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妖物语 下——苏慕童

穿过以光线为屏的山洞中部，一步一步更加接近，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原来是一个人。

被黑色粗绳困缚身体，半跪于地，垂着头，近乎半裸的身体在被撕烂的衣服之下若隐若现，身上的痕迹……

为何有种无法呼吸，透体冰寒的感觉？是因为……那过于熟悉的体形吗？

他低着头，只瞥见美玉般莹润的半张脸，眼上蒙着布，布料看起来似乎是与身上所穿衣服的材质一致，听不到他的呼吸，感觉不到一丝生命的气息，安安静静地，似已经与山洞一同归于沉寂，终于糜烂。

屏息敛气，无声无息，几步之间，已经站到他面前。

他没有任何反应，仍是垂着头，一动不动，像是被废弃的木偶，只剩下空空的躯体，时间在这一刻静止，我注视着他，进退维谷，犹豫不决，终于颤抖着手，解下他眼上润温的布……抬起他的脸。

一模一样的脸。

一模一样的脸。

巨大的震惊，像是重锤猛击胸膛的震动感，震得我后退几步，一直退到洞口。

轻尘的脚步声急促而来，不行，不行，不能让轻尘看到他。

“什么也没有，我们走吧。”我急切地转过身去阻挡轻尘，却已经来不及了。轻尘推开我，星眸微眯直视着那角落里被困缚的人，慢慢地痛楚染红了双眼，眼中的悲哀几欲将我吞没其中，我眼睁睁地看着轻尘走到他身边，跪了下去，将他拥在怀里。

身体里某种东西碎掉的声音，终于……只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就可以将他抛在黑暗里，带轻尘离开了啊。一步之差，于我是近乎毁灭的不能重来。

完全的丧失意识，机械地走到他们身边去……

木偶一般了无生机的人，在轻尘地怀里，渐渐地找回之前不知游离到何方去的神智，不再僵硬与空洞，泛着水汽，死水一潭灰暗的双瞳恢复了一丝光彩，“轻尘……”叹息般的呢喃。

轻尘把他拥着更紧，“我来了……”

那人的视线移到我脸上，露出了一个令人心碎的笑，“原来我一直在轻尘身边呢，只是梦啊……”他的声音有些暗哑，是易碎的水泡慢慢地浮起，在空中几不可闻地叭叭碎裂，听到耳中，就算是我这样讨厌他，为何也会感觉到痛苦呢，难以压抑，为他的苦而痛。

压低的啜泣声，轻尘竟是在哭，紧紧地拥着那人，竟是在哭。会为他哭……

子萧脸色是半透明的惨白，黑瞳里的水雾是整个世界绵绵长长经年不退的雨季，看起来已经很疲惫无力了，似乎生命之火已经燃到最后一刻，随时都会如同他游丝般的叹息一样死去。

“轻尘不要哭啊……”那人喃喃的声音，如同清晨散漫在雾气里的轻烟，“只是梦啊，我一直在你身边呢……”虽然这样说着，脸上还带着令人望之心碎的一抹笑，黑玉色的双眼却淌下清莹剔透的泪。

我不是你！我不是你！体内叫嚣着的否认，撞击着口腔，紧咬着牙关，却说不出口。我开始憎恨自己，为何会那么心软地同情着他，连甫一开始的痛恨，也不再那么强烈了。

我果然还是太善良了么。

是不是因为借用他的脸久了，瞧见他的苦难，才有了感同身受的怜悯呢。

呵，太不应该了，这样还有扳回局面的可能么。有可能么。

尽管他是阻隔在我跟轻尘之中，最大的障碍，眼见他狼狈至此，却不能再用尽全力地去痛恨、去厌恶。

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他曾遭受过什么事情，看看眼前的状况，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一定是不忍卒提不忍回顾的痛苦。

他的自欺欺人，我竟然是不忍去揭穿，自我催眠的一场梦，他早晚会从中醒来的，那么至少在醒来之前，就多睡一会儿吧，这是我最后的慈悲。

他们自成一派在独属两人的世界里，我站在身侧，却像隔着天涯，无论怎么拼尽全力，都不能容身其中。面上平静如镜湖不泛波澜，内心波涛汹涌排山倒海，最悲哀的时候，已经不知道可以用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这一切。

