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傻傻地问她:「爸呢?」
我妈忽然走不动了。
她把我放下来,弓着背,扶着一旁的鞋柜,眼泪从眼眶里掉下来,张着嘴巴哭,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人顺着鞋
柜慢慢地滑倒在地上。
我不敢过去,只知道陪着掉泪。
我后来跟我妈去看过我爸,他被捆在椅子上,五花大绑,我们进去的时候,他还冲我们笑。
老钟家的家族病史出了一帮疯子,都是二十九岁发病,一天不差,从祖爷爷,到太爷爷,到爷爷,到我爸,一个
也没有逃过。
我去看医生的时候,我妈在一旁哭成了泪人。
医生用笔敲着桌子问她:「重度人格分裂的遗传度接近百分之八十,你们又有家族病史,当初要什么孩子。」
我瞪着那老女人:「我不是疯子。」
没人理我。
出了医院,我又瞪着我妈:「我不是疯子。」
她哭肿的眼睛里再挤不出一滴泪,只是死死地抱着我。
我听说有的人年纪轻轻被车一撞,撞傻了,十年二十年才醒来,大好青春都泡了汤,他没过去,我没以后,他没
昨天,我没明天。我的清明只到二十九岁,二十九岁后再没有钱宁。
我爸一出事,为了就近照顾病人,两天后我们就搬到了别的地方。我妈叫了辆平板车,把东西装上去,然后才交
了钥匙。
我妈跟行李坐在一块,然后把我也拉上车,没踩几步远,看见上了幼稚园的端阳混在一群小孩里嬉嬉闹闹地回来
。我第一次看见端阳这么高兴,说得手舞足蹈,别的小孩都全神贯注地听他说话。
我不知道要摆出什么表情,只好愣愣地望着那边,三轮板车擦着这群小孩骑过去。
端阳一侧头,刚好看见我和这一车的行李。他呆了一呆,然后不由自主地跟着板车走了几步,然后停一停,又追
着再走几步。
拉板车的师傅骑得又慢又晃,端阳跟着紧走了几步,居然跟我们走得一样快。
书上都是骗人的,只会写别人追火车追汽车追公车,他们没见过这种车,四面通风,头顶敞亮,走得比人还慢,
追这种车才是真伤心。
端阳嘴里急急地叫着:「小草!小草!」
他跟着我们走,明明追上了,却不知道怎么让我们停车。
我犹豫了一会,心里想说再见,一开口却是嘿嘿两声笑。
端阳不明白,还伸长了手想抓我,我把两只手都背在身后不让他碰。
端阳脚下绊了一下,差点站不稳,还在那里哀哀地唤我:「小草。」
我朝他笑:「端阳,我们当初要是不闹脾气就好了,以后想见都见不着了。」
端阳听了,像是凭空降下来一个大巴掌,狠狠地扇了他一嘴巴。他脸色惨白,站在原地哇地一声大哭了出来。
我心里却在高兴。
每个人都把话藏在肚里,在乎不在乎谁猜得出,只有拿话去扎他,他疼了,我才能恍然。
我突然探出身子,仔仔细细地看着越变越小的端阳,一头又黄又软的头发,黑眼睛,花毛衣。
这是好事,端阳,快跑吧,端阳,我是疯子,别被疯子记挂上。
第二章
这一走就是好多年。
我们租别人的地下室,没有窗户,只有唯一的一盏灯。浑浑噩噩的时候反倒痛快,一旦神智清醒,特别是在晚上
,我害怕想起戴端阳的名字。
可我睡不着,只要一熄灯,脑袋就转得飞快,哪怕是芝麻绿豆的小事也喷涌而出,这水流一般的思绪清澈见底又
来势汹汹,满屋子彷佛都倒映着粼粼的水光。
周围越是静,我越是觉得身前身后有许多湿润的蛙声、蝈蝈声、蚯蚓钻土的声音在紧逼,思绪沉溺在水光粼粼的
过去,鼻腔却呛进四面墙腾起的土灰。
我又想起书上骗人的话,我们全都直奔天堂,我们全都奔向相反的方向。
四年后再相遇,端阳丝毫未变,眉宇端正,眼睛黑白分明,里面没有一点邪,而我已经从人变成了虫豸。
我只记得那天,树上结满了栀子花的花苞,不是晚春就是初夏,树叶浓翠欲滴,树梢间蒙着一层炫目的光晕。
我那群哥们还像过去那样,堵着几个低年级的学生勒索。我把帽檐压得低低的,站在巷子口望风。
