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燕亭见他面红筋涨,手微微有些发抖,慌忙上前扶住,云修儒拍案而起道:“想你家主人,如今也是二十六七的年轻男子,云娃亦不是幼女,竟然不分男女,不避避嫌隙的吗?莫说叫外人看见,便是家中奴仆看见也很不成个体统。”周氏丝毫不惧,反而上前一步道:“我们爷眼里心里,只将姑娘当自己孩子看待,二老爷何必说得如此不堪?”云修儒指着她的脸高声道:“我才是她的父亲,他休想取而代之!”周氏往后退了一步,微微的躬身道:“这个世人都知道。只是我们爷将姑娘养了十余载,期间费了多少心血,是不为外人所知的。”云燕亭跟了他这些年,今日还是头一次见他发怎么大的脾气,连眼睛也红了,胸口起伏不定,浑身抑制不住的抖动着。怕他犯病,紧劝着他坐下来。一面替他抚着胸口,一面向周氏喝道:“放肆!谁给你怎么大的胆子?要以下犯上吗?你到说说看,究竟谁是外人?”
不等周氏开口,云娃便打门外匆匆走进来。云修儒怕吓着女儿,将脸上的怒气渐渐隐去,招手叫她过来在身边坐下。见她未及梳洗,只将那乌黑软滑的青丝,用一只金黄玉蝴蝶扣松松的系在脑后。上身穿着奶白色窄袖紧身小衣,腰系同色长裙,外罩翡翠半臂,越发显得酥胸微耸,柳腰一握,如一枝出水的碧莲,摇曳生姿。云燕亭微红了脸,忙退回坐下。
云修儒见她穿的轻巧,忙叫浣纱上楼,取了衣服与她披好。周氏方要同浣纱退下,云修儒拦住道:“你且站一站,今日索性当着你姑娘的面,把话言明了。”又对云娃道:“为父即刻将她二人放还旧主家去,再与你买几个伶俐的丫鬟服侍,你意下如何?”云娃含笑道:“爹爹,她们是我从小用惯了的,我不要旁人服侍。周姐姐怎么得罪你了,你说与女儿知道,我替你骂她便是。”云修儒握了她的手道:“我们父女既已团圆,就别再想着以前的事了。他把你养大不假,我……我难道不想养你吗?是他把你从我身边硬抢去的。我的儿,爹爹会好好的补偿与你的。”又对周氏道:“我也不必再见你家主人了,你只管回去问他,要什么条件尽管开出来,只别再与云娃又牵扯了。”云燕亭也在一旁劝道:“妹妹,你只知他对你有抚养之恩,却不知父亲这十余年,受的是怎样的煎熬?”云娃正待讲话,一眼便看见廉松风穿了官服,手执拂尘向这边快步走来。
云修儒立起身迎上去道:“怎么回来了?”廉松风已然察觉到,众人的神色有异,不及细问对他道:“快收拾一下,陛下在百圣殿宣你们父女见驾。”云修儒瞠目道:“陛下如何得知?”廉松风笑道:“自然是骆翁嘴快说出去的。”云修儒蹙起眉头叹了声,忙叫女儿上楼梳洗换衣,准备见驾。云娃挽了父亲的手臂撒娇道:“爹爹我不去。”云修儒将她揽进怀里哄道:“天子宣召岂有不去之礼?哦,想是你害怕吧?放心,有我跟你伯父在了。”忽又想起她尚未用饭,忙叫云燕亭到厨下,着人将早饭端着这里来,自己也匆匆赶回房去换官服。
一应收拾停当,云修儒乘轿,云娃同周氏坐车,廉松风,云燕亭领着四五个家人,骑了高头大马随在两侧,往皇城而来。
云娃在车中询问方才之事,周氏一一回明了。云娃摸着额角道:“不知日后要闹成什么样子?唉,我的命好苦啊!都是要紧的人,都不能伤着,只好伤我自己罢了。”掀起帘子一角,往外瞧了一眼。但见道路宽阔平整,隐约有朱墙碧瓦显现眼前。云娃嘴里嗤了一声笑道:“皇帝了不起呀?想见谁便要见谁,也不管人家肯不肯见他。哎呀,眼睛都睁不开了,我先睡会啊。”周氏推了推她道:“姑娘,二老爷执意要将爷撵出京去,会不会让皇帝出面?”云娃微眯着眼想了会儿道:“大有可能。不过他尚顾忌着我,怕是要先礼后兵呢。你老看着我做什么?”