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光道?
祝映台抬起头来,却见古老灯塔早已不复死气沉沉,正是从那高高塔顶之上,充满生机的火焰熊熊跳跃着将它焰色的光芒穿透暮霭,自空中向下铺展出海中一条光灿明亮的通衢大道。
这时耳中听得轻声一响,「啪」。
再响,「啪啪。」
像是打火石互相敲击的声音,随后是「轰」的一声,火焰瞬时跳动了起来。下一瞬间,便见到点燃的灯笼在海上出现。晃晃悠悠的灯笼在海涛之中升起,并不避讳周围的海水,兀自保持着火苗的稳健有力。那盏灯笼乃是执在一只白玉般美丽的手上,而那只手则从一截黑色的广袖中伸出,属于一名黑衣人。
祝映台睁大眼睛,他记得清清楚楚,这背影、这衣服、这墨玉箍,都是他在梦中所见过的。
他,又在作梦了吗?
黑衣人举着灯笼沿着那条金灿灿的道路向前直行,波浪拍打着他的脚背却无法撼动他半分,自有光道由上方为他展开平坦前行之路,他一路缓行,手中的灯笼里跳动着不同寻常的赤红色光芒。
祝映台忍不住猜想,那里面燃烧的到底是什么?
黑衣人缓步前行,但这次,他的身后还跟着另外一人。那并非是祝映台曾在梦中见过的打铁人,一开始祝映台甚至没有发现这第二个人,因为那抹身影瘦削而缺乏存在感,他就走在黑衣人身后几步,恭谨有礼,只默默跟随前者的步伐,看起来是前者的仆人。
灯笼晃动中,光道的尽头似乎来到,祝映台见到黑衣人立在光道的边缘,停了下来。海风吹起他的衣袂,在空中扯出各种形状,他定定看着面前月色下的洋面,随后将灯笼小心交付身旁的仆人,从怀中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口长形的黑色木匣,狭长扁平。黑衣人伸手无限爱抚地摸着那口匣子,即使只能看到背影,祝映台也能感到他每一个手势中蕴含的深切的悲怆,悲怆以外,还有绝望!
深深的绝望!
「苍龙火中化,天水掩神藏……」风送来黑衣人低声的吟诵,却再度模糊了后两句。祝映台看到他依依不舍地双手平伸向前,手掌中托着那枚匣子,缓缓举高……
下一瞬间,祝映台忽然觉得脑子里就要有什么东西浮现出来了!许许多多的场景在他脑海中开始飞速转动,因为东西太多,速度又太快,他根本来不及捕捉到任何一个场景,他只是感觉自己心跳加速,口干舌燥,不知从何而来的悲伤情绪冰冷地压迫住他的身心,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的太阳穴鼓胀发疼,他的脑袋上像有人用尖锤敲打,他的四肢冰凉,浑身血液彷佛就要冻结。
「不要!不要那样做!」他嘶吼出声,但是对方却根本听不到他的声音,他想要阻止,却根本迈不动步子!
「不要……不要……」他拚命喊着,却根本不知自己何时已泪流满面,他像是失去了情绪的控制能力,发了疯地嘶喊大叫,撕心裂肺的痛楚席卷了他的全身里里外外,但他的存在又变作舞台下的尘灰一点,无论是谁都没有意识到他的呐喊与阻止!