小孩掏光了身上的钱,还要听一番恐吓,这才陆陆续续地被推出窄巷。剩下最后一个的时候,我彷佛听到了端阳
的声音:「我不想给。」
我心里忽然跳了一下,手心都出了汗。巷子里的人听了都骂起来,手上有裁纸刀的纷纷推出了刀刃。我实在忍不
住,探着头朝里面张望了一眼,只一眼,就看见端阳笔直地站在墙角。
他又长高了,眼睛里冒着怒火,淡粉色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光凭他这态度就免不了一顿教训,弄不好还要见血。
我忙把帽檐再压低几分,粗着嗓子喊:「李哥,来人了,咱们撤吧。」
这群人倒是胆大:「你别管,这小子欠揍。」
我怕端阳真被他们打了,又绕到学校门口,要保安报警,等那人真打了电话,我才敢回去。巷子里已经开始拳脚
交加,我连忙嚷嚷起来:「李哥,走吧!我听见人报警了!」
到了这个时候,我这群兄弟才知道要跑,巷子里只剩端阳,他喘着气,伤得倒是没我想象得那样重。
我原来也要跑的,可看着端阳扶着墙的样子,不知怎么就上前拉了一把。
端阳一下子瞪了眼睛,死死捏着我的手腕:「这事没完!是你们打了人,走,见老师去。」
我听见警笛声,吓得筛糠似的,拼命要跑,又不愿意打他,只好胡乱地骂「兔崽子别挡道!」、「放手!不然扇
你一耳光!」。
就耽搁了那么几秒,端阳猛一松手,我使得劲大了,整个人都向后倒去,后脑勺撞得生疼,连遮脸的帽子都掉了
。
警笛声一路长鸣已经到了巷子口,我大脑空白,只知道躺在地上傻傻地往上看,使劲眨了两下眼皮,魂魄才渐渐
回来。
我生怕端阳认出我,又生怕端阳认不出我,要是被抓到我妈面前,只怕她会哭瞎了眼睛。
我听见脚步声朝这边走来,下意识地说了一句:「端阳,我是钱宁。」下面的话说得无比顺口,那本来就是我那
几年的口头禅:「别说是我做的,要是被他们知道,我这辈子就完了。」
端阳愣愣地看着我,半天一动不动。
在他面前,我算是把最后一点面子也给丢光了。人要是心里有鬼,和别人对看一眼都不敢,酸的是鼻子,辣的是
眼睛,涩的是舌根,像是打翻了五味瓶,细细一咂嘴,又说不上究竟是什么滋味。
正憋闷得厉害的时候,突然有个黑影扑过来,把我压得肋骨生疼。
我吓了一跳,奋力挣脱,那个又沉又暖的家伙却越抱越紧,使劲搂着我的脖子,把脑袋死死埋在我胸前。
我呆了半天,才认出他后脑勺那个小小的发旋,张着嘴巴,连呼吸都忘了,好不容易才挤出一点嘶哑的声音:「
端阳?」
端阳在我胸口模糊地应了一声。
我突然觉得脸烫得厉害,胡乱地推他,话也说得结结巴巴:「戴端阳,别抱了,多大了。」
端阳活像个无尾熊,我越说,他搂得越紧,脸深深地埋在我怀里。原来和我差不多高的个子,他非要蜷起手脚,
整个人挂在我身上。
我犹豫了半天,试着在他后脑勺上摸了一下。手刚放上去,端阳的肩膀就是抖了抖,箍在我脖子上的手改成用力
揪我的衣眼。
随着断断续续的哭声,我胸前的衣服渐渐被温热的液体濡湿了,一股要命的干干净净的味道倒灌进鼻腔。
我使劲瞪着眼睛,手都不知道往哪放,鼻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心跳得比打鼓还快,只好胡乱地大喊:「你还敢
哭!丢人!没出息!」
端阳哭得直打嗝,哭一阵,就可怜兮兮地叫我一声:「小草。」哭一阵,又叫我一声:「小草。」
我实在忍不住,鼻子一酸,另外一只手也不听使唤地搂住了端阳的脑袋。我抱着他的头,他揪着我的衣服,我们
躺在地上一个比一个哭得难受。
警察进来的时候,拿手电筒在我们身上照了两圈:「那群小流氓呢?」
我们只知道哭,好半天,我才流着鼻涕说:「早跑了。」
那群人又问:「几年级的?都叫什么名字?」
