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大雨会带来意外的收获,但也会带来一些不好的东西……这风藏古怪。」
在时间失去意义的地狱,恢复孤身的魙被遗落在黑暗里。对于消失的少年,祂没太多想法及感触,因为祂知道他们必然分开,因为人鬼殊途,只是开始有些不习惯原本孤独的状态,就像有什么东西随着少年消失也一并被带走似的。
「人鬼殊途。」祂低语,伸手捞住黑暗里浮动的一团光点。
祂无法再办到用骨肉封住光明这件事,但是将光团压进胸口会是一阵温暖舒畅。虽然驱逐不了心中异样的愁闷,但祂对吞没光明逐渐上瘾。
魙开始寻觅光点,吞掉它们,那深邃到就像窟窿的眼生出微微光采,隐约闪烁欢愉,神情变得热切,祂想要更多的光明。
在地狱最死寂沉静的深处,祂愉悦吞吃光,由渴望而迷失,陷入贪婪的深渊。
那些自成仙后忘却了的欲望和尘埃慢慢沾染祂,渗入祂的眼光、动静、念头,祂再也无法满足这无垠黑暗。
「我想去那里。」祂来到上一层狱界提出要求。「放行。」
『何苦来哉?』虚空之中,沉浑有力的声音回荡着。
苦又怎么不好了?祂不在乎。或许这是种迷失,可是祂想追寻更多。轮回只是手段、方式、过程。
祂抢了一个刚夭折的婴孩肉身,以那男孩的身分活了十载再被拘回地府。经一回生死,祂一身仙气已然散尽,重堕轮回。
祂在赤土中迷失,忘了最初的渴求,不过要是找到心中所想的,或许会再记起来。
魙虽然堕落,却又恍如重生,因为祂离开了凝滞不前的过去。
看完最后一个字,陈初对着电脑萤幕打呵欠。他觉得何平写的东西特别古怪有趣,好像将某只恶鬼的形象投入其中了。
陈初余光瞄到刑玖夜,抿笑道:「怎么有空过来见师兄我?」鬼能逮到他人意念,随其念头在转瞬间移动,想必是无意间被刑玖夜逮着他的念头了。
刑玖夜坐在柜子上跷腿,冷冷说:「你窃读何平的文字。」
「因为我等不及想看后续,你不好奇我对什么感兴趣?」
刑玖夜冷眼睨着狐狸笑脸的师兄,平音质问:「陈初,你对何平打什么主意?」
陈初无害的一笑,否认:「没有什么。」
「何平很平凡,却也不是个普通人。所以他吸收气泉的力量没有错乱发疯,也因此他比一般人修法还快,但他劫数来临,你是抱着别浪费的心情要榨干他,还是想拉他一把。」
陈初察觉到什么似的推了下眼睛打量师弟,眼波含笑说:「没想到师弟也会有紧张别人的一天,你不是我师弟刑玖夜吧。何况把别人利用殆尽再一脚踹开不是你的强项?」
「陈初!」
「我说笑的,难得你为了别人动怒。」
「最近何平的气色不是太好。」刑玖夜平铺直述的讲,不带半点情绪。陈初知道他越在意一样事情就表现得越冷静,这师弟从来不会这么紧张别人,该不会对何平有什么特别的情愫吧。
「师兄,别在心里打算盘了。反正我现在挺安分,你心里有事告诉我也无妨。何平现在像失速的车子,不太稳当。」
「所以我不是找来魏孟亭帮忙看着了。总得有人提醒何平别贪快,不能走偏。师弟,你都没对他怎样,我们还怕有谁……」陈初本来乐得跟师弟抬杠,却忽然顿下话,意味深远的笑睐他说:「你对何平态度好反常。」
刑玖夜冷笑,口是心非回话:「我怕你榨得不干净,连累我收拾。你们要使心眼就索性让何平操劳到死,最好让他一分一秒都没空胡思乱想。」
陈初耳边还荡着鬼的话语,刑玖夜已不见踪影。
陈初摇头笑叹,走到厨房给自己磨咖啡豆,准备泡杯咖啡。「师弟,你和那魏仲荆的命颇有相似,都是死后才遇上自己所追寻的那条路。」
「不过人鬼殊途。」一道清朗悦耳的声音不知从哪里蹦出来,捕捉到他心底话而做回应。