轻尘的眼里原来一直只有他……最擅长自欺欺人的那个人，是我自己吧。

轻尘去解那拇指粗细的黑绳，黑绳所用材质不知何物，坚固如铁，没有打结的接口，一时间也解不开。人在情绪失控的情况下，果然是笨拙而无一丝理智的。涩涩地一笑，探手入怀，取出削金断铁的匕首，扬手斩断麻绳，失去绳索的束缚，子萧一跌，落在轻尘怀里，轻尘脱了外袍，仔仔细细地将他包裹好，似若此时才发现他身上的痕迹，怒不可遏，微眯的眼睛泄露冰魄的深寒，视线落在子萧的脸上时，却是十二万分的怜爱与心疼，抱起他，小心翼翼的姿态，像抱着一碰就会碎掉的水晶一样。

环顾山洞，眼中的汹汹怒火，愈燃愈烈，身体里溢出的蓝色火焰，在山穴里急速地弥漫，所过之地，皆成灰烬，地面上的花，纷纷扬扬，在火焰中枯萎，蜷缩的姿态像在逃避痛苦。

快走出山洞时，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迎面而来，左臂弯上搭着一套衣服，右手挚着一个碧色的杯子，可怖的脸上有些可以称之为依依不舍的神态。同类么。就是他将子萧囚禁在此的么。

子萧蜷缩在轻尘的怀里，闭着眼睛，仍是带着微微地笑，水雾不断里从双眼里流泻，浸润了整张脸。他的眼睛……是不是有问题。不然怎么会一刻不停地流出冰晶的液体，方才他看人的视线也是朦朦的，仿佛眼前始终蒙着轻纱一样。

这样下去，会不会盲掉呢。

会盲掉吧。

轻尘用看死人般冷冰冰不带一丝温度的眼神看着那个妖，妖被幽蓝如夜空的蓝眸定在原地，动弹不得。轻尘周身的蓝色火焰燃烧更甚，轻轻启口，寒气凛冽，“归、于、尘。”火焰以不容回避之姿闪电般将妖包围烈焰之中，瞬间将他吞没。

妖倒在地上的时候，还小心地护卫着手中的杯子，落地的一刹，一晃手，杯子打翻在地，杯里的水淌了出来，顷刻被热气蒸发。他的身体从赤着的足部开始燃烧，一寸一寸幻化为黑蓝色的微小颗粒，飘浮在空中，又化为虚无，面部因承受痛苦而扭曲成一团，更添了几分丑陋与恐怖，他始终没有呼叫，燃至眼睛时，忽然转动了双眼望向子萧，静若止水的双眼蕴含着无言，那一刻他不是在感知死亡，而是在享受涅盘。还没能看清那眼神，双眼已经燃尽于火中。

妖消逝的速度很快，倏尔，他所躺之地，空空如也，最后一缕黑蓝颗粒随舞动着的蓝熄在空中淡去，不留一星一点痕迹，干净得仿若他从未存在过。

以后这世上也果真没有他了。他的灵魂一并被火焰燃尽，完完全全归于尘，归于寂。

我竟开始羡慕他了，如果这样死去，那么就可以忘掉多少辗转反侧的求不得，不复存在，不复记忆，也就再也不会知道什么是痛苦。

一心所向往的完满，在今天，才明明白白地知道，再也不会达成。

我不会伤害轻尘，因为我最爱的是他，也不能伤害子萧，因为轻尘最爱的是他，那么我唯一可以伤害的，只是自己。

难以承受的时候，只能对自己残忍。指甲深深地刺入掌心里，温热的浓稠液体渗出、流淌、滴落。悄无声息，释放着心里无能为力化解的挫败与绝望。

那么我是不是该离开了？就忘掉曾经如何爱到至死也不休的他？就忘掉多么想弥补曾经犯下的过错再一次将他拥有的企望？就从此失掉一切意识与思想，困守于山洞中，度过永远也没有尽头的黑暗与虚空？

