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是何时发现你哥哥失踪的?」
「应该是第二天晚上就发现了。」杜海燕说起这件事,语气里有着隐隐的怒意,「因为第二晚就没有人点灯了,所以他们其实很早就知道了,结果却一直没人通知我。」
她说着走到那组柜子前,轻轻打开柜门去看。柜子里几乎是全空的,只有孤零零一个衣架上挂着一条被潮气打得微湿的毛巾,她拿起那条毛巾,出神地看着。
「这是我哥的。」她说,「这就是在我梦里,他进入塔里后用来擦头发的那块。」她看着那条毛巾,整个人彷佛霎时陷入了梦境一般,眼神迷离,声音也飘渺起来,「对了,在那之前,他因为听到外面有声音,所以开了门去张望。」
「是什么样的声音?」
「啪嗒啪嗒,好像大鱼搁浅的时候拍打地面的声音,又好像是有人走路的时候踩到水坑的声音,那个声音从远处一直传过来,可是他一开门就消失了。梦里当时下了雾,所以什么也看不清。」
又是雾。
「我哥大概觉得是自己听错了,所以他锁好门,提了桶开始往上走。」杜海燕说着,彷佛自己真的带着一个铁桶一样,她弯下腰提起桶,随后踏上螺旋上升的阶梯,一面走一面说,「上面是平台,这里有灯台,他替灯台添加灯油,然后用火折子点燃。」她边说边做,如同真地在完成添加灯油的动作一样,手臂举着,往放在壁上凹槽里的灯台重复着倒入液体的动作。
「他一点点地往上加,就像这样。」
灯塔里的窗户都在转弯平台附近,因此从外部看来有明显的弧形。窗户不大,这使得整座灯塔内的光线在下午也比较昏暗,这种情况下,杜海燕如同梦游一般的动作和神情,几乎会让人以为她是被附了身,事实上祝映台确实很关注是否有这样的迹象。按照他的推测,如果杜海鹰是在灯塔中遇害,那么就算魂飞魄散,他在死亡前留下的极大的怨念与恨意必将保留在这个地方,但奇怪的是,他依旧什么也感觉不到,杜海燕的状态只是她的自我暗示,而她屡次所说的「啪嗒啪嗒」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声音到底是什么呢?
祝映台跟着杜海燕一路往上,终于来到了塔顶的灯笼室。
彷佛从地底隧道一下子来到了辽阔的山顶一般,大量的秋日阳光瞬间毫不吝啬地洒落到他们面上,太过璀璨的光线使得祝映台忍不住闭了闭眼睛才勉强适应过来。远处是波光粼粼的海水,一望无际的海平面上偶尔可以看到一、两只海鸟匆匆掠过,发出欢乐的鸣叫。因为这来自人界昭示生命的景象,杜海燕的神情也逐渐恢复了正常,有好一刻,两人只是静静感受着那些光线的爱抚,呼吸着新鲜的氧气,享受着海风的吹拂,这些生动而美好的东西令他们觉得温暖和宁静。
『你啊,真应该多出来走走,晒晒太阳,再憋下去,都能长蘑菇了!』
总是在放松的时候,那个人的声音就会悄无声息地将他包围起来,不动声色地攻城略地。
『担心我做什么?我这么大的人了难道还保护不了自己吗?』
『你看你,就是这种别扭的性格最傻,不过我更傻,因为喜欢你,结果连这种麻烦的性格竟然也会一起喜欢。』高大的青年嬉皮笑脸地在阳光下说着,明明一身的狼狈,他的身上却彷佛还能看到亮光。
到底有多久了呢?认识他,喜欢他,躲着他……
对了,那是大二的暑假,距离现在已经有四年多了。那个人竟然已经到处追着他跑了四年多了!四年里总共只得一次的匆匆擦肩而过,却也不过是让他险些再度陷入危机,受伤流血而已,即便这样,为什么还是不肯放弃呢?
