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宣战
宋子豪四兄弟从少年时期进入社团,风风雨雨十多年,第一次遇上如此艰难的抉择。是否为龙哥报仇,是否与洪峰为敌,是否坚持江湖道义,无论如何选择,都是一次以全部身家做赌注的豪赌。
四个人各怀心事地坐在宋子豪的办公室里。
宋子豪说要听大家的意见。半天都没人开口。
沉默了好久,皮蛋清了清喉咙说:“这个阿灿说的话不一定是真的,万一那疯狗临死前乱咬人,故意要挑拨也不是不可能。就算是真的,那个,杀龙哥的人是阿灿,我们也算是替他报仇了……都那么多年了,哥儿几个混到今天不容易,我们犯不着与洪先生为敌……”
“话不能这么说,”小飞刀打断他说:“阿灿的话是不能全信,可是洪先生的表现太不寻常了。阿灿在龙哥死之前不过是个新人,也就是能打架,龙哥死后,他一下子平步青云了。帮里比他能干、比他资历老的人多了,洪先生凭什么这么提拔他?肯定是有问题的。我觉得他的话可信。我们是龙哥带出来的,没有他就没有我们的今天,做人不能忘本。龙哥除了人狂点儿,对洪帮是一片忠心。他死得太冤了!皮蛋说得不对,阿灿只是个枪手,杀了他怎么能算替龙哥报仇呢?”
大力瞪着皮蛋说:“我们要替龙哥报仇!”
皮蛋忙辩解说:“我不是说不报仇。可是我们现在的实力能有把握和洪先生为敌吗?那可是等于和整个洪帮为敌呢。”
宋子豪不紧不慢地点上烟,淡淡地问:“皮蛋你有什么计划?”
皮蛋抓抓头说:“我想先装着不知道龙哥的事,等过几年我们实力壮大了再谈报仇。”
宋子豪吸了一口烟,挑眉道:“问题是洪峰会给我们时间壮大实力吗?”
他的目光一一从三个兄弟脸上扫过,加重语气说:“洪峰杀龙哥无非是怕他夺了权。他以前不动我们是因为有阿灿在,他才放心让我们替他赚钱,如今我们不听他的话杀了阿灿,他绝不会任由我们发展下去。看看龙哥就知道他会怎样对我们了。龙哥的仇是报也得报,不报也得报。”
他停了停,又说:“洪峰的实力如何,我们不知道。可是我们知道自己的实力,我估摸着不比当年的季修差。季修能当上竹联帮帮主,我们为什么不能?成不成的总要试一试!干了这一行就别想过安稳日子,我们这回就搏个大的!”说到后面,宋子豪开始兴奋起来。
他好久没遇到这种孤注一掷、没有退路的境况。
在这条路上走了这么久,如今只要再往前走几步便攀到顶峰了。
热血沸腾的热度烧得他的心有点儿疼。他不怕危险。他愿意冒险。他是天生的赌徒,他的前途全是用命赌来的。再赌一次又何妨?
小飞刀也有些激动,他一拍大腿,豪迈地说:“阿豪说得对,以前哪会想那么多,现在有钱有人了他妈的还畏手畏脚起来!管他呢,大不了是条命,反正我该享的福都享过了,死了也不亏!对吧,大力?”