陈初头也不回继续泡咖啡,闲适自在的附和:「是,殊途同归呀。」
「陈初,你还真耐得住性子。」那声音童稚,清灵悦耳。
他往来客瞟了眼,是个仅穿一件单薄羽衣的赤足小童,衣衫罗织精致,细碎得像雪花覆在皮肤,其眉发及瞳眸是幽美的紫,非仙非魔,非人非妖,非鬼非怪。能感应到他人透露出的精神意念者,除了特殊的鬼神妖魔之外还能有谁,便是月牍茶坊的月牍了。
月牍是生于混沌的帝王,支撑茶坊的便是他及其麒麟,以及约束者的次主白矢,所司分别是孕梦、斩梦。
「是你说的,不管多微渺的梦都有实现的可能。」陈初拉出中岛的抽屉取滤纸,心里暗自讶异这孩子突然造访。
月牍飘到中岛那儿看陈初泡咖啡,伸长脖子闻。「好香。」
「要不要喝?我这个能泡三人份。」
月牍却拒绝:「不了。我爱喝茶,这个香是香,但我不爱喝。」
「要走了?」
「我是经过。」月牍凌空轻跃,笑得俏皮。「我在梦和现实之间游走,无处不在。你窃读的那篇故事是个种子,我留意它很久,已经快要能收成了。」
古灵精怪的家伙一溜烟跑不见,陈初住处恢复一片宁静,但他心里却有不太好的预感。月牍是混沌之子,混沌死了之后,各个世界跟时空开始清明,分化出无数界限和异境,仅剩少数人或族群能在其间游走。
那些家伙分成两类,一类是混沌的孩子,一类是猎捕混沌之子的人,包括一种叫人偶商的非法组织。
「也许真的只是路过。」陈初摇头苦笑。胡思乱想反而出事,还是别乱想的好。
第三章:夺舍
地府一隅。
昏暗灯光下,架柜罗列交错成无数阶梯,一位戴黑色小帽的鬼仔从快被文件塞爆的门缝里咻咻窜进来,手上抓着一张写有急急如律令的白纸搁了就要跑,被老鬼喊住:「你这小鬼,别再去乱捡杂符。上面的牒状我整理不完,给我过来帮忙。」
那只小鬼不情不愿被扣下,在场还有十多只小鬼忙得不可开交,老鬼抓着半秃的脑门儿碎念:「听说上面来了一个『零』的菜鸟,三不五时送『人』下来,枉死城那里都快挤爆了。」他不住抱怨,本来阳间游魂就不少,只是近来事故频传,为免上面起了祸端波及阴曹,人、鬼二部的家伙活动特别频繁,害他们在下头也只能跟着瞎忙。
「爷爷,我要回枉死城去忙了。」那只小鬼逮到空隙把话一丢又钻出去。他并没撒谎,枉死城那里确实比这里忙上好几倍。
老鬼忙得心烦气躁,手指插进老式电话号码孔转拨号码,吹着白胡须骂:「壹玖是不?壹玖,给我转鬼部,叫他们分公司多派几个鬼手来帮忙。什么,全遣去枉死跟转劫所,欸咿,俺这里也忙翻天,你咋地莫可奈何,小心我咒你脖棱盖(膝盖)岔出白骨秃了皮(擦破皮)!」
他习惯性捂住话筒,整颗头往后转了一百八十度拉高嗓大骂:「小嘎们该死地咯硬!(小鬼们该死的烦)怎么还有狗的,把那蹦狗(笨狗)逐出去!小心把你们全关毛楼儿(厕所)!」
老鬼闹得家乡话全蹦出来,就算他盖话筒,壹玖鬼部那儿也听见老判官发火吼骂,连忙请调外部帮忙。没一天时间,办公处门外就出现一位穿甚平的老头儿,和老鬼岁数似乎不相上下。
老头儿是位土地公,专管何平住的公寓那区。这年头拜土地的人不多,他还算清闲,就在壹玖登记兼差。他望着比自己高几倍的文书墙柜,挠头苦笑:「哇哈哈,壮观。」
里面老鬼察觉动静,头穿透那座文书山瞪眼大喝:「来了还不帮忙!」
「噢,东北老鬼,胡子吹得比发长,火爆个性也没变啊。」
老鬼认出是生前旧识,乍然乐道:「你这小日本,快进来干活儿。」
「怎么你这里工作量大得惊人?」
老鬼边忙边念:「这区还算缓的,都怪上面壹玖请的菜鸟,不晓得是怎么办到的,短短几个月内将整座海岛的孤魂野鬼清空了一成。」
