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才到底在里面做什么?」
「招呼客人。」
「最好是招呼。」何平也不想探究这只鬼的手段,刑玖夜哼声,手一抬,许小姐家的门自动开启。
「你不放心就让你瞧一眼再走。」
何平望着黑漆抹乌的室内,咽了下口水干笑回他:「不用啦,我相信你的专业。」
「给我看仔细。」刑玖夜眉一挑,徒手拎起何平衣领把人带进屋。
眨眼间,屋里变得非常光亮,窗外天色是黄昏晚霞,许洁薇穿淡粉色居家服在家闲晃,然后她凑到墙角开始喃喃自语:「妈妈对不起你们,都是妈妈没用。嗯嗯,我也好想宝宝。对不起,妈妈会振作。宝宝,妈咪很想你们……妈咪很爱你们的,真的,相信我。」
那种画面令何平起鸡皮疙瘩,刑玖夜这时微微回首,开口解释:「这是在这空间里残留的讯息,算是这空间的记忆,因为死亡与能量都还新鲜,所以很好调查。」
「这些是幻影啰?」
「不算,它们都是真实的记忆。屋主跟这空间共同的记忆。」
许薇洁恍惚的走进浴室,何平和刑玖夜尾随在后,浴室的水不停满溢出来,而她跨进浴缸泡在里面,然后拿起厨房刀具割腕。何平吓得大喊:「不要冲动!」
许薇洁没反应,刀子在皮肉上来回割划。「宝宝,你们要乖。妈妈去找你们,你们乖。」
刑玖夜挡下何平,告诉他:「阻止也没用,已经发生过的事绝对无法改变。什么回到过去那种故事不过是妄想罢了。」
画面忽然散去,变回空荡荡的浴室,完成了许薇洁和婴灵们一次死亡的记忆回圈。刑玖夜双手抱胸,语气平淡的说:「她割腕自杀没成功,最后是吞药死的。」
「真傻……」
刑玖夜像在讨论什么茶余饭后般接腔:「还好她没割腕死,割腕死的痛苦,不是一般人能想象,成功率也极低,多半是终生残废而已。」
何平斜瞄他,问:「你又晓得啊?」
「不信你自己割看看。」
何平眯起眼不想继续抬杠,改而问他:「你到底给董先生他们看什么?」
「没什么。我让董韦钧看他老婆小孩在吃他的画面,将蜘蛛精的原形加上人头做出写实影像让他们接收,母蜘蛛跟蜘蛛小孩一起吸收他为养分,很有创意吧?」
「……还能这样搞……这抄袭前阵子那件事,哪是创意。」何平退出浴室碎碎念。
「至于法师看到的影像,就是我的死相而已。」
何平沉默下来。「欸,你死相有那么恐怖哦?拜托千万不要显现出来,我的胆子很小。」
「哼,想看你还不够格,废物。」刑玖夜扬高话音表示:「上面的人真慈悲,硬是要靠我将废物回收再利用啊。」
「你、你这个恶鬼!」何平也是有自尊心的,骂他废物等于骂他妈妈生了一个废物,他必须反驳。「你做那么多坏事,比我这个没啥贡献的废物更糟。不对,我不是废物,我只是普通人。」
刑玖夜偏头睇他,用居高临下的姿态刻意用怜悯语气说:「至少我知道自己的欲望无穷,我是很贪心,起码还算有自知之明。总比你,盲目活着就跟柏油路上的狗屎一样可悲。大雨一来,你就散掉,太阳一晒,你就干掉。你比废物还糟糕。最倒霉的还是我,必须托着狗屎服刑期。唉。」
「你、你……这个烂拖把上的香菇!」何平被鬼气到讲不出话,他气炸了,一手指着他,内心干声连连,却想不出最具攻击性的脏话。
刑玖夜楞住,面无表情穿窗来到外面半空中,放声大笑。什么烂拖把上的香菇,没料到何平这小子骂人还挺有创意,虽然没什么攻击力就是。
「走开。」许薇洁的声音从卧室里传来。
何平以为刑玖夜被骂跑了,还想继续骂就被许薇洁吓到,后者转身走到卧房,何平好奇跟上。
