人出掌,将一名正派武人打得口喷鲜血缓缓倒下。
“他应当是真喜欢我娘。”游孟哲说:“不知道找我做什么。”
宇文弘说:“可能是心中有愧罢。”说着用手臂挡开树下飞来飞去的九节鞭,又有人斗殴时被抽得皮开肉绽,扑倒在地。
沿街都是倒下的伤者,正派和魔教划出泾渭分明的地界,归属魔教的武人纷纷朝城南撤退。
赵飞鸿则率领正道江湖人,在北城集合,双方于南北两城的交界处筑起防线,垒上不少沙包。
分界线一直延伸到码头,一边停着数十艘正派租来的渔船,另一边则是魔教的大船。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魔教在天下都有家产,几艘大船自然是不在话下。
游孟哲与宇文弘偷偷溜到码头边,朝远处窥探。
“这下麻烦了。”宇文弘小声道:“租不到船,怎么办?”
游孟哲道:“找辆船偷上去吧。”
宇文弘说:“上谁的船?”
游孟哲舔了圈嘴唇,张望片刻后说:“到时看看,咱们晚上也别回客栈了,就在这儿等着,免得待会船走了。”
宇文弘没什么主意,点了点头,两人就在一棵大树下坐了下来,肩并肩地坐着,日渐西沉,满城暮色,双方打累了,全收工回去吃饭,预备黎明时坐船出海寻找仙山。
游孟哲藏身之处离魔教占领的码头还挺远,他认出了不少教众,左右护法都在,却不敢过去,免得待会游孤天兴趣来了又对他做点什么事。月渐东升,夜空晴朗,游孟哲倚在宇文弘怀里打瞌睡,及至半夜时不知怎的就醒了。
许多人在码头上就地睡下,游孟哲探头眺望,见茫茫海潮生灭,沙沙作响,码头中央摆着张椅子,椅子上坐着个人,对着一望无际的黑色大海发呆。
那是游孤天。
游孟哲心里有股冲动,只想过去与他说说话,却又不想起身。
宇文弘也醒了,辰星般的眸子注视着游孟哲,把他抱紧了些。
碧海潮生,卷着亘远的回忆拍上码头,一瞬间如千军万马涌来,一瞬间又悄然退去。
游孤天怀中抱着一个白玉瓮,安静地看着海平面的尽头,八月初,一抹皎月在海上洒出银光,从天的尽头铺向海岸。
游孟哲摸到包袱里的笛子,取出来凑在唇边,呜呜地试了试音,吹了起来。那首曲子悠扬婉转,空灵一如天籁。
游孤天听见了,却没有回头,看着海面出神,曲调拔高,犹如潮水生灭,直至天的尽头,刹那又一丝沉厚的歌声响起,仿佛寻找着同伴。
游孟哲的瞳孔微微收缩,听出了歌中的悲伤之意。
“彼天地之无穷兮,渡光阴之与共……”
“悲人生之易故兮,观日月之无常……”
赵飞鸿一袭青袍在长夜的海风中飘扬,站在屋顶,声音沧桑而喑哑,唱着歌,与游孟哲遥遥应和。
游孤天叹了口气,侧身吩咐一名教众,片刻后琴来了,搁在膝头,五指一扫,铿锵犹如万马奔腾,催起涛生云灭,万海汹涌。
笛声和着琴声,歌声传向漆黑天际,继而同时一转,于最高处喑哑无声,一如海水温柔地冲刷去了久远的故事,再不余任何痕迹。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第三十四章:角木蛟
“昨晚上半夜三更的。”有人揉着脖子道:“谁在哪儿敲锣打鼓的嚎丧啊,吵得觉都睡不着。”
“是啊是啊。”不少人应和着走上船板:“一晚上没睡好。”
游孟哲还在看,宇文弘是个没主意的,他也懒得商量了,直接抛了个铜钱,决定了上正道的那艘船。
清晨东方露出鱼肚白,又有人狂呼道:“看!快看!那艘船是谁的?”
一艘华丽的大船从南边寒江出海口缓缓驰来,在东海县的码头上转了个向,那巨船足有十丈高,船帆在海风中鼓满,撞角直冲天际,刚上过漆的船身金碧辉煌,在破晓的第一缕天光中闪闪发亮。
它朝码头迎面驰来时,游孟哲恍惚听见了气势恢宏的乐曲。
“这艘好了。”游孟哲说:“想个办法上这艘去。”
“当!当当!”编钟的声音响彻云端,刹那就将江湖人尽数镇住,只见甲板上两排六个编钟架,每个编钟架前又跪着身穿轻罗纱衣的女子,持锤敲钟。
大船又有乐曲传出,端得是辉煌至极,炫富无比。
张远山负手于背,一袭黑袍在晨风里飘扬,居高临下地看着码头上密密麻麻的江湖客。
“听说哑侠才是沧海阁的女婿。”唐晖摇着折扇,云淡风轻地笑道:“盟主以为呢?”