土地公背对他干笑,忍不住聊起八卦说:「你也知道那个是『零』啰。所谓的『零』就是特殊的,不属于壹至玖,正或负的东西都会自然受到吸引。你放心,那次是个意外,之后等他慢慢上手就不会再乱闹这出。」
「谁管他什么零不零、壹不壹,等他下地府我就拿桃枝抽死他!」
「修修你脾气才实在啊。」
老鬼邪笑:「俺再坏也没零的搭档坏。」
纷扰人间。
何平坐在被搬到窗边的沙发,翻着记事簿边写边讲手机。对象是东北角老家的母姐,他说没几句就是一阵笑,俨然是大学时那开朗有股傻劲的青年。
「哈哈哈,唉唷,没啦。姐,你叫妈不要腌太多泡菜寄来,我一个人吃不完。啊?对啊,莉娜竟然住对面。咦,为什么老妈的泡菜要分她。这不是小气,你知道她最喜欢叫我做事。呃、厚啦厚啦,哇抹挂登啊(好啦好啦,我要挂断了)!」
刑玖夜在床边撑颊看他聊手机,他发现何平很少笑得这样无防备,比以前还清新明朗。大概是看多他抱头鼠窜、逞强不成胡乱呼救的蠢样,他发现何平不蠢的时候也很顺眼。
「你看来很开心。」
何平楞了下,挠颊:「嘿嘿,有吗?」
「嗯。你没那样笑给我看过。」他以为笑都是差不多的,也许是他本来就不曾仔细注意过别人神情变化或心情好坏。笑是因为欲望获得满足不是吗?
「不一样?」
「对我来说比较陌生。」刑玖夜脸上竟浮现单纯的疑惑,冷漠常驻的俊脸变得有几分可亲可爱,何平不由得看懵了。
「你没有对我露出过那种表情。」刑玖夜说着,语气听起来不知是妒嫉还是羡慕,因为起伏很浅缓,却充满揣度的空间。
「到底是什么表情啦。」何平摸不着头绪,刚放凉的手机又响了。不等刑玖夜再开口,他接起电话:「喂,我是何仔平。」
『何前辈吗?』
「我是。小芬啊,工作还顺利吗?」
刑玖夜听见何平喊出小芬这名,立刻不以为然的调开视线,去追逐空气中流动的异样气息,那是自何平入院不久就有的诡谲气氛,但他一直说不上原因,才会昼夜潜伏医院调查。
何平口中的小芬,本名是黄杏芬,是个热爱刺激事物的灵能超强高三生,据说她连夜半出门不绑头发都能甩伤无辜游魂,为了监护她不惹事上身,壹玖特别派了魏孟亭做她在「人部」的监护者。
不过魏孟亭本身是大忙人,所以才麻烦何平代为关照她。本来不该让这小女孩四处跑,可是她的灵力强悍到没事都会招来挑衅的家伙,陈初竟将地仙的考核权发配一部分给她。
地仙考核最细琐,包括路旁偶尔发现绑了红带的老树头,或是有人在拜的石头公,如果他们品行施为不错即由考核员观察纪录,不合格的封印,反抗的就逮起来教训。黄杏芬不算是考核员,而是在一旁负责出拳脚的小役。
和黄杏芬聊完手机,刑玖夜还没开口,何平手机又响了。这回是隔壁区的夜叉,再下一通是夜叉的道友的道友。似乎是何平的建议十分受用,那些是人非人的同事之间口耳相传,纷纷把何平当顾问一样咨询。
「没错,是,这样就好了。冷静下来,你做得很妥当,对,然后就是——」何平手里一空,脸颊微凉,原来手机被刑玖夜抽走关机。他翻了下白眼伸手讨手机,撇嘴说:「你干嘛,还我啦。」
「你是我的搭档,不许你做白工。」
何平了然一笑,把手伸得更长:「这你放心,我也不爱做白工。每个要我出意见的对象都会自动提出报酬。如果你想讨你那份,我去买纸扎用品给你,最近网路很多间不错的纸扎店,你有没有想要申请的?」
刑玖夜平静的俯视他,垂眸叹息。「没有,我没有想要的东西。」他怕何平乱动扯了伤口,将手机递还。
何平接过手机发现开不了机,抬头用眼神询问。
「啊。因为这东西太烦人,我让它寿终正寝。」刑玖夜笑得很温和无害。
何平握着手机尸体暗骂:『寿你个大头鬼。』
