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凤一凰,一凰傲视天下,奉天君之命统帅百鸟。
如果这东西长得跟霓霞一样,兴许勉强还算半只凤,还能遮一遮外面的眼。大不了扔出去任他自生自灭。
可这东西长得这样不伦不类,发肤模样一派下贱,别说是凤,乌鸦理顺了羽毛也比他看着讨喜。这样的要是被人看见了,上善城的颜面何在?
“素绣。”赤翼侧目对向她的贴身女官,“把镜尺取出来,辨一辨这个的真身。”
素绣当即领悟。镜尺是上善城镇城之宝,其妙不仅在于可显露万灵真身,且在于真凰照镜时镜面会幻化五彩光芒。主上这一举,不管照出来那东西是什么,皆可说为妖邪,正大光明将其料理。
镜子封印在七重密盒之中,素绣捧着盒子走到青面前,一层一层慢慢打开。
青握紧了小手,他怕,他不知道这些盒子里装的是什么,这些人又要对他怎么样。
最后一层盒子被打开,素绣恭恭敬敬捧起一面青铜圆镜,旁边的人抓稳了孩子的肩膀,作出一副万一照出凶险即刻压制封印的架势。
镜子在青面前定住,青有些慌张,不明所以。他们为什么要抓着他,拿一面旧旧的造型鬼怪的镜子给他照?
青不敢动,青看着镜子里面,慢慢的恐惧,腿肚子一阵阵跳动抽疼。
没有!
镜子里面什么也没有!
这是一面镜子吗?
为什么照出了周围宫殿,为什么照出他身边两个不是人,为什么,照不出他的影子?
青吓坏了,素绣也有些糊涂,这种事还从未遇到过。转过镜子对准自己,镜子里面明明白白七色文鸟,再转过去,一片空白。
反复两次,素绣不觉吓退一步。
“主上!这……”
赤翼两道秀眉早已深锁。
难道这东西真是个魔障?连镜尺也分辨不出真身的魔障?!
果然邪祟,无怪见到他就心神不宁。现下务必即刻将这东西处决封印,务必要从快从严。让人知道凰舞居然生出了魔障,消息传到天君耳朵里,上善城难逃追究。这里的人……
“把镜尺呈过来。”
赤翼不动颜色看了眼阶下几人,其他的都好办,唯独素绣难缠,又是她的近随心腹。但是出了这样的事,再好用也要确定她闭嘴,否则也只能委屈让她成仁。
素绣双手颤抖,硬着头皮是把镜尺呈上。
赤翼接过镜尺,淡淡吩咐道:“处理干净。”
素绣见赤翼心思不露,更加半点不敢马虎,赶紧回身比了个利落的手势。阶下人即刻会意,手上一点,青脖子上的绳索猛然收紧。
青顿时倒在了地上。他拼命想要扯掉咽喉上的绳索,可是这条细琐竟如附在了身上一般,完全抓不到缝隙,生生勒入了孩子的皮肉。
青在地上挣扎,他好痛,好难过,可是他无法发出声音,甚至无法呼吸。
六岁的孩子没有明确死亡的概念,他不知道他们对他做了什么,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只是痛,只是难受,只是想要呼喊,想要求救,想要大声的哭。
而这些人看着他,用厌恶的眼光看着他,站得远远的,他伸出手,他们抓着衣摆躲开他。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们为什么这样对他?他做错了什么?
娘!娘!娘!你在哪里?
娘!娘!我好难过!
娘!娘!
救救我啊,娘——
青虚弱的挣扎,满脸涨红,眼睑充血,胸口起伏越来越小,视线越来越模糊……
第五章
“慢着!”
台阶上传来一个高声。
“快把灵索给他解开!”
赤翼发话,素绣不禁大惊,赶忙解了灵索上的咒语。
“救他!救他!”
赤翼几乎是在尖叫,素绣手忙脚乱,也顾不得这小孩子多么令人恶心,抱起来就灌入灵气。
青迸出一口气,剧烈咳嗽咳出了血。
高阶之上,赤翼站了起来,双手捧着镜尺,身子竟然在发抖。
“天意……天意……”
“主上?”素绣百思不得其解,忽然看见镜尺之中微微蒙光,镜中似有变化,九重光泽,宛如盛开在彼岸的莲花。
这是!