“对!干他娘的!”大力重重地点头,还把胸脯往前一挺。
“既然你们决定了,我也没意见。我们兄弟总是在一道儿的。”皮蛋把烟头按在烟灰缸里,一副豁出去的表情。
顾青山站在门口。听到这里,他放下搭在门把上的手,悄悄地退出走廊。
这一天终于来了。
顾青山想,宋子豪和洪峰的战争要开始了。
他胡乱地走在街上,午后的阳光从梧桐叶里洒在他身上,晶片似的,还像水银。有一些落叶扫着他的腿,在路面上呼呼地过去。有轿车从他身旁开过,无声地,车身反射着阳光,也是水银流淌般的。
不可避免地,他回忆起往事——那些他一直藏在心底,不忍触碰的往事。
很多年前,他和济舟被洪峰的父亲从孤儿院里选出来,花了大力气训练培养。他被选为洪家继续人洪峰的保镖,而济舟因为能力突出成为洪帮主的助手。不过他们俩和洪峰总是在一处。
他仍记得第一次见到洪峰的情景。十八、九岁的少年手插在裤袋里,晃着身体,笑吟吟地对他说:“你就是顾青山?我早听说过你。”
那时候的洪峰像阳光一般耀眼,那种明亮灿烂的笑容,让顾青山在对上他的笑脸时有一瞬间恍惚。从今后便和他在一起了?少年顾青山想,真好。
随着年岁渐长,他和洪峰朝着奇怪的方向发展。终于,洪峰抱了他。那一晚的月色清澄见底,可照见人影儿,头发丝都一清二楚。他伸出手,看月色从指缝里漏尽。洪峰在耳边欢喜地说,青山,我爱你。
济舟不知道他俩的事情,对洪峰一如既往地忠心,对他一如既往地照顾。他们三人并肩作战,总是在对敌的过程中把后背留给彼此。
后来,洪帮主被一位背叛的堂主刺杀身亡。他临死时不知道对洪峰说了什么,从那以后,洪峰变了。不再是那个阳光少年,开始耍心机,玩权术,杀人如麻。
这没关系,他要做什么,顾青山和济舟总是支持的。
可是没想到,洪峰把矛头对准了济舟。济舟是有血性的人,他不满洪峰的多疑,常常和他对着干。可是他对顾青山说,我是真把他当兄弟。
然而,这个兄弟终于趁济舟不注意的时候,在他背后捅了致命的一刀。
顾青山震惊、愤怒、悲伤,想杀了洪峰给兄长般的济舟报仇。可是当他把枪口抵在洪峰头上时,他发抖了。他想起洪峰的那句我爱你。最后,仇没报,他还替洪峰顶罪坐了十年牢。
洪峰怕仇家在监狱里向顾青山寻仇,派了个叫阿良的小弟来保护他,结果阿良被人打死了。顾青山知道,洪峰是在还他的情。用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弟的命来还他的恩情,和爱情。
如今他们各自成了家,过着毫无关系的生活。真正是尘归尘、土归土。
然而,宋子豪是他的兄弟啊。在那么多年后,他唯一愿意信赖帮助、像济舟那样的兄弟。他不能再看着兄弟被害而袖手旁观了。
十多年来,他一直生活在对济舟的愧疚中,他如何能再受一次良心的拷问?
“先生,您找谁?”
不知不觉中,他竟走到洪峰住的地方。
“我找洪峰。我叫顾青山。”
“稍等。我去通知洪先生。”……“顾先生,请进。”
顾青山停在洪峰的别墅前面。
他的眼睛有些酸胀,被太阳刺得睁不开。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慢慢转身离开了。
洪峰站在二楼的窗户前,在厚重的帷幔后注视着顾青山。
他站了多久,他就看了多久。
顾青山走了以后,他还是一动不动。
管家洪国在他身边低声问:“这顾青山总是和宋子豪在一起,要是我们行动的时候他也在,我们……”
洪峰抬起手阻住他后面的话,冷冷地回答:“该如何就如何,不用管他……”
他停下来,望着顾青山离去的方向,叹了一口气,轻轻地,几乎是用耳语的声音说:“要做成事,牺牲总是难免的。”
(四十一)车祸
顾青山回到家,钻到床下一通翻找。在一个箱子里找到了一个U盘。他把U盘插到电脑上打开,快速地浏览一遍。他看着电脑屏幕犹豫了一会儿,把U盘贴身装了,然后出门去找宋子豪。
宋子豪似乎知道他会来,也知道他要和自己谈什么,好整以暇地等他开口。
来之前,顾青山是有很多话要说的。见到宋子豪以后,所有话全梗在胸中,一句也说不出口。
沉默了半晌,他低低地说了一句:“阿豪,你如今赚了不少钱,也能给小文一个好前程了,收手不好吗?带着小文去国外,也不用担惊受怕的。”
宋子豪定定地看了他两秒钟,笑了,说:“当年我杀东山王老大时你就劝过我收手。我拼了那么多年,到现在这个位置,只差一步就可以当帮主,我怎么可能收手?”