「呵。」
「你谋杀它做什么,它是无辜的啊!」
「别生气。」刑玖夜若无其事帮他抹平眉心,再两手扯他脸颊:「笑一个。」
「……」
「明天赔你新的。」
「那我要哀凤!」
「哼……」刑玖夜冷哼,不屑道:「与其握那个,不如握我的。」
何平茫然仰视他,眨了好几次眼才逐渐会意他在扯什么歪邪思想,满脸通红的骂:「你这个色鬼!」
刑玖夜倏地弯身捧起他的脸,印上浅浅一吻,认真询问:「等你觉得可以了,我想抱你。」
何平脑袋热得忘了呼吸,怒意全消。「扯、扯什么鬼话。」
「我想抱你。」鬼术士无比认真的表示。
「那我要哀凤。」
「再说。」
「欸。」
「本鬼拒绝援交。」刑玖夜退回原位,恢复冷酷的模样,眼尾瞟他一眼之后淡掉身影消失。
「小气鬼!」
这时房门被推开,走进一位穿白色医师袍的高挑男人,那是何平的主治医师叶东莱,为人温文和气,又是院长的得意门生,人长得也英俊,对每位病患都很关心。
「何先生,我来巡房啰。今天状况好不好?你刚才在对谁生气吗?脸好红。」
何平在沙发上抓着手机,尴尬笑了两声。「没有啦。」
「跟女朋友吵架?」
「没什么啦。女人就是那样,哼。」
「呵呵,不过好像没见过你女朋友。」
旁边护士清了清嗓子提醒叶东莱正事:「医生。」
叶东莱讪笑,走近何平说:「最近再安排照一下胸腔。刺激食物记得不要吃。」
「医生,我是不是明天就能出院?我觉得不太痛了。」
叶东莱笑得有点别有意味,微偏着头思考了下,回他:「你说你回家是独居状态,为了安全起见,我想还是在出院前先多观察好了。要是能够出院的话我一定让护士通知你。」
何平有点失望的垮下脸,瘪嘴嘀咕:「是噢。我以为马上能离开。」
「这么讨厌医院跟我呀?」
护士这回忍不住也笑出声,因为叶东莱逗何平好像在逗小孩一样。
何平以为对方跟自己差不多年纪,没料到对方会忽然摆出像兄长一样的姿态,笑答:「不要故意挖坑给我跳啦。我配合治疗可以了吧。」
「好孩子。」叶东莱握笔的手微微动了下,结束例行的诊治后离开病房往下一间去。
何平一直盯着那扇门,若有所思的嘟哝:「怎么觉得那个医生好像似曾相识。」
护士又跑回来跟何平确认需不需要再开药,她在离开前回头对何平说:「我觉得叶医师特别关照你耶。」
「没有吧。」
护士耸耸肩,笑说:「他对大家都很亲切,但你们好像兄弟哦,医生很少开口逗人。」
「是喔,啊哈哈。」他能说什么?医生应该不是同性恋吧,他名草有主了。
明知道护士说的喜欢是指欣赏,但最近和刑玖夜的关系微妙变化,让他对「喜欢」这类的字眼敏感不少,还莫名心虚。
几小时后何平忽然感冒发烧,症状只有头晕流鼻水。照完胸腔X光片后,吴铭跟朱莉娜就来探病。吴铭幸灾乐祸说:「嘿,何仔平,你太衰小了。居然住单人病房还感冒。」
「是啊,你今年安太岁没?」朱莉娜接腔附和:「别把你的楣运传过来,小心我揍你。」
何平哀怨的擤擤鼻涕,转头撇嘴嘀咕:「真不想让你们两个讲这种话。」
「你碎碎念什么。台风一走我们就赶来看你,还不心怀感激。」
何平对朱莉娜逢迎微笑:「哦,是是是,小的感激不尽。我妈说要寄泡菜过来,你记得帮我收一下。里面也有你的份。」
「真的吗?何妈妈人好好哦!」
何平暗啐:『这女人态度差真多,怎么就只欺压我!』
吴铭左顾右盼,忽然问:「阿平,你不是说你同事都会来照顾你,他人咧?」
「哦,他还有工作先去忙啦。我又不是瘫痪,可以照顾自己。」说着他又抽卫生纸包了一粒饺子,随手扔到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