「不要……不要这样……」他哭号着蹲下身子,海风吹得他身体透凉,他如同快要被海水淹没一般,只觉得身周尽是冰凉的死气。他即将沉落海底,肺部胀得发疼,鼻腔喉咙里都是火辣辣的痛楚,他胡乱地想要抓住什么东西来拯救自己,如同溺水之人寻找最后的浮木,却一无所获,他以为自己真的要完蛋了,但在最后关头,到底还是抓到了什么东西。
他拚命地拉扯对方,像攀援浮木一般将那人压在身下,他的防备和警戒全在慌乱中变成了攻击性,他用牙齿咬用手抓用脚踢蹬,那人发出了几声闷哼却始终不曾放开他,任凭淡淡的血腥味在空中弥漫开来。温暖的体温渐渐地被传递过来,放在他后背的手也用力地抱紧他,耳旁听到笨拙却温柔的声音不间断地倾诉。
「不怕了,没事了,没事了。」那声音好像一个遥远的魔咒,穿透重重时光倏然逼至他的面前,将他从黑暗沉落之中拯救。
『他还活着!他没事!』祝映台在一瞬间听到自己狂喜的心声,『他没事,他真的没事……』泪水汹涌而出,他趴在对方的胸口拚命哭泣。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情绪释放,激烈地、惨烈地号啕大哭,彷佛失去了母亲的稚子,哭到日月变色也不知,而那人,自始至终只是安抚地拍着他的背脊,给他温暖的拥抱和亲吻。
终于,他的情绪被释放了彻底,眼泪也不再不受控制地不停流出,他抽噎着,脑子渐渐变得清明,他发现自己现在正在古灯塔所在的海岬之上,趴伏在那人的胸口放声哭泣。
「映台,没事了,没事了。」温热的手掌轻轻拍打着他的脊背,像在哄小孩子一般。
祝映台抬起脸来,看到梁杉柏担忧的神情。
「我……」
「没事了,映台,什么事也没有,我好好的呢。」梁杉柏轻声说着,伸手为他擦拭眼角的泪水。他的样子实在很狼狈,头发乱七八糟,胸口的衣服被扯破了,脖子和脸上都有数道血痕,祝映台花了一段时间才明白过来,这些痕迹都是他在情绪失控之下所留下的。
他慢慢撑起身体,月光洒下来,照得四周一片宁静,海涛声依旧在「哗哗」作响,只是此刻听来却只有平静温和。
「对、对不起。」他慌乱地说着,伸手触碰梁杉柏的伤口,看到他微微皱起的眉头,又慌忙缩回来,「真的对不起,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梁杉柏却撑起身来,伸手扶住祝映台的后脑勺,下一刻温热的嘴唇便触碰到了他的脸上。不带欲望的轻吻一下一下地落在他的眼角、颊上、唇边,舌尖卷走他的眼泪,一寸寸抚平他的伤痕。
「没事了映台,我不会离开你也不会出事,放心。」梁杉柏轻声说着,默默将他拥抱。过了许久,祝映台的情绪才终于平复下来。
他不好意思地松开手,从那个温暖的怀抱中挣扎着立起身来。回头看到地上坐着的人失落的表情,忍不住破涕为笑,对着梁杉柏伸出手来:「起来吧,坐在地上会冷。」
「哦。」那人抓着他的手立起身来,却并不松开,「刚才你怎么了?」他小心地试探,深恐令他想起不快乐的事。
「你来的时候看到我怎么了吗?」祝映台问,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那股冷彻骨髓的悲凉和急欲挽回的焦虑仍然保留在他心中。
「我回岛后给你打了几个电话你都没有接,急得到处找你,最后找到这里,发现你像着了魔一样地又哭又叫,你一直在喊不要离开我,不要那么做,我不会再那么蠢了!然后你一看到我就把我……」他说到这里,脸却不由自主地红了红,「你就把我……压倒在地上,然后一直撕扯我的衣服……」
祝映台吃惊地看着梁杉柏,他身上的衣冠不整竟然是这样造成的?他只记得自己刚才如同溺水抱到浮木,所以拚命将之紧紧搂抱,却不知道自己还说了那些话,做了那种事。祝映台的脸一下子就烧起来了。
「我……真的?」
「当然!」梁杉柏笑着摸摸他的脸,随后皱起眉头,「你在这多久了,脸都冻得这么凉了。」
祝映台才想起来自己本来是在干嘛的,脑海中的片段一晃而过,他猛然抬起头来。古老的灯塔近在眼前,黑洞洞的如同一只瞎了的眼睛。
「阿柏,你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灯塔是亮的?」
「亮?」梁杉柏摇摇头,「没有吧。」他看看手表,「现在是八点,我大概两个小时前从南长山岛出发,一个小时前到的码头,一路上都没有看到灯塔亮过,怎么了?」
「我刚刚可能跌入魇中了。」
「魇?你有没有怎样?」梁杉柏紧张地绕着祝映台转,「有没有哪里受伤?」
「不像是怀有恶意的魇。」祝映台回忆着,「我觉得那似乎是曾经在这岛上发生过的事情,不知为什么我能够看到。」
「是谁要告诉你什么吗?」梁杉柏思索着,「你的灵感是天生的,又很强,也许是这里留下的什么东西影响到了你。」
「是吗?」祝映台轻声问着。虽然梁杉柏说得很有道理,但他却觉得似乎还有哪里不对。对了,是那种强烈的感同身受的冲击性,他觉得那并不是存在于他之外的其它生灵,或是存在于山川水流之中的气所能给予他的强加的外来记忆,那种记忆更像是自他本人内部,只是因为有了外界的环境影响,才在此时此地被激发了出来。那种深切的感触刻骨铭心,让他实在很难遗忘,难道他这一生中曾经到过金银岛?
