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澄澄探头探脑,四处张望,就看见程风流与燕九楼正坐在最前排侧面,两人中间放了张太师椅和紫檀木矮桌,桌上放了几盘糕点和一壶茶。那太师椅内并没有人,想来是程老太太看了会戏,便回去了。
黄澄澄一眼就看见了桌上那盘桃花酥,只觉腹内空空叫嚣,口水横流,于是慢慢凑过去走到程风流旁边道:“公子,看戏呐?”
程风流似乎心不在焉,望着戏台道:“这不废话么?怎么,你又想耍什么把戏?”顿了顿,抬头见他正目光殷切的望着桌上糕点,皱了眉道:“你要吃便吃,别打扰我看戏。”
黄澄澄完全不理他嫌弃的语气,只听到一个“吃”字,就“簌”的窜到桌边,一手端了桃花酥,又笑眯眯的退到了程风流身边。
程风流横了他一眼,又转头回去看戏。
黄澄澄十分满足,一边看着戏台,一边吃着桃花酥,兴起处还要跟着哼两句。
程风流似乎十分不满,回头瞪了他几次,他也不理,仍旧吃的高兴。
程风流看了他一眼,他回一个笑脸,又咬了一口桃花酥,没说话。
“……别在我脑袋后吃东西啊!都掉脖子里去了!”程风流终于抽着脸暴怒了。
“……”黄澄澄扭着脸默默走到燕九楼旁边,继续啃桃花酥。
燕九楼今日穿了一件白色滚金丝缎衫,袍角绣着一只腾云欲飞的仙鹤,栩栩如生,衬得他整个人也如谪仙一般。见黄澄澄过来,他便微微颔首,笑问道:“你昨日喝醉了,现在还好吧。”
听他提到醉酒一事,黄澄澄不知怎么的就觉得有点脸红,只好转移话题:“好好好,很好。呃,燕公子今天这衣裳真好看啊,哈哈。那鹤就跟真的似的。”
燕九楼见他神色躲闪,笑了笑,顺着他道:“你倒是有眼光,这仙鹤是请京城里最好的绣娘绣的。”顿了顿,他又道:“我虽然不曾见过仙鹤,但不知为什么,从小就爱鹤纹,只要是与仙鹤有关的东西都喜欢。时间久了,到成了种习惯了,如今家中鹤纹的东西不知有多少。”
黄澄澄见转了话题,便也笑道:“这样说,燕公子倒是和鹤有缘了。”
燕九楼一愣,沉默了片刻,又道:“说不定上辈子我就是只白鹤吧。”他说这句话时眼神还是带笑的,只是面无表情,看起来就有些诡异。
黄澄澄突然就觉得脑子有什么一闪而过,仔细看了燕九楼一眼,见他仿佛陷入了沉思,便也没再接话。
这两人静默无言,戏台上那武生也演完了戏,拜了个礼,便下了台去。
黄澄澄只觉得燕九楼越看越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他像谁,纠结了一会,再抬头戏台时,发现已经是一出新戏了。
这戏是戏班子里新出的。前些日子里安阳戏班收了位专唱花旦的美貌少年,那少年长得十分勾人,身段也好,还会排戏,班主十分喜欢他,就趁着程家老太太大寿让他挑梁演了他写的新戏,叫《白鹤报恩》。
这戏讲的是书生在进京赶考时遇上了受伤的白鹤,见那白鹤可怜,就出手救了它。那白鹤感激书生救命之恩,就化作女子要与他结一段姻缘的故事。
这故事十一分的俗气,台下人也是漫不经心的看着,只是当那扮演白鹤的美貌少年甩着水袖上场时,连黄澄澄也吃惊了。
第 10 章
那少年看样貌约莫十五六岁,本是没长成的年纪,身量也不算高挑,但他看上去却是万分惑人的模样,眼波流转,魅意横生。
他一上场,下面的人便没了声音,只听得他绵绵软软的声音在园内飘荡,绕梁不绝。
台上唱得精彩,台下听得入迷,但黄澄澄却皱了眉头。这人虽生了一副少年模样,但那眼神却绝不是这个年纪该有的。要说他天生媚骨,却也不是,他一停一走,动作虽妖娆,但怎么看怎么透出了股怪异的意味。
黄澄澄不知怎么就打了个寒战,抬头望着那白衣少年,却见他也正向这边看来,只是眼神不是投向了自己,而是坐在旁边的燕九楼。
黄澄澄皱眉,回望燕九楼,就见他两颊微红,眼里波光闪烁,似乎有什么情绪在胸中翻涌。
燕九楼此人一向温和雅致,遇事也淡定,黄澄澄虽然认识他不久,但却了解他绝对是个温文儒雅的翩翩公子,此时见了他如此表情,心中微惊,便推了他一把,叫道:“燕公子?”