周氏忙低了头,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未敢问出口。云娃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的扫着,周氏先时还忍得住,到后来竟微微发起抖来。云娃这才不冷不热的道:“你知道害怕就好。什么事想明白了再做,否则害人害己。我那伯父内功深厚,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你听好了,我只说一遍,这世上我最在乎的只有大哥哥与我爹爹,谁胆敢动他们,我定叫他生不如死!我们之间的纠葛不需外人插手,你们只听我的吩咐便好。若是违我之意……”说到这儿,向着周氏招招手。待她战战兢兢的挨过来,伸手到她头上,把那朵略有些偏的珠花扶正道:“杀人与我来讲,跟厨下切菜没有两样。周姐姐,别人不知,你不会不知吧?”周氏粉嫩的脸上没有了血色,低垂着眼,目光紧盯在那玉一般的小手上。云娃嫣然一笑,转瞬间便恢复了娇怯可人的摸样。以袖掩口打了个哈切,眼神迷离的道:“不要给自己找麻烦,我喜欢守本分的人。啊……眼睛都睁不开了。”说罢,微闭了眼当真的睡起来。
这一觉睡得,直到被领进了百圣殿,云娃还有些犯迷糊。
十几年前那场失子惊疯,闹得京师内外尽人皆知。如今听说,那被掳走的孩子又送了回来。众大臣好不惊奇,都侧了头引颈相望。
当一家三口出现在百圣殿时,群臣中已有人按耐不住的喝了声彩。廉松风倒罢了。云修儒因常常抱病,已有两三年不曾在百官面前露面。虽早已过了而立之年,然容颜依旧未变。犹如陈年之美酒,醇香四溢,引人陶醉。那新进的一班年轻官员,还是首次见到耳闻已久之人,莫不是神魂颠倒,骨酥皮软。
待闻着如梦如幻的馨香,听到细碎悦耳的响铃声,众人又将目光,投向戴着帷帽的云娃身上。行动间,百褶如意月裙带着温暖的气息,拂过众人的心头。轻纱下若隐若现的容颜,引人遐想。待宫女除去那碍事的帽子后,大臣们一声惊呼,连慧锦帝都失态的立起身来。下面站的那个女子似蚌中的珍珠,光华炫目。又似初放之兰花,娇怯的令人生出怜惜之情。
骆缇轻轻的咳了一声,慧锦帝方收敛了态度缓缓坐下。等云修儒三人叩拜已毕,慧锦帝才开口询问云娃过往之事,云娃以极大的耐心,一面腹俳他多管闲事,一面避重就轻的回明。慧锦帝见她语气温柔,言谈大方得体,又见云修儒对她始终含笑相望,眼中浓浓爱意,几乎化作春江之水倾泻而出。望着他一家三口,本当欢喜之情,却莫名的被一丝忧伤所占据。曾经那样的眼神是属于自己的,只是自己的。可从现在……不对,是从昨日开始,它就完完全全的属于了那个叫云娃的女子。一想到此后,他再也不会经常住在宫里。就算自己去他家中,也不如以前方便,更不要说留宿在那儿。关键是那人的心,被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完全占据,自己则被剔了出来再也进不去了。一想到这儿,于悲伤处便又生出了恐惧,不甘,甚至是嫉妒。他虽非往日可比,早已练得喜怒不形于色。可他毕竟也只是一介凡夫俗子,一旦触及到心灵深处的东西,便会情不自禁。直到听见骆缇呼唤自己,才警觉有些失仪,忙自圆其说道:“朕想着守真苦盼了十二载,今日总算明珠再得,即感慨,又替他欢喜。”转对云娃道:“望你能体谅他一片慈父之心,好生尽孝。”言罢,命内侍赏了云娃水晶银晶御凤钗,琏沐兰亭御茫簪,尊蓝夜水晶玉镯,粉絮幻幽穆耳坠,白青玉钻石戒指各一对,白青玉钻石项链一条。又让云,廉二人带她往后宫玩耍。
