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他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才把相框放回原位。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厨房里水烧开了的声音,连忙站起来进了厨房,我听见李哥问他:「留下来吃饭吗?」
戴端阳语气还算从容,只是声音哑了:「好,我知道几家不错的外卖电话。」
李哥笑了两声:「让钱宁做饭吧,你也尝尝他的手艺。」
我站着厨房门口,愣愣地看着他们。
李哥抬起头,冲我放轻了声音说:「钱宁,你说呢?」
我连忙点了一下头,又匆匆地进了厨房,拿米勺摇了两勺米,再用清水筛了两遍,扯过干毛巾在电锅内胡乱擦了
两把。
戴端阳过了很久才说:「做饭,他真是……」
我知道他又要说我变了,站在明年望今日,说不定又是一场面目全非。
他的声音真是哑得不成样子了,我把冰箱翻了个遍,想找出什么清热润喉的东西来,又去摸菜刀,忽然听见端阳
又说:「钱宁说话总是没遮没拦的,他要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李哥笑了两声:「他都不怎么说话了。」
我的手颤了一下,差点碰在刀口上。
嗓子哑得说不出话,也许倒是我的福气。过去总是脑袋一热,话脱口而出,脱口而出了才后悔,这一生都毁在嘴
上。
那边久久的没有吭声,李哥又补了几句:「他不说话的时候,反倒好懂了,对吗?」
「一句好听的话都不肯说,谁能猜到他有多在乎。钱宁,呵,真是……」
锅里的油正好滚了,莱倒进锅里,发出呲啦一声轻响。我把快流进眼睛里的汗胡乱擦了,匆匆做好了几道菜,盛
满了饭,边着下饭的榨菜一起端出去。
端阳拿筷子的手一直在抖,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夹了一筷子菜。
我没有一点胃口,对着榨菜扒了几口饭,看见他夹着菜,愣愣地在看我的吃相,心里忽然一阵绞痛。
我不明白我怎么了,像是不明白沙漠里为什么还会流出水来。
李哥看了他一眼,一双筷子在碗在搅了两下,却不动口,没过一会又把碗放回桌上。
戴端阳这才把菜送进嘴里,嚼了一会,又往我碗里夹了一筷子瘦肉,我像看砒霜一样看着饭碗里多出来的东西,
嘴唇张了张,又把东西拨回了他碗里。
李哥一动不动地坐着,忽然说:「钱宁,累了就去休息吧。」
我像得了赦令一样,赶紧应了一声。刚想站起来,端阳突然伸出手,在桌子底下死死地拽着我的手腕。
我脸色惨白,被他拽得又坐回椅子上,椅子闷响了一声。
李哥听见动静,又叫了一遍:「钱宁?」
我原本还在挣,被这声喊吓得一个激灵,只好坐着不动。
我不敢看他的脸。
他的手像铁箍一样,掌心冰凉,没有一点温度。就这样僵坐了好一会,我再去抽,戴端阳才慢慢地把手松开。
三个人闷坐着扒了一会饭,那几道菜只有戴端阳在吃,排骨盐放多了,又咸又涩,青菜炒老了,又苦又干,我学
了几年,还是只知道把东西炒熟。端阳把最后一点剩莱都拨进自己碗里,囫囵地咽了下去。
我还是手脚冰冷目不斜视地坐着,只听见李哥嗤笑了一句:「以后都吃不到了,多吃点。」
我登时打了个寒颤。
端阳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谢谢招待。」
他用手费力地捋了一下衬衣上的皱褶,走到玄关,弯下腰两下穿好了鞋。等他出了门口,我才发现他外套还搁在
椅背上,犹豫了一下,才拿着外套出门。
戴端阳并没有走远,就站在楼梯的转角处,看见我下楼,把我往下连拽了几级。我扶着他才站稳,想把衣服递给
他,端阳却不接,只是死死地盯着我,半天才轻轻地叫了一遍我的名字:「钱宁。」
他手上的力气出奇的大,嘴唇哆嗦着,叫得一句比一句轻:「上次是我错了。」
我不敢看他,只想把西装外套给了他了事,端阳却不松手,一遍一遍压低了声音叫我:「钱宁,我不相信。」
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胡乱地摇了下头,端阳哑着嗓子说:「别走。」
我背上几乎汗透了,使劲挣脱了他的手,往后退了几步。
戴端阳声音变大了一点,仍然在克制着:「钱宁,别回去了。」
我简直像在看一场闹剧,谁还敢相信戴端阳的谎话。
端阳拉着我反反覆覆地叫:「钱宁。」
他屏着呼吸靠过来,想把我的脑袋按在他的肩窝,我用力甩开,却不肯朝他挥拳头,那件外套在拉扯中皱成一团
。
戴端阳趔趄了一下才站稳,眼睛里有着细细的血丝:「你忘了我吗?」
我死死抓着楼梯扶手,怒火腾地窜了起来,眼前的一切反而变得模糊不清。他要是还恨我趾高气扬、欺善怕恶,
我已经狼狈至此,又何必穷追猛打!他还忘不了什么?我有什么值得他再骗一次!