一思及刚才的画面,祝映台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紧紧握住梁杉柏的手。
「映台,怎么了?」
「阿……阿柏,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吧?」他忍不住轻声问,虚弱得像个没有抵抗能力的孩童,半是哀求半是害怕地望着他。
梁杉柏看到那个怯生生的表情实在是心痒难耐,他真想就这么把祝映台压在地上狠狠地要他,自我挣扎了半天,觉得一旦这样做了,事后肯定会被祝映台揍得很惨,最后只能擦擦快要流出来的鼻血,努力装做正人君子道:「当然不会。」
「你保证?」
「我发誓!」
祝映台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他有些后怕地轻声说着。
「你刚才到底看到了什么?」
祝映台便将自己之前见到的幻景包括在旅馆中高潮失神所见的都倂在一起,巨细靡遗地描述了一遍。他在这样回忆的过程中又想到了那两句话:「苍龙火中化,天水掩神藏……」
「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梁杉柏问,「你怎么会突然记起这么两句话来?」
祝映台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当他陷入幻境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就说出了这两句话来,不仅如此,「我觉得这两句话后面应该还有别的句子,但是我却想不起来了。」
「也许慢慢就会记得了,反正目前我们一无头绪。」
「也许吧。」祝映台强迫自己打起精神,「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哗,天工反应剧烈,直夸你男朋友厉害,拉来了一大批人,还叫了警察,现在码头和龙之岛都是他们的人埋伏着,何勇他们一旦出现肯定跑不了。」梁杉柏伸了个懒腰,「反正我的工作已经完成了,现在只要等着收酬劳尾款就好。」
「很多吗?」
「足够我们去国外玩一圈。」梁杉柏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你不是在查章卫东吗,怎么突然跑来这里?」
祝映台这才想起来自己本来的目的:「阿柏,我下午一直在寻找金银岛上的那些龙迹。」
「龙迹?为什么?」
「我觉得那些龙迹乃是玄门中人以术力附着剑身所刻下的,并非龙之岛独有,也就是说,我觉得这些痕迹可能遍布金银岛,而这些刻痕并不是毫无规律的!」
梁杉柏想了一下,很快摸到了祝映台的意思:「咒符还是法阵?」
「法阵!」祝映台很肯定地说,他找到自己丢失在地上的草稿和地图,展开给梁杉柏看,「虽然也许有漏掉的部分,但看起来这就是个法阵。」他指点着图中的几个重要点,「我从未见过这个阵,但你看这几个点,这是码头,这是林中小屋,这是灯塔,这是龙之岛,我在这几个地方附近都发现了龙迹,有的已经残缺不全了,有些还保存得完好,龙之岛那一块人为加固过,其实是最清楚的,那几条刻痕并不是随意刻上,你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那其实是干位和兑位的符号。」
「嗯。」
祝映台在纸上勾画:「目前这个阵看起来不全,我猜至少还有一半我们没有发现,因为中轴在线刚好是一道山脊,也许阵法的另一半就在山脊背后。我猜测古时有位高人在此布下了一个大阵,其目的很可能是要镇压什么东西。」
「镇压凶物?」梁杉柏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了,「如果是个遍布全岛的大阵,那镇压的东西想必十分凶险。」