赵飞鸿脸色铁青,不发一语。
管家从船上下来,拱手道:“赵大侠,我家老爷邀大侠上船,一同前往青龙山。”
赵飞鸿冷哼一声,沉声道:“回去告诉他,让他下船,多年手足情谊,今天就做个了断!”
管家回去通报,游孟哲拉着宇文弘的手偷偷溜过人群,趁张远山下船时,宇文弘抱着游孟哲使出轻功一跃,单手拉着侧边船舷,轻巧翻上去些许,又一翻,连着几下翻到船背面,跃上甲板时随手一指将船舷处的守卫点倒在地,两人偷偷溜下船舱去。
进入船舱二层,里头几乎没人,游孟哲挨间推开门,看了一眼,是张远山的卧室,其余房间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真正是豪富包厢。
又下了三层,是储藏的地方,一仓房外有两名守卫,游孟哲大摇大摆过去。
“什么人!”
“哪里来的!”
守卫上前盘问,宇文弘弹了两下手指把人放倒,游孟哲好奇道:“这是什么地方?就躲这儿罢?”
门上还加了锁,游孟哲取出九仪天尊剑轻轻一划,门就开了,推门进去,里头堆着金灿灿的黄金,哦是传说中的重酬黄金万两……张远山居然还带着酬劳出来。
这里不能住,游孟哲把守卫扔进去,关上门,又朝下舱走,最后一层则是放食水,米面的地方,还有不少腌肉腊肉,再过去则是马厩,这处好。游孟哲找了个干净的小柴房,准备就在这里偷渡了。
马厩后面还有个小窗,外头传来喧闹。
两人扒在窗上朝外看,见码头上,赵飞鸿与张远山的争执已至白热化阶段。
赵飞鸿不顾一切地大吼,显是难以遏制满腔怒火。
张远山则始终静静听着,没有打手语,站在原地任他者骂。
码头上鸦雀无声,游孤天嘴角勾着,在不远处看了许久,吩咐手下道:“给赵大侠送个席子去。”
于是魔教中人捧来一卷草席,抖开提着,赵飞鸿接过长剑,将草席一刀两断!
“哇——”
码头上炸了锅,各个激动嚷嚷道:“割席断义!割席断义——!”
张远山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一拂袖转身上了船,编磬声壮烈响起,上万江湖客目送张远山登船。
大船拔锚起航,张远山一脚把一架编钟踹进水里,叹了口气。
那编钟从船舷上掉了下来,掠过游孟哲面前,咚的一声掉进海里,游孟哲摇头不胜唏嘘:“这就绝交了。”
宇文弘附和道:“所以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游孟哲难过地点了点头,说是自己的错吧,实际上跟自己没半点关系,说事不关己嘛,又都是老娘造的孽,人生无常,人生无常……
于是他们就在马厩里住了下来,小厮一天两次下来给梳毛时他们就躲开,免得被张远山听到动静,三顿上去偷东西吃,宇文弘身手了得,也没人发现。
吃饱喝足,夜里,宇文弘抱着游孟哲,两人坐在马厩边看外头的景色,这些天里月亮越来越圆。
“他怎么知道朝哪边走?”游孟哲问。
“你娘说过吧。”宇文弘想了想,答道:“正月里风从北朝南吹,八月从南朝北吹。”
两人又看着饼似的月亮,静谧的海中唯有这么一团银光在天的尽头发亮,宇文弘伸出大手,与游孟哲拍来拍去,游孟哲玩他的手指头,捏捏他的手,又捏他的脸,宇文弘则抱着他不住亲。
游孟哲说:“以后咱们还回中原来吗?”
宇文弘说:“看你啊,你去哪儿我都跟着你,没关系。”
游孟哲点头道:“那就好。”
宇文弘又道:“见完阁主,咱们趁着枯潮还没退赶紧下来也成,你想去西川吗?带你去枫山玩玩,那边秋天好看……”
游孟哲说:“太好了。”
他突然侧头看宇文弘,觉得他现在话还挺多,也有点主意了,不像最初那会儿问什么答什么,这些天里仿佛也在努力改变,找点事儿陪游孟哲做,但宇文弘没有赵飞鸿那般见识,也不像张远山般是世家出身,是以绞尽脑汁,想来想去无非也是些平常玩的,吃的顶多也就是包子蒸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