戴端阳拉不动我,停下来,茫然地看了我一会,像是疑惑我的无动于衷。他疑惑地看着我,半天才说:「钱宁,
我是来找你的,我已经想明白了。」他想了半天才说:「纠结过去谁对谁错,没有必要。」
让他说出这一句,似乎已经受了天大的委屈。我用力把手挣脱出来。
端阳愣了很久,才问:「过去的事,只有我一个人放不下?」他的声音突然变大了:「我和他不一样。钱宁,这
次我不要你做事,我不用你委屈自己。我们再试一次,你朝我发脾气,你骂我,只要你高兴。钱宁,我和他不一
样。」
我脑袋里一阵晕眩,几乎站不稳,有人从背后叫了我一声:「钱宁,怎么还不上来?」
我听见李哥的声音,急着要退回去,嗓子沙哑得不像话,只能费力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跟端阳解释:「谁能一辈
子包容谁的坏脾气。戴端阳,你回去吧。」
第九章
端阳的手心变得冰凉,沉默了好一阵,才几不可闻地笑起来:「果然是钱宁。」
李哥把我往后扯了一把,看着他下了楼。
回到屋里,关上门。李哥一个人在房间里练琴,我想去收拾碗筷,却使不出一点力气。
明知道没有希望,却抱着希望;背道而驰,却想着同行。李哥从里间出来的时候,看到我使劲揪着自己的头发,
一把拨开我的手,口气不善地说:「去休息。」
我又揪了几把才讪讪松了手,目光呆滞地站在原地。
李哥把我往房里赶:「别想了。」
我走了几步,又停在那里,强笑起来:「李哥,我就剩几个月,你多担待。」我咽了口唾沫,小声接了句:「我
治病的钱都放在抽屉里,到时候……」
他捏在我后颈的手用了点力气:「再胡说八道大耳光抽你。」
我不吭声了,关了房门,一个人待着,努力想该想的事,偏偏异常吃力,不需思考的问题又转得飞快。思绪像扑
向灭蚊器的蚊虫,刚刚蓝光一闪,啪地一声便身故。
我仿佛要被这种难以控制的思维给撕裂了,就这么一个人坐到入夜,头还在痛,推开门出来,客厅里只开了一盏
立灯,电视上那场球赛才踢到半场,李哥就这么坐着睡着了。
我拿起一旁的毛毯给他盖上,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走向歌厅的那条路,因为少了单车,变得异常难熬。街上沿路的商店大多数都拉下了铁卷门,落叶稀疏地铺在道
路两侧,我把衣服领子竖起来,一个人又走了一段,一直从歌厅的后门走到正口。
歌厅里传来喧哗的人声,音乐声仿佛变得模糊起来。我站在门口,探着脑袋往里张望,没有在客座上找到那个人
,他没有再来,就这么枯站了一会,只觉得从头到尾都凉透了。
我使劲地捏了捏鼻骨,强打起精神,拿手挡着鼻子,又从呛人的烟酒味里穿出来,一个人在街上漫无日的地走着
。
纵横交错的街道,被暗黄色的路灯照着,零星有几辆汽车停在路边。每走一段,就在路灯上狠狠拍一下,浑浊的
钢铁声响起,周围却没有一个行人,人像是陷进了一个大泥潭,要用力迈开脚步,才能勉强把鞋从泥里拔出来。
越走越累,越走越见不着一个人,突然间就乱了阵脚,在路上疯跑起来,全力冲刺,双手插在裤袋里,时而又拿
出来,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这种无意识地状态一直持续着。我甚至记不起自己的名字。
谁来拉我一把,谁还会喊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在暴雨里睁开眼睛。