我不甘心。如果这样结束，我怎么能够甘心！

半途而废，要再一次证明自己的力不从心么！

可是，我还有希望么？

第二十六章：失踪之后

梦。

恶梦。

拼命想逃离，又挣脱不得，日复一日愈加肮脏的恶梦。

记得他是带着怎样欢愉的心情，在清晨时分，独自一人走出归府，徒步走去山上的月老庙，一心想求得丝线一根。东门姐姐说，将红绳缚于两人之足，和轻尘就能一直在一起呢。

记得他是怎样忍住脱口而出的话语，将之当做一个秘密，好给轻尘一个惊奇，想像到他足以融冰化雪柔暖的笑，便觉得一切都那么美好。

记得那个形状可怕的怪物是怎样突然出现在山路上，挡在他面前，在怪物倒三角形可怖的双眼里，双眸里的快乐是如何熄灭，复燃起惊恐，转身欲逃，脑袋上的重击感。

如果知道醒来后，迎接他的会是怎样的世界，他宁愿就此沉睡，坠入永眠。

太黑暗了。太肮脏了。

睁开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之后，一张言语形容不能的脸突然出现在视线里，恍恍然不明所以，太阳穴处传来的疼痛感，提醒他曾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个怪物！混沌的心智一时间清明起来，立时要坐起，快点逃走，逃得越远越好。

移动不得，那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强有力的手臂紧紧地箍着身体。心一时间坠入深海，只睁着惊惧的双眼，望着那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

“你醒了”。妖多日不曾说话，就算是声音里有些喜悦，而那样粗嘎的三个字听在子萧的耳里，如钝锯一拉一扯锯割坚实木材，难听又悚人。

妖笑逐颜开，没控制好笑容的力度，言语无能看一眼减寿十年的脸扭曲着，又添了几分毛骨悚然，望之止啼。

“请你放我走吧……”妖看起来虽然惊悚，但弯起的唇角，仍能感觉到他是笑，因了这笑，而生起一丝希望，忍不住开口请求，他单纯的心，以为怪物只是一时兴起恶作剧，并没有存着伤害人的心。他还要去月老庙，还要去见轻尘，还要回西泠村，轻尘说了，办完了事，就回西泠村呢。

“我喜欢你。所以你得留下来陪我。”

少年眼中那欲逃离的渴求与正视其面目里所流露出的惧惶，让妖心里十分不爽快，他也是自知尊容到底如何‘惊为天人’。如果我变个好看一点的模样，那么他的眼神就不会像看着一大堆死苍蝇一样唯恐避之不及了吧，虽然妖没有什么自尊，仍想保有自尊。思及此，妖懊悔，非常地懊悔，早知道一开始就变个耐看顺眼的样子了，爱美丽之人的心，人皆有之，若自己是个美丽的人，眼前的少年，还不是会乖乖地从了我的。

妖心里好不后悔，过犹不及地想要弥补一时疏忽，松开了子萧，站起身，“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妖的思维太过跳跃，子萧一时领悟不了他语中真谛。

妖讨好之情愈甚，等不及子萧回答，嘿嘿笑着，摇身一变，“小家碧玉？”原先妖站立的地方恁空出现一位欲语人先羞的娇憨小美人，一双含情美目矜持地似深又浅瞥望子萧。

“倾国倾城？”此时就是美得惊天地泣鬼神的绝色佳人儿。

“还是你喜欢这样，奔放一些的？”美人儿身姿曼妙，轻纱烟笼，水袖轻舞，酥胸半露，媚眼如丝，轻佻地望过来，眉目流转之时，风情万种，勾魂地一笑，轻移素手，做宽衣解带状。

子萧平素哪见过这阵势，小脸吓得绯红，伸手去遮眼睛，“放我走吧……”

变成祸水美人的妖仰天长叹，只做听不到，这样的美人都入不了他的眼么，难道……“这么说，你喜欢男人？”

“玉树临风？”白衣胜雪，轻摇折扇，洋洋而来。

“气宇轩昂？”

“这么多款，总有一款你喜欢的吧。”妖自顾自变来变去各式各样美女俊男，搔首弄姿，装模作样，陷入自我陶醉的无我境地里，子萧趁他背转身时，蹑手蹑脚跳下石台，欲向洞口跑去，孰料脚刚落地，妖长臂一伸，一把揪住他衣襟，放柔了力道，扔回石台，“想逃？”

子萧惊慌无措，只一迭声“请你放我走吧……”