「所以我们才会在这个岛上感觉不到丝毫怨气不是吗?」祝映台说,「一个地方气场太干净无非两个可能,其一是有人设下了法阵将之不断净化,其二则是有更厉害的东西在这里,但凡所有不干净的气都被他吸引过去而吞噬。」
「听起来这座岛上两种可能都有。」梁杉柏思索着。
「也许那个传说中的龙神便是布下这个法阵的人,所以才会有传言称此为龙迹。」
「如果是龙神的话,应该会用神力吧,还需要借助道家的阵法?」
祝映台想了想:「那么,若是倒过来呢?」
「倒过来?」梁杉柏大吃一惊,「你的意思是被镇压的是……龙神?」
「你不觉得这尊神十分冷酷吗?祂立下的那些规矩,一旦成了这个岛的人就永远不能离开本岛,凡是想要离岛的人都会接受龙怒而死得十分可怕,所以这里的村民无论多少年过去都只能过着贫穷而封闭的生活。我想,比起尊敬,也许鸣金村民对这位龙神自古以来积累的感情更可能是,怕!」
「怕……」
「怕被降罪,怕惹来龙怒,所以战战兢兢活到今天。虽有高人将之封印于此岛,并于全岛刻下法阵压制祂的怨气,可惜的是,岛上的人却依旧生活在它的阴影之下,并在长久的害怕中更加巩固了龙神统治,尽管其本人可能已陷入沉睡。而随着时间过去,封印痕迹却渐渐因人为因素被磨灭,而就在龙迹边上的『地狱』的垮塌却直接唤醒了这尊邪神!」
「镇压的阵法被破坏,所以导致了怪事频生?」
「就是那样。」祝映台的这句话换来了两人之间长时间的沉默,过了许久,祝映台才自己打了圆场,「我只是随便猜猜,未必作数。」他们俩谁也无法保证能够将一尊古时的魔神重新镇压地下,收复厉鬼冤鬼是一回事,和堪称「神」的存在较量又是另一个梯级的事!
「也许是我们想多了。」梁杉柏说,「哪那么倒霉随便就能遇见个古神魔头什么的。」
「也是。」虽然心中不祥预感翻滚,祝映台也顺着恋人的意思说道,或许是下意识地在寻求太平吧。
「对了,别在这里站着了,我们回龙临镇再说吧,你不饿我可饿了!」
祝映台忍不住笑出声来,似乎每次梁杉柏都在提醒他吃饭的事情,而有一个人在身旁提醒你吃饱穿暖,是多么幸福的事啊。他想着,愉悦地点头:「嗯,去吃那个牛肉面吧。」
「好啊。」梁杉柏拖着他往回走,祝映台在临走前回头再望了一眼。海平面上一片波光粼粼,这次不是金色而是银色的波纹在跳动,他依稀觉得自己似乎又再看到了那个黑色的影子,他独自立在万顷波涛之中,墨玉挽起的长发已经放下,在海风中飘荡于他身后。他背影挺直,却无比孤寂,立得像杆旗帜也无法隐藏他内心的颓唐。他甚至怀疑自己听到了他的悠长叹息,但是当他定睛看去,却只见着一片月色而已。
第三章
这次换她在林中奔跑。
她头一次觉得自己前二十年的人生过得实在太过冷酷无情,如果早知道,她不会仗着自己的身分欺负那些家境不如她的小孩,不会对着流浪猫狗丢石子,不会总是刁难别人,更不会仗着自己美貌聪明,总是犀利地嘲笑别人,咄咄逼人。
她头一次觉得,她这二十载的人生做了太多的坏事而没有做过什么好事。对了,她曾经将自己不爱吃的零食赏给那些穷人的小孩,这不知能否算是一种善行?如果是的话,这善行是否可积得足够功德带她离开这片可怕树林,离开这个可恶小岛,更离开那群……恐怖的人!
刘若梦一旦想起那几个人就不由浑身颤抖,双腿软得几乎无法迈动步子。她想起今天白天发生的事情,与往常有那么些不同的陆修权在失踪了整整一夜后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声称发现了好东西要带大家一起去看,而最后他们到达的却是那栋可怕的林中小屋!
刘若梦想,一定,一定是那栋屋子的问题。原来他们后来看到的那个陆修权已经不是他们认识的那个陆修权,那是个恶鬼或是怪物或是其它什么恐怖的东西,就是不是陆修权,而他们居然如此粗心大意,全都上了那玩意的当,将自己送入了虎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