顾青上叹息着点点头。
他理解宋子豪的野心。干这一行,没有野心的,最好也就是混到自己这样了,大多数还不如自己。
不想当老大的混混不是好混混。
顾青山想了想,说:“如果你赢了,能留洪峰一条命么?把他交给我,我保证他不会再给你找麻烦。算我求你。”
宋子豪很不解。不过顾青山一向不愿提及他的过去,估计是有什么恩怨的。顾青山快五十的人了,眉间有深深的皱纹,鬓边也有白发。他陪在宋子豪身边那么多年,从没提过任何要求,既然他开了口,无论是什么样的要求,宋子豪都不可能拒绝。
洪峰一直没有任何动静,是按兵不动的态势。
宋子豪这边则不露声色地积极备战。
他决定把嘉文送走。那一次绑架把他吓怕了。
这是一场关系到很多人身家性命的争斗,一旦让对手抓住自己的软肋,后果不堪设想。而嘉文是宋子豪唯一的软肋。他必须保证嘉文的安全,和行动的顺利展开。
他联系了出国机构,想先把嘉文送到加拿大,然后再由孩子自己挑选想去的国家。反正这种事就是拿钱开道,只要肯出钱,手续并不难办。难是难在说服嘉文。
小孩一听要送他出国就炸毛了。他不吵不闹,来个非暴力不合作。任宋子豪说破嘴皮,任他的叔叔干妈轮流做工作,一概不理。要是听烦了,往被窝里一钻,摆足了“我就是不走,你能怎么样儿”的架势。
关键时候,还是得顾青山出马。不知道顾青山对嘉文说了些什么,竟然说服他同意出国。
临行前的晚上,嘉文坐在房间里——他因为出国的事和宋子豪赌气,又搬出来独自一人睡了。他想起顾青山对他说的话。
顾青山说,你现在没有实力留在你爸爸身边。你保护不了他,只能给他添乱。你忘了阿灿的事吗?如果徐启明晚来十分钟,我们俩就变成尸体了。洪峰比阿灿难对付十倍。在道上混,光有勇气和决心是不够的,你得有实力。
别人劝说的时候,给嘉文留了面子,没提阿灿的事。顾青山直接说出来,正中嘉文的痛脚。
虽然这场对战迟早要来,可是现实的导火索是嘉文。嘉文始终觉得,如果当时自己不是那么莽撞被绑架,后面这些事或许就不会发生,宋子豪也不会陷入如今的局面。
他一直认为自己挺能打,可以帮宋子豪做事。当对上真正的黑道分子时,哪怕是阿灿这种不聪明的,他也不是对手。嘉文懊悔,平日里没有多留意社团的事,他一丁点儿江湖经验都没积累下来。
表面上和宋子豪对抗,其使嘉文很心虚。他害怕真的成为宋子豪的累赘,害怕因为自己的缘故害了爸爸。
被顾青山这么一说,他彻底蔫了。他觉得自己太没用了。拼命咬住牙,才忍住了不甘的泪水。
如果只有离开他,才能帮助到他,自己也只有离开。
门被推开,宋子豪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坐到嘉文身边。
送小孩走,他也不好受。
嘉文委屈地看了他一眼,垂下眼帘,望着地面不说话。
宋子豪摸了摸他的头发,柔声问:“还在生爸爸的气?”