真刺耳。妖只觉亡羊补牢纯属自说自话白费力气，一时也没有了心情，索性恢复原貌，一步一步逼近子萧，“还是你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双眼阴鸷，一时凌厉如刀锋，“告诉我他是谁，我去杀了他，看你还会不会想着逃离我。”

绝不能让他伤害雪尘。子萧咬牙，复小心开口，“放我走吧……”

“休想。”

少年仰起的纤净纯白小脸，如冬日山林初雪，黑葡萄般玉润晶亮的眼眸，泛着水蜜桃色泽的粉红柔软唇瓣，真想尝一尝啊，那滋味一定很美妙吧。妖的喘息声变得低沉了，一手扣住子萧的脑袋，一手将他困在怀里，低头狠狠地吻了下去，子萧躲闪不及，被他掠取了唇，挣不开，黑眸里的惊恐与排斥无能为力地表达着自己的心情……

唔……一声痛呼，妖掩着嘴放开了子萧，子萧跌在地上吐开了。太恶心了，轻尘……太肮脏了，轻尘……救我……

妖冷眼旁观子萧吐得肝肠寸断，血流过嘴角，伸舌舔了舔，苦的，涩的。

少年仍是吐，似乎不把心肝肺都吐出来就不会罢休，刚刚强吻他时，握在手里的剔透肌肤，荔枝果肉般滑润细腻，吞咽了一口唾液，又蠢蠢欲动了。既然已经被厌恶，那么就让他对我厌恶到底好了，直到所有的厌恶都化为麻木，直到不会再有什么自尊，看他还会不会抗拒，会不会想要逃。妖眯起了眼睛，又扯动嘴唇嘲讽一哂，却莫名地对自己痛绝深厌起来。

妖复向子萧逼近，那样的眼神子萧隐隐约约预知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恐惧如烟一缕一缕漫起来，缠绕在身体上，一经一纬织成坚韧无法挣脱的网，他一直向后退去，直到退无可退，妖一把摄住他的脚，欺身压了上来……子萧的抗拒，在妖面前微不足道，如同兔子与狮子的博弈，最终无可避免的输掉……

是梦吧。

一定是梦吧。

阖起眼睛，将自己放逐在黑暗里，希翼再启目时，是在安息香弥漫的房间，是轻尘温柔的笑待自己醒来，然后自己会扑进他怀里，告诉他刚刚有做了一个多不好的梦，只仅仅是想起就会不寒而栗，胆战心惊。

轻尘的安慰……轻尘的拥抱……

带着期待，又有着惴惴不安地睁开眼睛，阴冷的、肮脏的山洞，被困缚的身体，被撕裂的疼痛……提醒着他，此时的处境是多么地不堪。

再也回不去了么？轻尘……

还不肯放弃的一线企盼，自己没能回家，轻尘会担心的，他应该会去找东门姐姐吧，东门姐姐一告诉他，我来月老庙了，他一定会来找我的。

怀着最美好的企愿独自上路，向一个完满投奔，万万预想不到，结果是踏上再也无路可退的断壁，坠入逃无可逃的地狱。

他不想哭，眼泪仍是无声无息地滑落在脸上，一道一道冰冷的伤痕……

就算轻尘找到了我又能怎么样呢？已经……脏了……脏了……

第二十七章：妖的用心

寻思子萧是不是饿了，妖跑去抓了几只兔子，殷殷切切地把几团血淋淋的兔子肉送到子萧面前，刚剥了皮的兔子肉还咝咝冒着热气，血腥味直往鼻子里钻，子萧有气无力地抬眼一看，血肉模糊的一团疮痍了双眼，吓了一跳，忙闭上眼睛，心还怦怦地乱跳个不停，妖太残忍了，也不知道是哪些可怜的小动物遭殃了，又不可避免地联想到自己，说不定有一日也会落得如此下场，更是心惊胆颤。

妖殷切的笑僵在脸上，捧着肉，挠头搔耳，不知是哪里出了错。

哦。他苦恼地站了半天，茅塞顿开，想起到山上来打猎的猎户，中午通常是不返家的，在山里生火烤了山鸡之类的，下午就在林中继续打猎。人类可不像自己茹毛饮血的，他们是要吃熟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