「阿柏……」他忍不住轻轻唤了一声。音节吐在寂静的空间中响得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所幸杜海燕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未注意。她此刻站在灯笼室中央的灯座前,那里面的灯油如今只积着薄薄一层,不知是不是被烧干了。
「我哥他上来后,将所有的油都倒进这里。」她低声说着,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挽留意味,她应该并不愿这一场回忆就此结束,这是她仅剩的关于兄长最近的回忆。
「然后他加了一块东西进去。」
「什么东西?」
「不知道,好像奶油那样长方形的一块,软软的,丢进去以后就融化了。他调整了透镜,点了灯笼,然后他似乎打算回去了,结果却又忽然停了下来。」
「为什么?」
「我不知道!」杜海燕摇着头,「梦境到这里就没了,总是,到这里就没了。」她的眼神一瞬间哀伤而迷惘,「祝先生,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哥哥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祝先生?」她近乎哀求地说着,眼睛里已经有清澈的泪水在打转。这里曾站着她唯一的同胞,如今莫名其妙地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祝先生,你不是能召唤鬼魂吗?你现在能帮我喊我哥哥出来吗?」
祝映台犹豫着是否要将实情告诉杜海燕,依照少女的精神状态,现在给予打击并不合适。杜海燕却又马上否定了自己:「不、不对,哥哥他早上才传过简讯给我,所以他应该还活着,对不对祝先生?我哥哥他其实还活着是吧?你说呀,祝先生!对了,如果你召唤不到他的鬼魂就说明他还活着对不对?他没有死,也没有失踪,他只是因为一些事情才躲起来了!他、他会不会欠了债,或是做了什么错事?对,肯定是这样,有人要找他,他才不得不躲起来!」杜海燕连珠炮似地说着,浑然不管自己言语前后的矛盾,不知为什么,她似乎急切需要一个宣泄口来巩固杜海鹰还活着的事实。这种迫切和有如感同身受的恐惧不由令祝映台上了心。
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杜海燕的突然失态?
祝映台一直等到杜海燕说到实在无法说下去了才开口:「杜小姐,关于杜海鹰先生的事,我接了你的委托就会查下去,阴阳两界,能帮到你的我一定会帮。」
杜海燕虚弱地擦着眼泪:「那请你现在就帮我招魂好不好?」
「杜小姐,你冷静点,现在是白昼,下午。」
「下午?对……现在是下午。」杜海燕恍然大悟地喃念着,终于慢慢平静下来:「那么晚上、晚上我们再来这里!」
祝映台对她点点头:「你先等我一下,我检查一下这里我们就回村。」
他说完放开抽泣的女孩,开始检查这间并不宽敞的半开放式狭室,时不时蹲下身,审视、叩击地面,可惜皆一无所获。随后他发现灯笼室半人高的圆弧围墙一侧开了扇小门,于是拉开门去看,外面是一个宽不过二十多公分,长度也不足一公尺的弧形沉降小平台,因为可以看到在平台旁有钉在墙上,通向上方用以攀爬的铁梯,所以猜测应该是供工人检修塔顶时摆放工具和休憩的落脚处,而从这个露台上望出去的景致来判断,露台的位置应该与底下一排窗户相同。
祝映台弯下腰,走出露台探头往下看,加上灯塔的高度后,海岬下的洋面显得更为凶险。
如果从这里摔下去的话,就算不淹死也可能挂在岩石上被撕裂身体,他在心里想,但是尸体应该也会有很大机率被潮汐推上附近的浅滩,因为旁边不远就是港湾。当然也不排除尸体被暗流吞入,随后被水里的鱼虾浮游生物吞噬殆尽的情况,可即便这样也不应该查不到杜海鹰魂魄所在。