燕九楼被他一推,才反应过来,收了眼中情绪,道:“怎么了?”
黄澄澄道:“没什么,只是看燕公子看得入迷,唤你一声罢了。”
燕九楼笑:“我确实是第一次看这出戏,这故事虽俗套,但也不知怎么的,我莫名就觉得熟悉。听着听着,就觉得感同身受,心里就想着,这结局书生与白鹤会不会在一起?”
黄澄澄看了眼台上,戏已经演到书生发现了白鹤是神仙的时候,那演书生的小生在凄凄惨惨的说着念白。
黄澄澄道:“这些故事,总会是个美满结局,就算是有再大的坎,他两人真心互相喜欢,最后还不是会稀里糊涂的在一起了。”
听他如此说,燕九楼沉默了片刻,才道:“但愿是吧。”转念又笑道:“我倒是女儿心态了。可笑,可笑。”
黄澄澄笑道:“哪个人不希望故事结局是好的?要是盼着这两人生死两隔,那书生孤苦一生,那才叫奇怪了吧?”
燕九楼一愣,脸色突然就有些惨白,僵了片刻,道:“也是。”
黄澄澄听完了那出《白鹤报恩》便与燕九楼程风流告辞,将桃花酥揣在怀里,回去找他家帝君了。
只是还没走到帝君房门口,就在回廊里遇见了站在枝头的衡阳。
衡阳见到黄澄澄,十分兴奋,见周围没人,就化作人身跳了下来。
黄澄澄一看见他,就怒火上冲,两步走到衡阳面前,怒目道:“你昨天怎么回事!?”
衡阳抱臂斜靠在树边,挑眉笑道:“小枇杷生气了?不过是灌了你两口酒嘛。”
黄澄澄咬牙切齿:“何止是两口酒的事,你绝对是为了报复我白日里揶揄你的事吧!你堂堂的魔君,怎的如此小气!”
衡阳“哼”了一声:“百年前的虚名你提它作甚?我衡阳一向是怎么高兴怎么来的。”转了转眼珠,他又凑近黄澄澄道:“再说我又没来得及做什么,你家帝君不是把你抱走了么?”
黄澄澄尴尬,扭头道:“你还想做什么啊切了我做菜吃么!”嗯,后半句他没听见。
衡阳笑了笑,拿红眸深深看了他一眼,勾唇道:“切倒是不必了,直接剥了皮吃成么?”
黄澄澄暴怒,一把推开他,将要说话,就听得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冷如寒冰:“不行。”
“……”所以帝君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黄澄澄回头,就见他家帝君黑着脸朝自己走来,衡阳笑了一声,道:“昭凌帝君,怎么?不窝在房里读些闺怨书了?”
“……”闺怨?!自家帝君在读的怎么可能是这个!绝对是污蔑好么!呃……也说不定啊,毕竟自己从没注意帝君在读什么啊!