嘉文摇摇头。
宋子豪搂住小孩。嘉文顺势靠在他的肩上。
两人沉默地相拥了一会儿。
宋子豪抬起嘉文的脸,修长的指尖在瓷白的皮肤上摩挲。
“爸爸不在身边,你要自己照顾自己?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他想起当年跑路小孩追来的情景——这许多年,他们从来没分开过,现在要送他走,真是舍不得啊。
小孩一双黑眸,水雾弥漫,那种欲说还休千回百转的情意,仿佛不小心便会化作泪水滴落下来。
可惜宋子豪并不懂。只当他是在撒娇。
“以后有机会把这疤除掉。美容手术应该能去掉。”宋子豪喃喃地说。
“不要,我要留着。”嘉文立刻语气凶悍地反对。
他不要有一张和母亲一样的脸!他不要宋子豪用看另一个人的眼神看自己!他是宋嘉文,是和陈小莹不一样的人!这疤痕虽然破坏了他的容貌,却把自己和母亲彻底地区分开。
宋子豪诧异地说:“脸上有疤不好看。”
嘉文执拗地说:“这才像男人。”
宋子豪笑起来,充满了怜惜。
嘉文被他的笑容蛊惑了,忽然搂住他的脖子,将自己的唇贴到他的唇上。男人的嘴唇很温暖很柔软,带了淡淡的烟草味。嘉文心跳如擂鼓,试探着吮住,探进一小节舌头。
开始,宋子豪还带着笑任由嘉文弄。当舌头伸进嘴里时,便下意识地推开了他。
宋子豪有些震惊。嘉文则满面通红,羞愧地低下头。会被他讨厌吧?怎么就管不住自己呢?
嘉文忐忑地揪住衣服下摆,像等待宣判似的。
“舍不得爸爸吗?爸爸也舍不得你。”宋子豪的声音再次响起时,是充满爱怜的。那种长辈对晚辈、成人对小孩的爱怜。
嘉文一边放下心,一边又忍不住失落。他还把自己当孩子,所以不管自己干什么,他都是纵着的。
他暗暗下定决心。要努力,要证明:自己长大了,是可以和他并肩的男人,而不是处处要他照顾操心的小孩。
第二天,宋子豪和顾青山送嘉文去机场。他们三人和司机坐一辆车,后面跟的一辆车坐了四个保镖。
机场在郊外,离城区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这一带有山,去机场的路就有一段环山,因为地形所限,没有修高速,只修了一级公路。
车子走到下坡时,司机突然说:“豪哥,刹车失灵了!”
三人大吃一惊。
宋子豪的神经瞬间紧绷起来,厉声问:“怎么回事?”
司机着急地回答:“走平路时不明显,刚一下陡坡就不灵了。昨天都好好的!”他快速地打方向盘,往路边的栏杆靠去,想利用摩擦慢慢减速停车。
宋子豪拨了电话,刚接通,一辆货车猛然撞上来。随着一声巨响,轿车被撞得弹起来,玻璃碎片四散飞溅,车子失控地超前冲去。
只是一眨眼,汽车冲断栏杆,掉下公路。
汽里的人天旋地转,被抛上又甩下,身体还承受着金属的撞击。宋子豪把嘉文死死地护在身下,用自己的身体充当缓冲垫。等车不再滚动的时候,他已经昏了过去。
(四十二)昏迷
突发的事故把嘉文的意识彻底打散了,剩下的只是求生的本能。
他从底朝天的车子里费力地爬出,把昏迷的宋子豪一起拖出来。他摸了摸宋子豪的身体。宋子豪大概是肋骨断了,头肯定也被撞伤了,有血从头发里流出来。
四周弥散着浓厚的汽油味,眼看汽车就要爆炸。
嘉文探身到车箱里。司机已经断气了,顾青山还活着。他忙去拉顾青山。
顾青山指着自己的下肢,对嘉文摇头。他的腰以下的部位几乎是嵌进了被挤扁的金属里,血肉模糊,如果要拉他出来,估计得把下肢截了。
顾青山发出微弱的声音:“别管我……救阿豪……”他勉力把嘉文拉进一些,说了几句话。然后拿出U盘放到嘉文手上,用力地合上他的手心。
“顾叔……”嘉文流下眼泪。
顾青山笑了。那是安心的,了无遗憾的笑。他冲嘉文摆手,让他们赶快走。
嘉文站起来,泪眼模糊地望着顾青山,一步一步往后退。
汽油滴落的声音清晰可闻。
顾青山焦急地打着“快跑”的手势。
嘉文咬咬牙,小心地背上宋子豪,开始奔跑。
跑出一小段路,汽车爆炸了。伴随着轰然巨响,猛烈的气浪把嘉文他们掀翻在地上。
橙红的火焰腾空而起,紫灰的浓烟像云朵一般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