许薇洁颤抖而虚弱的出声斥退,而且越来越歇斯底里的变成尖叫:「走开,走开!不许你们伤害我的宝宝们。全都走开,走开!走开、走开走开、走开走开,走开!」孩童们跟着哭闹起来,何平忽然严重耳鸣,他像董韦钧一样往公寓外逃,停在路灯下呕吐。
刑玖夜再度神出鬼没冒出来,出声道:「我去下面申请勾牒。吴铭要在你家住上一个礼拜,毕竟这案子得跑个流程。」
「呕、咳咳。什么勾牒?」何平茫然,他只知道勾芡。
刑玖夜望着气色越来越差的何平,顿了下才向他解释:「就是你们阳间讲的拘票。婴孩最好让他们早早去该去的地方,至于许薇洁,因为自杀当下没即时处理,恐怕变成地缚,要是机缘一到让她充个地基主的缺也不是没机会。」
「啊,这我懂,地缚灵是吧。可是不行,你想个办法帮她,她一直在那里的话,吴铭会来卢我帮忙。」
「……七魄在不同领域有不同的说法,其中一魄,叫尸狗的管性情,最为执着,还有一魄叫蜚毒,专要人自杀。人会自杀多半就是这两魄作用。她死的时候那些魄落在屋里没即时化解,现在那道魄已经差不多渗入了。」
「母子分离,真可——」
刑玖夜捏住何平两片唇瓣,冷声警告:「闭嘴。记住,不管面对什么,不要擅自流露自己心情,最好一个念头都别有。假使你现在说了那种话,对方会赖上你。」
何平瞠目结舌,刑玖夜觉得他受惊吓的样子挺逗趣,不觉缓和神情告诉他:「这两天我不在,你去跟陈初拿游仙枕。」
「那是啥鬼?」
「不是鬼,是块枕头。拿到之后再跟陈初讨个小人贴上董韦钧的名字,把枕头反过来放小人,这样董韦钧就会夜夜游阴曹,无心处理许薇洁的事。」
「不是本人也能这么恶搞?」
刑玖夜微微一笑,又是那种无害的假仙模样。「相信我的专业。阳间事交给你,我下去一趟。」
分配完工作已是凌晨时分,何平独自站在街巷上。雨后空气微凉,但他觉得十分不舒服,垮着脸、硬着头皮去牵机车骑回自己的旧公寓。
高薪的代价令人吃不消,但也是为了累积金钱不再给亲友添麻烦,况且这工作刺激归刺激,也能累积不少好题材。何平开始幻想将来变成灵异故事的畅销作家,催眠自己乐观点。
本以为时值鬼月,搞不好会撞见其他幽灵,但说也奇怪,路上半个飘飘都没碰到。何平暗自好笑:「就说不必自己吓自己,我不是那种天生灵感强的人,撞见那个纯属巧合啦。啧啧,我看我去庙里拜一下求个平安符好了,呼。」
绿灯一亮,何平笑眯了眼傻乎乎骑过去,全然没发现那些灵体其实都在,只是他一路上并没留意而已。他们聚在电线杆间、路灯后方阴暗处、行道树里、人孔盖下、红绿灯被树枝盖住的影子里……
世上满满都是鬼,怎么可能不存在,他们说不定比人还多。
穿甚平的土地公坐在计程车上打呵欠,抱怨:「我一定要叫陈初算加班费。」
女运将不耐烦翻白眼,不打算搭理老先生。
「我还是看不出那个楞小子有什么可取之处。把他跟极恶的术士摆一起没问题吗?」
女运将开着计程车远远跟在何平后面,心想:『我哪知道。』
「应该不少上面的人都跟刑玖夜勾结过。不然他怎么可以留在阳间服刑?」
「我倒认为比起带那半吊子都称不上的菜鸟,刑玖夜可能比较想直接下地狱。」
「是吗?何平看久也蛮可爱的啦。有些胖胖呆呆的,古椎古椎。」
「就是弱鸡样。」她补充:「我们两个是短期观察弱鸡成长情况的观察员吗?唉,真不想跟那恶鬼同一等级。我要申请调遣外地啦。跟个老头共事真是讨厌。」
土地委屈嘀咕:「跟男人婆共事我才想哀。」
「嗯?」女运将瞪他一眼,他立刻噤声,然后又转移焦点说:「哇,那个何平真的超级粗神经,连我们跟这么近他都没发现。啊哈哈、啊哈哈、啊哈哈哈哈……」