清醒的那一刻,人正坐在大桥的栏杆上,脚下怒号的江水从桥下流过,撞击在桥柱上,黑夜里石油一样浑浊的水
流搅起漩涡。只差一步,人就落进湍急的江水里。
我从栏杆上战战兢兢地爬下来,瘫坐在桥头。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失去意识,浑然忘了自己做过什么。
我瑟瑟发抖,一直守在桥头,被大雨浇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拦到一辆计程车,可看到我还在往下滴水的衣服,
再怎么恐吓、挥着拳头,诅咒怒骂,司机仍不肯打开车门锁。
我用力地捶了下车窗,后退半步,浑浑噩噩地放他过去,开始冒着雨往回走。
渐渐地,眼睛的一切都摇晃起来,我不停地揉着眼睛,做着深呼吸,摆动双手,让浸饱了水的裤子看起来没那么
沉。直走到大脑接近麻痹的时候,我终于又看到了歌厅。
在接近散场的灯光下,过期的演出牌斜斜搁置在门廊一角,有一大捧怒放的花,正好压着照片上我弹吉他的侧脸
。
我麻木地朝那边走了几步,突然发现那捧玫瑰里还夹了卡片,画着恶俗的五线谱。
退场的人从歌厅涌出来,撑开伞,陆陆续续地走进雨里。有相熟的贝斯手看见我,匆匆上前扶了一把:「钱宁!
你怎么来了!还好吧?」
他一边搀着我,一边拨了个号码:「我叫你朋友来接你。」
我抽回手,靠自己一个人的力气勉强站稳了,想把地上的那束花也抱起来,却眼冒金星,重得抱不动,只好又放
下。路口正好传来公车到站的刹车声,我倒退了两步,哆嗦着嘴唇,匆匆和他挥了挥手,自己冲上了末班车。
车里只有我一个人站着,头发不停地往下滴水。雨水响亮地敲打着车顶的铁皮,雨刷来回摆动,挡风玻璃上还是
转眼又被新的雨滴覆盖。
司机猛一煞车,我拽着吊环往前一歪,快倒了才被吊环扯住。我仿佛被吓醒了,慢慢挪向一个空置的座位,好不
容易坐稳,听着车外震耳欲聋的两声,还没缓过神,前排没关紧的车窗就被风刮得慢慢洞开,雨丝瓢进来,打在
人脸上。
我还呆坐在原地,直到车到了站,才想起要用袖口抹一把脸。
下了车,拿手在头上随便挡着,眼睛下子被雨水蒙住了,光柱从眼前扫过,无数点雨滴被车灯照亮,每一脚都踏
进水泊里,还没分清东西南北,突然被一只手拽住了衣领,紧接着往后一扯。
头顶的雨忽然变小了,我往后一看,眼前的东西还是模糊不清,直到那人伸出手,把我睫毛上的雨水一点点抹掉
。
他见我愣在那里,小声地笑了一下:「钱宁,是我。前几天给你朋友留了电话,叫他有事联系。」
他脸色发白,看样子也是冻得不轻,只是怀里还是暖的:「听说你上了车,没带伞,我就在车站等着,没想到真
能——」
我半天才反应过来,想挣开他,却被戴端阳一把拉住。
「钱宁,我就送你到楼下。」
我这才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他用手箍着我的肩膀,在雨里走了好长一段路,他身上那一点温度仿佛能要了我的命,我冻得瑟瑟发抖,只想贴
近谁的体温。
这一生,我渴望有人懂我,明白我的每一句谎话,免我漂泊,免我饥苦。
我们可以像跳交谊舞那样,面对面拥抱。谁向前谁退让,谁闪躲谁靠拢,谁也不会踩痛谁的脚。
他吸了一下鼻子,把声音放得更轻了:「到了,回去吧。」
我往前走了两步,站到了屋檐下。戴端阳大半边衣服都像在水里泡过似的,不像我,原本湿透了的衣服已经不再
滴水。