素绣顿时也惊呆了。
只有一个可能。只有一个可能镜尺会在第一时间映照不出真身,而在过后开出彼岸莲花。
——那是为了保护镜前圣灵,是一个超越了凤与凰界限的远古传说!
“主上!”
“住口!”赤翼当下也是方寸大乱。
可能吗?可能吗?怎么可能!?
这个又小又弱,邋遢丑陋的孩子,这个混杂了一般凡人污血的孩子……这不可能!
赤翼重重坐倒。
务必谨慎,务必。
如果这个孩子真如镜尺映照的那样,那么她就必须更加小心的对待他。
数万年来,这样的事情只在远古发生过一次。那一次导致了开天辟地,那一次分离了三界,那一次奠定了上善城和若水城延续至今的地位。
那一次造就的,就是当今的天君!
赤翼不寒而栗。
会吗?会吗?
这样的传说会再一次出现?
出现在凰与一个凡人的后代身上?!
赤翼锐目一抬,高阶之下,原本监押着那个小孩子且奉命痛下杀手的人现在全都诚惶诚恐跪着。
怎么回事?如此恭敬,难道已经发现了这一个的身份?
不行!这个秘密无论如何也不能泄漏出去!
赤翼抬指一挥,青身边的人全都着了火。哇哇惨叫,满殿皆焚。
“主上!饶命啊!主上!”素绣灵力稍强,没有立刻烧死,滚在火海里,倾刻间容颜全毁。
片刻之后赤翼指头微点,独灭去了素绣身上的烈焰。
“记住,你已经死了。”
素绣焦黑的血肉在剧痛中颤抖。
“从现在起,你不存在,他也不存在。” 赤翼吐出沉重的字眼。杀人灭口极其简单,但素绣还不能杀。这件事关系重大,必须要有知情协办的人。要是连素绣也杀了,重担就全压在了自己肩上。
“素绣,你是本宫的心腹,本宫信你,也会厚待你的家人部族。不过,必须委屈你。这个小孩本宫以后就交给你了。本宫要你把他带去禁绝谷,一定要看好他,绝对不能让他出来,绝不能让任何人看见他。今天的事,是只有本宫和你才知道的秘密,明白吗?”
素绣喉头一哽,火烧的感觉,明白自己的声音已经被赤翼咒灭。
“对了,你距离上一次产卵是什么时候?”
素绣身子剧烈一震,裂痛袭来时她已经叫不出声,腹上裂出了两道伤痕。
“委屈你,都是为了上善城。”
素绣挣扎着,双手捂紧了腹部伤口,脸上满满惶恐,心底积下同等的痛恨。
禁绝谷!那个地方代表了一无所有,代表了如死绝迹,代表了曾经美好的一切不复存在,代表了她将是一个遭受万人遗忘甚至唾弃的死人!
将拥有万圣仰慕绝丽容颜的她重伤至此,还要贬到那种虚无之地!毁她容貌、封她声音、绝了她繁衍后代的能力!好狠啊!赤翼!你以为这样就能藏住今天的秘密?!
绝不让你得逞!
素绣在剧痛中死命的诅咒。
是你自己把他交到我手上!是你自己把通天的机会交给了我!一切都是你自己做得太绝逼我的!