何平按照刑玖夜指示去讨游仙枕,陈初露出职业笑脸,摆出长辈的姿态说:「呵,就会这种雕虫小技。」虽然他要何平提防刑玖夜,但还是将游仙枕交给何平,没再多讲什么。
所谓游仙枕只是块镶了清玉的焦黑木头,木头有股淡而不化的香气。何平摆好小人偶就藏到床头角落,用书堆藏起来。
吴铭下班买沙茶鱿鱼羹回来吃,两个人开电视看球赛,他忽然有感而发说:「我觉得好像回到以前大学时代,一起住宿租屋的生活。」
何平冷眼瞄他,吐槽:「是啊、是啊,我很怀念你老是把夜店的妹带回来,叫我滚远点睡,禽兽。」
「干嘛这样计较咩。」
「咩个屁,大男人讲话不要怪腔怪调,恶心死了。」何平一脸嫌弃的挥手,像赶苍蝇一样端着剩下的鱿鱼羹退到床尾远观球赛。「靠、进球了!」
「啊靠、靠,真的,赛啦。」两个男人激动的在屋里「靠夭」来「靠夭」去的,公寓楼下传来某户老阿嬷的责骂:「不要吵啦——!死孩子!」
吴铭傻眼:「哇,你家楼下住了一位超凶的阿嬷呀?」
何平干笑解释:「她身体不好,脾气差是自然的啦。都是你害我跟着吵到老人家。」
「又牵拖我。」
「不高兴住你就滚出去,滚回你家。」
「呃。」吴铭厚脸皮强调:「是你说我可以住一个礼拜。我今天难得清完工作就来睡觉。」他讲完霸住何平的沙发,双人沙发上躺着一只熊一样的男人,抓着毯子盖肚。
何平没理他,打开笔电开始敲打今天整理过的故事。
资料夹里有个纪录灵感的文件档,他将其中一篇复制到空白文件中开始编写,那是关于之前他胡乱梦到的东西,写的是关于一个鬼仙在地狱的无聊生活。
自从魙将光团封入肋骨,他便抽出肋骨把玩。由于体内已生新的肋骨,所以这根多余的骨头成了玩具般的东西,只要一有光亮出现,他就会截住光将之封入。
那根骨头生出了一些类似芽的东西,然后萌发的骨芽生出细细的组织,像雪花一样累积起来。他无聊就会拿起来观察,后来又凭一时兴起,撕下胸前的血肉包覆在骨头上,就这样慢慢的增加乐趣,关注着光芒是如何渗入自己骨血,如何生成另一种东西。凡有其精血者皆生出胎,那东西逐渐有了自己的胎动。
某日,远方传来热闹的声响,锣鼓喧天。白骨山的魙随手在空中拨了一道圆,施术观望热闹的来源,似乎有某大神降临,他们在庆祝些什么,反正不是谁诞辰就是升官。
回过神时,那胎动之物已有人的形体,是个稚气少年,他一丝不挂,天真无邪坐在他身后望着他。少年朝他举起白晰的手,手臂却从肘部融掉落下,落下的部分很快被虫蚀尽,他懵懂望着虫吃自己的断肢,那副模样惹他笑了。
「再给你补过吧。」他轻轻执起少年断肢,扯下自己臂上的肌肤掩好少年裸露的白骨。
少年皱眉,用听来憨拙的口吻问:「不痛吗?」
「痛啊。不过我身上的东西生得很快,我和一般的鬼不同,不要紧。」
「嗯。可是痛。」
「痛不见得是坏事。」
「你是谁?」
他忽然静下来,凝视少年充满好奇跟疑惑的神情。因为这座高耸的白骨山一向只有他,别人除非有事,否则也不会来和他打交道,但他实在太久没有思考自己的事了。
他是谁这件事并没有意义,可是刚才少年的问题让他再度意识到这事开始变得有点不同,仿佛在白纸上提了一句问题,等着被回应。
「我从哪里来?」
他冷淡回应:「你是我随便凑和做出来的东西。」
「用什么做的?」
「我的一根骨头和血肉。」
「那我是你?」
「当然不是。你本来没灵魂,不过我实在太无聊,所以……慢着。」他单手成印抵住少年眉心,双眸盯住他眼神,仿佛看穿什么似的,冷笑:「竟然真的生出魂魄。真糟糕,本想玩玩而已,居然做出这种东西……趁着没被发现,把你销毁好了。」