我不敢说,端阳是真不知道。他们明知道套不出什么东西,还要问得巨细靡遗,当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好不容易把人唬走,端阳一边哭一边揉着眼睛:「小草,我好疼,你看这里,都破皮了。」
我握着他肿了的那条胳膊,一边擤着鼻涕一边劝:「我帮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说完就朝他破皮红肿的地方
吹了口凉气。
端阳的哭声突然小了,定定地看着我,我们两张脸挨得极近,端阳的眼珠子比最昂贵的宝石还漂亮,闪得人头晕
眼花双脚发软。
他低低地和我抱怨:「钱宁哥哥,你到底去哪了?」
我想起这四年的故事,想挑出几件有意思的事逗他,却想不出一件甜的,支吾了半天,只好说:「你别管。」
端阳把脑袋靠过来,满头软软的头发被太阳一照,变成了温暖的深棕色,他小声说:「我想你。」
我惊吓过了头,不知为什么,到了这一刻,心里泛起的却全是欢喜。我原来打算只抱一小会,就把他赶到一边,
可手一碰到端阳的衣服,就变成了无尾熊宝宝和尤加利树,谁见过舍得推开无尾熊的树。
后来天色太晚,端阳不肯回去,我只好像当妈的抱着没断奶的儿子一样,抱着端阳吃力地往前挪。
端阳真以为我力大无穷,放心地挂在我身上,淡粉色的鲜润嘴唇一张一合,说的全是我最想听的话。我们脸贴着
脸,比连体婴儿还要亲密,饶是我的脸皮再厚,也慢慢烧得滚烫。
端阳凑在我耳边说:「我家就住在前面那个路口。」
我挪得大汗淋漓:「以后记住了,回家别走这条路。」
端阳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突然在我右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我脚本来就软的,被他这么一碰简直是天旋地转,
再也站不稳,赶紧把他放下来,面红耳赤气喘吁吁了半天,才梗着脖子骂他:「弄得我一脸口水。」
端阳呆了一小会,然后才把手从我脖子上面挪开,把他兜里的钱给我看:「钱宁哥哥,你看,我存了好几年的钱
,你喜欢吃什么,我都给你买。」
我吃了一惊,瞪着他看了半天,才悄悄地问他:「刚才别人抢钱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给?」
端阳也学我,把声音放得轻轻的:「我想留给你。」他说着,忽然冲我笑了一下:「早知道他们和钱宁哥哥是一
伙的,我就把钱给他们了。」
我脑袋被这句话震得一片空白,狡辩的话脱口而出:「不是!」声音大得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端阳犹犹豫豫地直视着我的眼睛,像是能把我整个人给看透了,我气势立刻又弱下来,结结巴巴地笑:「当然不
是,我不是那种人。」
他不作声了,埋头走路。我把双手交叉着放在脑袋后面,脸上下意识地换上了一脸亲切:「端阳,你在学校交到
朋友了吗?老师喜欢你吗?成绩还跟得上吗?一定够累的吧。」
端阳的声音清清脆脆的,他埋头走路,不肯看我:「都还好。」
我忽然觉得特没意思,于是脚步一顿,讪讪地看着他。
端阳发现脚步声停了,连忙回头一望,然后一溜烟跑回来死死拽着我的手,惊魂不定地问我:「怎么不走了?」
我看着他,死撑了半天,还是忍不住伸出手,在端阳头上揉了两把:「傻子,离你家就几步路了,自己回去吧。
」
「钱宁哥哥,」他拉着我的手腕喊:「我知道我们上的是同一个学校。」
我看了眼自己穿的那条校裤,知道暴露了身分,只好胡乱点了点头,他又问:「你在哪个班?我以后好去找你。
」
我看着端阳,眼睛有点泛酸,报了班名,又干巴巴地补了一句:「你来啊,我罩着你。」