黄澄澄面目扭曲,衡阳笑得欢脱,昭凌却是面无表情,也不答话,只是走到黄澄澄面前一把扯住他手道:“今夜你随我睡,无需回房了。”
“……”黄澄澄坚信帝君是害怕衡阳欺负自己,绝对是。
黄澄澄睡得极不安稳,应该说是极其惶恐。在他的想象里,自家帝君本该比昆仑山上的雪女还会释放寒气,却没想到那人原来身子也是热的。
是的,黄澄澄与他家帝君是一床睡的。本来他是想去帝君房里打了地铺睡,只是那位满脸寒气的帝君说:“不必了,麻烦。”他也只好扭扭捏捏的爬到了床上,挤在角落里紧紧闭眼睡去。
如今天气已经转暖,黄澄澄一个人睡时都只盖了床薄被,睡在帝君床上却把被子裹得只露出半张脸。而他家帝君虽是背对着自己,黄澄澄却不知怎么的感觉身边那人跟烧着了的火炭似的热。
天还未亮,黄澄澄便醒了,他裹着被子睡了一晚,只觉得浑身汗涔涔的,转头看了眼昭凌,他正闭目沉睡。
昭凌帝君平时总是绷着张脸,睡着了却面目柔顺,看起来十分温和。黄澄澄撑着脑袋端详了他片刻,感叹了一句“帝君睫毛好长啊”,便轻手轻脚的溜下了床,想溜回自己房间洗个澡。
披衣推门出去,只见太阳已慢慢露了脸,天边有浅灰微光。
一阵寒风刮起,黄澄澄抖了抖,缩着脑袋就埋头往前走。只是才走了一会儿,便被一灰衣小厮迎头撞上了。
那小厮也就十几岁年纪,似乎十分慌张,见了黄澄澄,眼泪都要流下来:“我家,我家公子吐血了!”
黄澄澄正被他撞得头昏眼花,听了这一句,脑子一麻:“谁吐血了?怎么回事?”
那小厮哭道:“我家燕公子。今日是老太太寿辰,我想着早点叫了公子起床,服侍他洗漱。结果刚才就发现他一人躺在床上不停地咳血,人怕是要过去了!”
黄澄澄急道:“你不该是一夜在房里服侍的吗?怎么现在才发现?!”
小厮又道:“昨夜里公子叫我去别处睡,我便没有呆在房里。”顿了顿,他似乎想说什么,想了想,又闭了嘴。
黄澄澄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道:“还有什么事,快说!”
小厮被他一吼,就红了脸,吞吞吐吐道:“你千万别告诉别人,我,我昨个夜里好像看见有人进了我家公子的房,那人看身段好像是戏班里那个唱花旦的少年。”
黄澄澄心里冰凉,他知道有些人好戏子,也会做出这些不干净的勾当来,只是这事放在别人身上倒有可能,燕九楼却绝不可能。顿了顿,他压低声音道:“这事你别与别人说,我先去看看你家公子,你去把昭凌公子找来,快点!”
那小厮是个没主见的,看到燕九楼吐血早已慌了神,听黄澄澄命令他,立马点了点头,就跑开了。
黄澄澄也不多说,小跑着就到了燕九楼房门前。推门进去,就看见那人卧在床内,衣衫凌乱,面如金纸,正在不停地咳着血。
黄澄澄快步奔到床前,拿袖子擦了他嘴角血迹,问道:“你怎么了?”
燕九楼却已经昏沉了,不答黄澄澄,只是不停地在小声默念着什么。
黄澄澄凑了耳朵过去听,听了半天,终于听清他说的,竟是“梵藜”二字。
黄澄澄只觉得脑子里一道闷雷劈过,他一直觉得燕九楼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原来他是长得像梵藜仙使!
那梵藜仙使属南极仙翁坐下,原身是仙鹤,而燕九楼素来爱鹤,长得与梵藜仙使又有六七分相似,这两人说不定真有什么关系。只是燕九楼是凡人,哪里有机会与神仙扯上关系?再说梵藜仙使已经闭关修行快百年了,黄澄澄初见他时还是自己才从枇杷成仙的时候,只记得那人是个十分清冷有礼的仙人,别的就再无印象。
黄澄澄听着燕九楼迷迷糊糊的叫着那人名字,脑子里一片混乱。而燕九楼此时还在不停地咳着血,怎么也止不住。
黄澄澄正急得脸色发白,就听一人在门口道:“他是被精怪吸了精气。”是昭凌。
黄澄澄听到他声音,才重重舒了一口气,站起来道:“帝君,快救他!”