第六章
天地三分,神灵在上,人在中,异魔在下。
灵界一帝九宫,自天都之君而下,分乾、坎、艮、震、中、巽、离、坤、兑。其中,乾、坎、艮、震属四阳宫,巽、离、坤、兑属四阴宫,中宫相和,代表了五行阴阳,为天之道。
天数大分,以阳出,以阴入。阳起于子,阴起于午,是以太一下九宫,从坎宫始。
故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而五行自水始,火次之,木次之,金次之,土为后。天一生水于北,地二生火于南,天三生木于东,地四生金于西,天五生土于中。地六成水于北与天一并,天七成火于南与地二并,地八成木于东与天三并,天九成金于西与地四并,地十成土于中与天五并。
九宫顺应阴阳五行,又以木灵之龙和火灵的凤凰最为尊贵,代表了天地元初。奉天而司九阴九阳,阴阳调和而庇佑万物倡顺。
天地茫茫,乾坤阴阳中自有玄机。龙性属阴,而龙族之主必为雄;凤凰属阳,而凰尊凤卑,主必为雌。龙王苍牙、凰主赤翼,分居若水、上善,互为同盟,彼此牵制。
灵界亦是由此诸多相生相克、五行阴阴所中和,从而达到平衡,避免某单一力量过盛。
数万年来这样的平衡从未被打破过。然而数万年前,这样的平衡曾经被打破过一次。
那个打破了阴阳平衡的古圣就出生在上善,人们将他称作“鸾”。
生为凤凰子却无凤凰相,非凤非凰、亦凤亦凰,不能涅盘却拥有无比强大的灵力,生而不鸣,一鸣之下,天地三分。
与开天辟地同生的鸾,只在开天辟地之初出现过一次。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谁也不知道这样的异变为何出现。没有人见过鸾的真身,出生已经化形,镜尺只映彼岸莲花,与凤生凰,而与龙生出的,便是当今的天君——柏霏。
鸾是一个传说。这个传说流传了数万年,奠定了三界基础。数万年来凤凰一族因为鸾而享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数万年来凤凰一族费尽苦心期望再次获得灭天覆地的力量,别的人也费尽苦心的觊觎着这股灭天覆地的力量。因为这样,不但上善城的凰 ,连凤也成为了三界竞相追逐的对象。
可是数万年来三界人只得出了一个结果,上善城的凰可望而不可即,上善城的凤都是风流成性来者不拒的负心汉。
而鸾,鸾只是消失在远古的一个神秘传说。
第七章
青摇着井架,将水桶从深井里提出来。
一口干涸的井,每日才能取半桶浑水,拧回去用碳渣虑过,煮沸了存起来。
禁绝谷一年下不到两场雨,因为海的对面就是汤谷。太阳每天从海的那一头升起,傍晚回来,升起落下带来大量的沸腾的炎气,酷闷难耐,不下雨。
青把蓄好的水舀进一个小盆,盆子是粗陋的土陶,形状小却很重,边上有个缺口,是过去端不稳摔的。那一次,婆婆用发钏戳破了他的手。
婆婆是个可怕的人,干小枯槁,背佝偻着,一匹白布从头遮到脚,只露一双眼。眼睛上面没有眉毛,眼睑上也没有睫毛,眼皮全是烧焦的痂。
婆婆是个哑巴,不过,青也不会说话。许多年前,青的脖子上被套上了一条细细的绳索,发出的声音大过呼吸,绳子就会自动收紧勒得他喘不过气。后来青也不说话了,就是说,也没有人答应。
端水送进屋子,泥糊的小房子,四面墙,顶上几块破木板子,遮不住天,不过,这里几乎不下雨,有点阴凉遮太阳,比外面强。
空旷的世界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除了偶尔风声和婆婆发疯摔东西,几乎,是寂静的。
沉闷、干枯、死亡的一个世界。
禁绝,本来就是这样的地方。
青把布巾在水里沾湿了,慢慢去擦婆婆身上纠结的死皮。婆婆身上全是烧焦的疤,几乎看不到皮肤,僵硬的筋肉也跟死物一样,每天必须擦拭,不沾水就会裂开。
刚开始青看到她的模样总会害怕得哭,后来慢慢的习惯了。害怕婆婆会发怒,哭会被打,跑出去,这是个被下了咒的地方,无论怎么跑,总会回到原地。回去还是一顿打,婆婆是个疯子,人打不过疯子,一个孩子打不过大人。
孩子都是脆弱的。暴力会听话,不应该的变成应该,活着的变死,死了的变成沙硕碎石。
青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他见过的死亡是化灰,他还没有成灰,但是,心跟灰烬一样。
偶尔他也做梦,梦里看见家,娘亲为他烧饭,牵着他的手,亲吻他额头,和妹妹一起去小溪里戏水。
梦醒的时候比做梦前还难过,他的心痛。被打的时候痛不到心,做梦的时候心痛。
知道痛,或许没有死。
再拧一把布巾,帮婆婆擦脚。用剩下的水留起来,这才是他能用的。
在屋外胡乱抹了把脸,晚夕的沸气过了,比白日稍微凉爽。天空坠满了星星,禁绝谷唯一的美丽。青坐在墙根下望着天,夜晚的风发出呜呜的声音,以前觉得像哭泣,现在是唯一的歌曲。
都可怜吧?被关在这个世界的人。
这个世界的外面呢?