在杜海鹰生命的尽头,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祝映台想着,正要退回去,忽而眼尖地发现了什么,重又将头探出去看。弧形露台的外侧用砖石砌着用以防护的栏杆,高度大约在一百二十公分左右,除了在可以通到顶部的梯子那一侧没有安装,其余两方均有设置。祝映台伸手在正面的栏杆上某处抹了一下,随后轻轻将两根手指搓了搓,放到鼻尖嗅了一下,然后他弯下腰,查看了一下栏杆横栅栏下方,最后皱着眉头,退回了灯笼室内。
是血的味道。
回去的路上无人说话,杜海燕心事重重,几次三番想要开口说什么却一直没能说出口。祝映台谨慎地没有点穿,沉默有时比逼问更为有效。走到村口门前的岔路时,杜海燕忽然停住了脚步。
「祝先生,我现在还不想回去,我们随便走走好吗?」
「你想去哪里?」
「就……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吧。」杜海燕努力打起精神说,「过去这里是没有路的,我想看看下面是什么。」
「好。」祝映台点点头。
「祝先生。」
「嗯?」
「你是天生就有那种能力的吗?就是捉、捉鬼的那种能力?」
天生?祝映台想了下,确实也可以算是天生,因为从他有记忆的那天起,他便是一个具备这种奇特能力的成人。
「是的。」
「那你是不是可以看到很多那种、那种东西?」杜海燕小心翼翼地说着。
「鬼?可以。」
「他们是什么样子的?」
「什么样的都有。」祝映台回忆着,人死当如灯灭,却有不忘前尘者逗留阳世,或一如在生时之模样,或保留死前最后惨相,或如同烟霭尘灰模糊不清,或狰狞恐怖令人心生惧意,一切皆由缘、劫化生。
「有的很难看,有的跟活人看起来差不多,只不过没有血色,还有一些就没有实际形状,可能就像雾。」
「祝先生不会害怕吗?」
祝映台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他不是没有害怕过,但并非怕鬼,他怕的是从浑噩中的梦中惊醒。当他睁开眼睛,他便成了祝映台,一个能看到那个世界的祝映台,他摸得清查得到他人的由来前尘,独独查不到自己的。他如被抛弃一般独个扔在这尘世之上,每个人皆有枝干末节与他人牵扯不清,织就一张错综复杂人际大纲,只有他的身边连一根线也没有,直至四年前,遇上梁杉柏。
但这根线是应该斩断的,可他却舍不得。明知会害了他,还是舍不得,眼开眼闭地纵容着对方追在自己身后四年。太软弱了啊,祝映台!
「那祝先生相信因果报应吗?」
「不用相信。」祝映台说,「一切因缘际会,福泽果报皆是确实存在,即便你不信它还是会在那里。」
他这轻轻的一句话却像瞬间剥夺了杜海燕身体中所有的力气一般,她失魂落魄地说着:「是……是这样吗?原来我们真的逃不开吗?」
祝映台敏锐地抓到了杜海燕话里漏出的讯息,杜海燕果然隐瞒了很重要的事情,而这件事情似乎不仅与杜海鹰有关,与杜海燕自己也有很大的关系!
「祝先生,如果报应是真的,我想我可能也会活不久。」过了许久,杜海燕才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阳光洒在她的脸上、髪上,本该是温暖的景致,杜海燕此刻看起来却如同游魂。
「为什么?」
「因为龙……龙怒。」杜海燕咬着下唇,「刚才那个杂货店婆婆说的话你还记得吗?她当时没把话说完,但我大致上猜得到她的意思,她怕那些大学生引起龙怒。」
「龙怒?」祝映台咀嚼着两个字,「神龙之怒?」
这四个字令杜海燕浑身打了个哆嗦。
「是……是的,我后来想起来了,那棵龙爪槐之所以是岛上最老最早的树,就是因为那棵树便是这座岛上龙神存在的象征,是神龙建岛时便存在的。我们上午经过的那片林子就叫龙神林,据说古早以前,龙神的宫殿就在那片林子里,那里一般人是不能靠近的,更不用说做出扮鬼吓人这种无礼的事了,所以那个老婆婆她很害怕那些人的做法会触犯神龙,引来龙怒。」
彷佛为了验证杜海燕的话一般,从远处寂静的树林中忽然就爆发出一声惊恐至极的尖叫声,那声音高亢而尖锐,掀翻了所有宁静,也将祝映台和杜海燕进行到关键的谈话就此打断!
是那些大学生!