晚上到了家,我把校服衬衣和外套都翻出来,撑开熨衣架,拿熨斗来回熨了好几遍。第二天去学校,满教室的人
都在交头接耳:「钱宁来上课了!」
我找了半天,奸不容易找到一支能写字的笔,笔挺地坐在那里,唯恐自己学得不像。
一下课,端阳果然来了。他从门外探出一个脑袋,额头上都是汗,一看就是趁着课间跑上来的。
有同班的人帮着吆喝:「钱宁!」
我心跳得极快,猛地一站,几步跑过去。端阳没等我站稳,就一把攥住了我的手,他掌心里有一团湿热的纸,粘
粘的,隔着老远就闻到一股甜腻的奶香:「糖,给你的。」
我低着头使劲地看,手心果然有一块糖。旁边看热闹的人发出模糊的笑声,端阳愣了一下,求助似的望着我。
我一下子被猪油蒙了眼,脑袋昏昏沉沉地再也转不过来,把掌心里半化的糖几下剥了糖纸,一口吞了下去,连什
么味道都没尝出来,就顾着撒谎:「还成。」
四周都静了,转而又哄笑起来。
我揽着端阳的后脑勺,想卷起袖管教训他们,又顾忌端阳在,只好皮笑肉不笑地跟着笑了两声:「这是我弟弟。
」
端阳这个傻小子,居然还高高兴兴地点头,想起那时候的糊涂事,真是一笔烂账!
端阳扯着我的衣袖说:「小草,来我家玩吧,我家里都是糖。」
我被他哄得晕乎乎的脑袋一下子清醒了,这骗小姑娘的招式我八百年前就用过了。我往他脑门上用力一敲:「行
啦。」
端阳愣了愣,嚷嚷起来:「真的!我存着零花钱,看到你喜欢吃的我就买回来,有一大堆。小草,你去看一眼就
知道了。」
我憋了半天,还是把我最不明白的话给问了出来:「端阳,你跟我说实话,我以前对你好吗?」
端阳也傻了眼,小心翼翼答了一句:「也还好。」
我小声嘟囔了一句:「那为什么……」
我才说到这里,就觉得嘴巴特别干,喉咙里火烧火燎的,除了紧张,再没有别的念头。
端阳又看了我一眼,忽然说:「不为什么,钱宁哥哥,我就是愿意。」
他这么点年纪,懂什么人情世故,我想笑,可心里不高兴,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
这真是个大麻烦,我巴不得端阳这样孝顺我,可我又不要无缘无故的孝顺。我想从自己身上挖几个值得喜欢的地
方,灵魂的闪光点,一个都找不到,越是这样我越是心慌,像是捡了钱包又舍不得还的人,明知不是自己的,又
存着万分之一的侥幸。
四年不见,戴端阳只聪明了一丁点。
他还是每天带糖,可每天只带一小块,甜滋滋的味道刚吊起人的胃口,又没了,再想吃,他就开始鼓吹他家里的
物华天宝群糖苍翠。
我每次跟他掏心掏肺地说:「端阳,一块糖可压不死英雄汉。」他就急得脸蛋通红,一副非把我绑去了不可的样
子,一会又红着眼睛,把脸猛地侧到一边。我一块饼干的工夫,他两种表情换来换去。
怱然有一天,我还是穿得整整齐齐,在数室里坐得端端正正,可没等到端阳,第二天才总算逮住他:「昨天你去
哪了?」
端阳若无其事地看着我:「我和同学去公园玩。」
我眼晴里嗖嗖的冒火:「去公园?」
他还不知悔改:「还去了我家,我请他们吃糖。」
我彷佛看到自己的糖掉在蚂蚁窝里,每只蚂蚁都想从我这分一杯羹,一时间脑袋都懵了。
端阳眼睛斜斜地瞟着我,试探着问了一句:「钱宁哥哥,你再不去,东西都被人吃完了。」
我唇干舌燥眼睛发涩,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吃完正好,反正不是给我的。」
端阳不为所动,那张清清秀秀的小脸上,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闪着灼人的光:「是给你的。可再不吃,糖就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