红又被关在哪里?
青不知道,红早已忘记了有他这样一个哥哥。红已经忘记了自己叫做红,红是霓霞,霓霞是羽都上善高贵的小公主,婢女五十,侍从一百,被群人捧在手心,锦衣玉食,无忧无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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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绣也望着天,心头默算,太微垣、天市垣,两星移动,朔月在接近了。
七年了。整整的七年。在这个漫无天日的地狱。她堂堂九天上的文鸟,被毁形至此,贬到这荒芜的死寂中,忍气吞声,看守了整整的七年!
每一年,一整年里只有一日可以出去,回到那个锦绣繁华的世界,回到那个优雅高贵的殿堂,对那个不可一世的女人报告一年里禁绝谷的状况。
是的,没有变化!只有日复一日的痛恨!回去没有荣耀,没有欣慰,只有炽烈的妒忌和默视。而她还要在那个刺眼的地方隐瞒自己的痛与恨,拖着残破的身躯向那个女人跪拜,亲吻那个女人脚下的地板让她怜悯她,赐予她一次开口说话的机会。无尽的痛恨!
七年了,七年!
过去毫不介意的时间,而今如此漫长!
不过!
快了,快了……
忍耐的快要结束了!痛苦的也快要结束了。
素绣狠狠盯着墙根处孤坐的影子。
都是你!全都是因为你的出现!都是你出现害得我!
不过我不会跟你计较太多。你欠我的都会还回来。名誉、美貌、地位,一切都会还回来,还有那个无耻女人给予我的伤害!
素绣在笑。阴险无声,看不见,感觉不到。
明天,明天她等了七年的就会到来。明天,忍耐七年的就会有结果。
第八章
天刚黎明,沸气过后,婆婆不见了。
一年里总有一天婆婆会不见。这一次似乎间隔得稍短。
青不知道婆婆去了哪里,怎么出去的,每一次到了这时候,他的心情都会变得极为复杂。
婆婆不在了,青挖开井边的石头,一个小荷包,很脏很旧了,没有破,他埋得仔细,垫了干草,用布包着,不让尖石头压着一点。
娘亲,只有婆婆不在的时候可以看一看,拿着这个荷包怀念你。婆婆在的时候他不敢,被发现了会被收走,像过去好不容易在海边找到的贝壳一样。他所有的东西婆婆都会仔细检查,甚至不是检查,直接拿走扔掉。
婆婆非常可怕,发疯的时候更可怕,把能砸的东西都砸掉,还会莫名其妙打他。太过分的时候青也会躲会反抗,每一次脖子上的绳子都会勒住他,一直勒到他窒息,勒到他吐血。
青也恨,恨过了觉得无奈,觉得悲屈。
因为他“丑”吗?丑的人就该受苦,该被关到这种地方?
青只能这样想。从七年前被带走,被关起来,从一个小孩子到现在,他找不到任何答案。
青坐在海边,看见海,过不去。海水跟沙滩之间有一道无形的墙壁,只有这里有,看不见,穿不过,也不让外面的进到这个世界里来。
风缓缓的吹,沙滩上掠过一个巨大的影子。青吃了一惊,抬头看,天空上也有一个大黑影子,仿佛是一只巨大的鸟,在日光下,看不清楚身形。
有什么进来了。
青莫名恐慌,这里从来没有出现过别的东西。青有种预感,这种感觉很糟糕。青紧紧抓住了娘亲的荷包,站起来就往屋子的方向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