他将少年拽到身前,一手扼着他颈子,但少年轻微挣扎起来,不是意识到自己将死之事,而是因为被抓得不舒服。少年模仿他淡淡说话的口音,轻哼:「放开我。不舒服了,你放开。」
魙放手了。
他始终没能抹煞已经生出魂魄的东西,因为少年光明的部分不属于他,只是他恶意的玩笑才造就这结果。
尽管依他的能耐不是办不到,但没来由放任少年存在下去。他放走少年,而其存在很快被发现,由于无过去前生,所以略过十殿审判直接打入轮回。至于魙的下场,没人知道。
当时祂虽放手了,心里却惦记上那少年,祂开始思考他会去哪里,然后祂发现自己已经厌倦待在白骨山。或许,魙追随少年而去,漫无目的的追寻,只是魙太久没离开地狱,祂头一回感到自己竟迷失于黑暗,就因为祂想寻觅那道曾握在掌中的光明。
何平键入最后一段字,揉了揉眼睛躺回床上。这是个篇幅不长的故事,说故事也无法成篇,顶多算零散的几则片段。他将它们存到同一个资料夹再关上电脑,心里漫起一股奇异的感受,酸酸软软的,就像在心疼什么。
何平听见吴铭又在打呼,虽然习惯了,但今晚不知怎的好像失眠,干脆起来冲澡,之后确认过游仙枕跟小人偶,想起最近经历又是一阵内心发毛,更加清醒难睡,不由得分析起刑玖夜这只鬼的事。
说来刑玖夜不像鬼,人模人样还帅得没天良,就是嘴坏、态度高傲嚣张、目中无人、必要时会装模作样、势利眼……人性里有的缺点刑玖夜多半有,所以何平觉得面对他并不像是撞鬼。撇开那些可怕的咒术把戏还有神出鬼没这些,刑玖夜单纯只是个恶人而已。
嗯,尤其是忽隐忽现这点最像鬼了。
「何平。」
「唔哦!」何平捂嘴盖住叫声,瞪着天花板和自己平行面对面的高挑男子,刑玖夜。
「拿到拘票了。直接过去处理。」
何平用气音问:「这么快?才一天不到。」
「负责发拘票那位阎王刚好拿过我好处,省不少时间。」刑玖夜忽地冷下脸:「我没必要跟你解释,闭嘴听我命令。」
何平不满他颐指气使,回嘴道:「既然你有拘票你去就好,鬼的事我帮不上忙。」
「好。」刑玖夜答得干脆,却森然冷笑:「那我把整座墓园的鬼都请到你这里来开派对。」
「你敢这样我就跟陈初告状。」
「去啊。知道什么叫壮志未酬身先死吧。」
「又威胁我!」
「呵,我只是提醒。别忘记我生前干什么的,再对我不客气,我就把你逼疯,再随便嫁祸给倒霉鬼。」他说着朝吴铭瞟了眼。
何平恼火,沉声低问:「刑玖夜,你不怕有报应。」
「哈哈哈哈,跟我提报应。」刑玖夜双手抱胸,浮在上空轻蔑笑道:「上来不过是好玩,因果报应我不在乎。」
「你……」
「不如拿吴铭开刀。先让吴铭失业,然后抽走一道魂让他陷入疯狂,预演一下如何玩死你。」
何平不甘心低头,却本能服软扯笑回答:「别这样嘛,何必撕破脸呢,刑大哥。」
他冷冷问:「还不快出门。」
何平不情不愿应声,而后感到一阵强烈困意,灵识被刑玖夜扯出躯壳。何平还状况外,看到刑玖夜凌空在他身前比画符咒,一道浅浅光芒圈住昏睡肉身后消失。
「这是护你肉身不让外灵入侵的术。让你体验一下灵魂出窍,走。」刑玖夜说完扯着何平的魂往许薇洁家中去。
何平不觉得自己在移动,但整个城市在他眼下挪移一大段,眨眼已到许薇洁家,刑玖夜大剌剌穿门而入,何平迟疑瞪着门,刑玖夜在里面不耐喊他:「进来。」他这才闭紧眼睛学着穿门过去,然后一头栽进冷硬物体里。
「你这白痴。」何平抬头发现刑玖夜不悦瞪自己,只因他一头撞在刑玖夜胸口。何平尴尬退开,讲不出半句道歉,所幸刑玖夜根本不屑他的道歉就转头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