三人谢了恩,云娃却跪地不起,言道有下情回禀。众人皆是一愣。慧锦帝望了云修儒一眼,见他也是一脸迷茫,问道:“云小姐有话请起来讲,朕与你做主便是。”云娃这才立起身来,上前一步道:“当日带小女走的雅氏已然病故,这拐带一罪也因了结了吧?”云修儒一听,立时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得嘴里一阵泛苦。第一次体会到,那个雅竹在女儿心里的份量。慧锦帝似乎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又把云修儒望两眼。见他微垂了头,长长的睫毛颤动不已,嘴紧紧的抿成了一条线。慧锦帝沉吟片刻道:“你是怕朕为了与你父亲出气,会对那雅竹不利吗?”云娃眉间带愁,复又跪下道:“那时他才十几岁,并不曾参与此事。更难得,他抚养了小女十二年。陛下,十二年便是一块石头捂在怀里也热了,何况是有血有肉的人?”说到此处,眼中已泪光点点几欲滴落,又继续道:“小女幼时不得在父亲跟前尽孝,在那边十余载,虽然记忆模糊,却不敢忘记有我的亲生父亲,他在盼我回去。大哥哥原不必将我送回来的,是他不忍心,是他将心比心,这才不远千里,亲自送我回到父亲身边。”骆缇在上面看着云娃,此刻已是满面珠泪,只恨不得冲下来,将她搂进怀里好生劝慰。云修儒早已扑上前去揽住她哽咽道:“我的儿,你……你这是做什么?我的心都被你哭乱了!”云娃扭身抱住他哭道:“女儿在那边想爹爹,不想再在这边想大哥哥。你们皆是我至亲至近之人,不分彼此厚薄,失去你们哪一个我都不会快乐。求爹爹,求陛下就放过他吧。”言罢,向着父亲叩头不止。云修儒哪里还禁得住她这样,顾不得君前失仪,抱了她哭道:“我的儿,你只管放心,为父从此不再与他计较便是。”云娃又回头,抬着泪眼望向龙椅上的慧锦帝。慧锦帝也有些动容。一面向她作出承诺,一面对那个雅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第58章
自打慧锦帝在百圣殿召见了云娃后,不出数日,便有十几个官媒,陆陆续续跑来求见云修儒。望着那一摞帖子,从一品至四品倒也齐全,俱都是官家之子。本来嘛,一家女百家求这也是人之常情,世之长态。云修儒只得以实相告,父女刚刚团聚,尚未及享受天伦之乐。女儿年纪还太小,不忍分离。即便是要择婿,也要招个上门的,以免女儿受委屈。官媒得了这个信儿,忙各自回去禀告。
门口清静了两日。云修儒同廉松风正暗自欢喜,打算领着云娃,去宝麟亲王府,拜谢当年出手相救之恩。一应收拾妥帖,云娃在垂花门外正待上轿,云燕亭进来说,那些人又来了,叫她略等等。岂料,这一等便是半个时辰方出得门。
狐狸不知何时钻进了云娃的轿子,这会子正讨好的舔着她的手,期望不要被撵下去。云娃拧了拧它的耳朵,皱眉道:“你老实些吧,弄我一手的口水,恶心死了。”恰在此时,周氏在轿窗外轻声道:“姑娘,我看见蓝羽了,正跟着咱们了。”不等云娃答话,周氏便喝骂起来,一个纸团儿顺着她搭在轿窗的手滑下。只听她道:“姑娘别怕,小孩子走路不长眼睛,撞了一下,没事儿了。”云娃展开一看,上面寥寥数语:“爷身子不大好,怕是要犯病,姑娘务必今晚回家一趟。”云娃口里轻轻的唤了一声大哥哥,眉间涌上担忧之色。
慧锦帝在百圣殿召见云娃之时,魏允之偏巧没去上朝。过后听人说起甚觉遗憾。正要寻个借口往云府走一遭,不料,他兄弟二人领着全家,登门拜访来了。