昭凌帝君也不多言,走到床前,轻声念了句净心咒,又拿指在燕九楼额前画了个道清心符,他终于才不再咳血了。
第 11 章
黄澄澄见燕九楼虽然仍旧紧闭双眼,唇无血色,但停止了咳血,就微微定心,向昭凌道:“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昭凌沉默了片刻,道:“他怕是被锦雀精迷了心智,与他有了露水姻缘,结果被吸走了精气,才成了这幅模样。”
“锦雀精?!”黄澄澄思考了一下,道:“那必定那唱戏的少年!我早觉得他不是凡人 !昨夜里燕九楼看戏时就神色不对。只是以燕九楼的性子,怎么可能被寻常妖怪所惑?!再说,他……”他似乎想说下去,顿了顿,还是闭了嘴。
昭凌见他神色有异,道:“再说?什么?”
黄澄澄不答话,看了眼床上面色惨白的燕九楼,斟酌了一下,道:“我刚听他昏迷时一直在叫一个人的名字。我仔细听了,竟然是‘梵藜’二字。我一直觉得他十分面熟,现在想来,帝君,你不觉得他长得有那么几分像梵藜仙使么?”
听他如此说,昭凌愣了愣,皱眉看着燕九楼,道:“眉眼间的确有些像。”
黄澄澄又道:“不只是眉眼,连气质也十分相似。只是梵藜仙使冷漠,他却温和。”顿了顿,他又道:“他虽是个凡人,但却与一般人不同,怎么可能被妖精迷惑?”
昭凌道:“这不过是他命里的劫数。”
黄澄澄道:“劫数?我不信。”
他说完这句话,便再不言语。见燕九楼闭目不醒,心下难过,听昭凌说是锦雀精伤了他,这事又似乎与天上神仙有关,更是焦灼。抬头见昭凌一副冷冷淡淡的表情,又想着他与衡阳一个是天庭的帝君,一个是魔界的魔君,这府里怎么可能敢来妖精?就算是那妖精本领再大,出手伤人了,昭凌怎么可能不管?
黄澄澄只觉得心中一片冰凉,想问昭凌,却问不出口,只能默默的看着燕九楼。
昭凌见他表情冷漠,只当他是担心燕九楼,便道:“你无需多想。我叫了南斗星君一问便知。”他退了两步,用指凌空画了个印,空中迅速出现了一张黄色符咒。只见金光一闪,那符咒化作白鸟一只,绕昭凌飞了两圈,便在空中消失不见了。
黄澄澄却还是没说话,皱着眉思考着什么。
没过多久,那白鸟又出现在空中,清啼一声,变化做了烟尘,同时南斗星君也皱着张沟壑纵横的笑脸出现了。
他一眼都没看坐在床边的黄澄澄,而是笑眯眯的凑到昭凌面前,拜了个礼,道:“见过帝君。不知帝君找小仙,是有何事?”
昭凌帝君负手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你是司命星君,床前那人前世今生,你可知否?”
南斗星君抖了一抖,尴尬的笑了两声,走到床前,这才似乎看见黄澄澄和床内燕九楼。
他微微愣了一下,道:“这人,好生熟悉。”
黄澄澄道:“是不是像梵藜仙使?”
南斗星君眯眼看了看,道:“你这么一说,倒还真有些像。”他皱眉掐指一算,又道:“这人……”说了两个字,便顿住了。
昭凌帝君似乎漠不关心,黄澄澄却急躁道:“怎么了?!”
南斗星君摇了摇头,道:“也没什么,不过他与梵藜仙使,倒真有些因缘。”
黄澄澄听了一个故事。故事很短,却是别人的一生。
这故事就和戏台上小生花旦们咿咿呀呀唱得差不多,十分俗套。大概就是前世的燕九楼年幼时救了下凡除妖受伤的梵藜仙使,而梵藜仙使为了报答他,就在十年后再次出现,许了他一个愿望。若是按戏折子里唱得那样,本该是前世的燕九楼欢欢喜喜的接受梵藜仙使的好意,许下愿望,最后再完满完结便行了,只是这个故事的结局却不是那样。身为凡人的燕九楼前世虽然只是一个没什么大本事也没学问的农人,可心里却对高高在上的梵藜仙使生了爱慕之心。
人这种东西最是贪心,也最爱妄想。他心心念念的想着许了愿望要梵藜留下来陪自己一世,最后却为了救自己被附身的嫂子而放弃了那个愿望。结果是他不仅没有实现内心期盼了多日的隐秘念想,还落得孤苦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