他把皱得不成样子的西装外套脱下来,叠了两叠,挂在手上,见我没动,又用手把黏在额头的湿发往后耙,露出
前额,见我还在看他,只好冲我轻笑了一阵:「站着干嘛,回去啊。」
我终于反应过来,拿钥匙打开楼下的铁门,又回过头看他。
端阳那把伞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索性收了伞,就这么笑着站在雨里:「赶紧上楼,洗个热水澡。」
我模糊地应了一声。他这才用手挡着雨,倒退着往后走。
我木讷地站在原地。端阳朝我笑了一下,可我看不清他的笑容。
到了家,屋子里一片漆黑,我在墙壁了上摸了一会,找到开关,开了灯才发现靠窗的木地板都被雨水打得微微鼓
起。
我跑了几步,把窗户关紧了,用赤脚踩着抹布在地板上来回拖了两遍,麻木的四肢慢慢地开始有了知觉,正要去
洗澡的时候,电话响了,我一边解着湿透了的外套,一边用下巴夹着听筒问:「喂?」
电话那头传来清晰的雨声,过了一会才有人说:「我是李孟齐。你到家了就好。」
我赶紧用右手拿起话筒,又喂了几声,李哥已经挂断了电话。
洗完澡出来,把头发吹干,提前吃了几片感冒药,在客厅里等了一会,李哥还是没有回来。
第二天睡醒,门口才终于出现了一滩水迹,洗衣机里的湿衣服又多了几件,我从冰箱里把剩饭端出来,倒进锅里
,用豆豉翻炒了一遍。正要装盘的时候,突然听见李哥在里间咳嗽。
我愣在那里,半天才想起要烧开水,手忙脚乱地翻出昨晚吃过的药,又冲了一壶板蓝根送进去。
李哥用手臂挡着眼睛,一边喝板蓝根,一边断断续续地咳着,脑门上全是汗,我结巴着说:「李哥,你先吃着,
我再去买点药。」
他咳得说不上话,摆了摆手,要我站远一点,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之后,才喘着气说:「别传染给你。」
我应了一声,把他身上的被子拉高了一点。同淋了一场雨,反倒是从没病过的人先病倒了。
下楼去买药,转了好几家,才找到一家清早开门的药店。拎着袋子往回走的时候,突然想到什么,又绕路去了昨
晚那家歌厅。
大雨过后,演出牌倒在一边,花束被大雨浇得一片狼藉,我在地上找了好一会,才在积水里找到那张湿透了的卡
片,用手指拎起来的时候,纸张都泡软了,还在往下滴水。
我看着上面化开的字迹,还是捡了回去,从书架上找了一本书夹在里面。
李哥边吃药边在一旁看着:「这是什么?」
我说:「是曲子。」说着,笑了两声,手却习惯性地去摸装了彭大海的铁罐,他似乎还喜欢听歌,我却唱不了了
。
我一共送李哥去医院吊过三次点滴,看他身体渐渐好了,就不再跟着去了。
到了次月的头一天,我在超市买了两桶花生油,气喘吁吁地拎回来,发现门口坐着一个人,脸埋在膝盖上,背靠
着铁门,咳得两边肩膀都在抖。我以为是李哥,连忙把油放下,拽过他一只手架在自己脖子上,想把他从地上搀
扶起来。
那人又咳了两声,用手撑着墙,配合地直起腰,小声地叫了一声:「钱宁。」
我这才发现是戴端阳,原本要去开门的手僵了一下,迟疑地把锁拧开,一路把他扶到沙发上,在一旁呆站着看他
。
端阳的嘴唇发白干裂,两颊却烧得通红,眼睛跟着我慢慢地转动着,轻声说了一句:「我忘了脱鞋。」
我哑着嗓子说:「不用脱鞋。」
端阳费力地眨了一下眼睛,一边咳嗽一边说:「好久没生过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