第四章
没有想到,短短几个小时内,会与那些人发生第二次接触。祝映台犹豫了一下,然而尖叫声一声高过一声,终于他不再多虑,迈开步子朝那个方向飞奔而去。
「祝先生!祝先生!」杜海燕喊了几声不见祝映台停,便也忙不迭地跟在他后面跑,两人一前一后地跳下路面,穿越林带,向目的地飞驰。
越接近发出叫声的地方,祝映台便越觉得不对劲。恶意与杀气不知何时从那个方向汹涌袭来,因为太过习惯于之前感觉到的此地彻底的洁净,这一波恶意的来袭对祝映台的影响格外巨大。浑身如同针刺一般的感觉令他霎时紧握住了拳头,而那杀意中所夹带的森冷寒意也令祝映台惊愕不已。
那是一种纯粹的阴冷,很难想象从一个人身上可以发出这样歹毒的恶意,其阴冷的程度几乎就像黄泉千万阴气所化的冥界之水一般森冷可怖!
祝映台很快看到了前方几个集结在一起的身影,女声还在尖叫,一阵一阵,彷佛永无止尽。尽管如此,站在她旁边的人却都木愣愣地一动不动,谁也不去阻止她,看起来是发生了很大的变故。
祝映台一边感受着此地的气息,一边悄悄观察着那几人并接近他们。当事人果然是他不久前才见过的陆修权等人,此刻他们围成圈子站着,似乎有意包围了当中的什么东西,而当祝映台看向地上时,从某人双脚的缝隙间刚好张望到了一样奇怪的东西。
祝映台很快明白过来那是什么,那是一只手,一只苍白几乎如同透明的握着拳的手,而与之相对的是,在那只手下却有一滩鲜红的液体迅速蔓延开来。
那是一只死人的手。
一旦明白了这一点,祝映台马上立住脚跟,转过身去。对跟在他身后匆匆追来的杜海燕低声说:「你待在这里不要过去。」
「啊?」
「有人死了。」比起欺骗后引起对方的好奇心,老实说出来反而比较容易达成效果。果然杜海燕在听到这句话后,立刻捂住了嘴。
「死……死人?」
「对,我会过去看看,你就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杜海燕哆嗦着嘴唇,似乎试图远远地看一眼出事地,却又很挣扎。
「是……女的还是……男的……」她艰难地问着。
祝映台明白过来她也许是误会了那具尸体是杜海鹰的。
「应该不是杜海鹰先生的。」祝映台安慰道,其实他并无确凿证据,他也只是远远看了一眼罢了,但是他还是直觉那具尸体并非杜海鹰。
杜海燕显然松了口气:「那就好。」说完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嗫嚅着想要补救,「我……我的意思是……」
祝映台打断她:「你没有错,谁也不希望自己的亲人死亡。现在请你打个电话报警,然后找地方躲起来,等警察来了再出来,好吗?」
等杜海燕乖乖点了头,祝映台才扔下她向那处小小的包围圈走去。在走了几步路后,他想起来什么,抬头向周围看了一圈,随后发现,在离他们最多不过一百多公尺外的林中出现了那株大得不寻常的龙爪槐。
祝映台皱了皱眉,悄无声息地将身形隐匿在一旁的树木后方,直到靠近那几人只有几步路才停下来,这个距离刚好够他听到陆修权的怒吼:「好了,不要叫了!闭嘴,听见没有!」他从树后略微探头去看,正看到那个令他厌恶的陆修权扬起手给了一旁那个叫小梦的女孩一下狠狠的耳光。这个出乎意料的举动显然吓住了对方,女孩子呆愣愣地捂着红肿的脸颊,喃喃着:「修权……你怎么……」
「闭嘴!」陆修权又说了一遍,随后看向几人包围的地下,「是谁第一个发现章卫东的?」
章卫东?祝映台想,这不就是先前那个扮鬼的男生?难道真的是龙怒?
「是……是我……」面容阴郁的高睿小声说着,「刚才我从那边走路回营地,就看到他倒在这里,我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这样了。」
陆修权身旁高壮的男生也是之前祝映台见过的,当时就是他大力拍打着章卫东让他回神,此刻他轻轻用胳膊捅了捅陆修权,问:「头儿,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当然是赶快离开这座岛啊!」那名瘦小而神经质的男生突然大喊起来,他细弱的胳膊连着一双骨节极其突出的手,那双手现在女孩子一样地绞着他自己的衬衫下摆,看起来极其荒诞。无论是长相、身材或是动作,这人都有点像舞台剧中的丑角,「这是龙怒啊!那些村民说得都是真的,章卫东他做了坏事,所以第一个死了,再在这里待下去,我们也会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