魏允之打骨子里便没个正形儿,如今美色当前,也不管杭士杰,雍小君尚在一旁。竟当着人家父兄之面,与云娃没话找话起来。先时,云娃因记挂着雅竹,有些无情无趣的敷衍着。后来,听魏允之提起当年征战之事,不由得心下微微一动,向着他含笑道:“不知王爷与我伯父比,究竟谁技高一筹了?”魏允之见她眼波流转,在自己同廉松风身上扫来扫去,一时,倒激起了少年心性,非要与他过过招。云修儒嗔怪了女儿几句,也只得随众人往后园观赏。
在雍小君,杭士杰百般劝阻下,魏允之答应只比试拳脚。也许是难得同这样一个棋逢对手之人过招,场中之人皆放开了手脚,斗在一处。周氏看了一会儿就变了脸色,悄声对云娃道:“姑娘说的极是,我能在大老爷手下走上二十个回合,便算是侥幸了。”云娃嗯了一声,方要答话,却见父亲嘴角含笑,满眼都是浓浓的爱意,那目光一直追随着廉松风的一举一动。云娃着实替他欢喜,暗道:“同这样的人厮守在一起,也不枉此生了。”不觉间笑出声来。云修儒被她笑得十分的难为情,红着脸道:“笑什么?你能看懂吗?”云娃向场中望一眼,又朝他眨了两下道:“场下的我只会看热闹,场上的嘛……嘻嘻,我却真能看得懂。”云修儒越发的红了脸,瞪她一眼道:“胡说八道,等回去再收拾你!”云娃见他不再理睬自己,重新将目光移到了场下。
魏允之已同廉松风过了近七八十招,双方都未占到丝毫便宜。周氏见云娃望着魏允之若有所思,也想求证一下自己的想法,低声问道:“这位王爷极像一个人。”云娃没有回头,只嗯了一声。又看了会儿才道:“我看他眉眼处跟璩清尊相仿,神态也有些相似。”周氏道:“璩家小爷有一年多未见了,算算也该除服了吧。”云娃叹了口气道:“这一下他可由着性子闹了,再没人管得住他。现在指不定在哪儿快活了。”正说着,见场中两人收了手,朝这边走过来。魏允之故意问云娃道:“云小姐觉得,我与你伯父比谁略强些?”云修儒笑道:“她小孩子家根本不懂,王爷还是别难为她了。”魏允之摆手道:“小姐只管说实话。”云娃一阵左顾右盼,移步廉松风身边道:“自然是我伯父略强些。”魏允之拍着廉松风的肩笑道:“闺女一回来便向着你说话,松风你好福气呀。”廉松风,云娃相视一笑。
魏允之不经意间,发现跟在云娃身边的小丫鬟,望着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这会子正高兴,故意逗她道:“你对我有话讲吗?”众人全都看着她。浣纱脸上一红,低声道:“王爷很像一个人。”云娃咳了一声。魏允之待要再问,内侍便过来请用午膳了。
饭毕,廉松风父子陪魏允之书房叙话。因他们不是外人,魏允之强拉了杭士杰的手,让他坐在身侧相陪。
其实,他们的关系在王府内已然是公开的秘密。起先,众人很是不解,甚至蔑视他。平日礼义廉耻挂在嘴上,为了荣华富贵什么都不顾了,这把年纪还要学那娈宠辈以身侍人。虽不敢当面顶撞与他,然,王府人口众多,难免被传的龌龊不堪。杭士杰似乎早已料到会有这般境地,不动声色的,默默咽下所有一切。唯有夏至知道他心里的苦,几次要告诉魏允之,皆被他拦下,只得转而告之雍小君。
如今王府没有女主儿,魏允之曾当众对下说,除他之外,雍小君便是这府里的第二个主子,谁要敢不服他的管束,一律家法从事。又将杭士杰之事据实相告与他。雍小君向来与杭士杰很谈得来,闲暇时常与他品评书画,对他的为人颇有些了解。乍听下虽然有些震惊,但深知他并非攀龙附凤之人。又见魏允之态度诚恳,想来二人必是真心相爱。因问他,怕不怕名声被毁,无名无份永无出头之日?杭士杰回说,但求真心相待,别无所愿。雍小君一听,倒替他惋惜起来。亲自上前扶起他,当着魏允之的面叫了他一声哥哥。杭士杰对他本就有愧,今日原打算让他狠骂自己一通儿的,万不料,他撇开自己的身份,竟然尊自己为兄长。一时羞愧难当,越发觉得没有颜面再见他了。胸口憋得难受,便是有一万句话也讲不出来,伏在地上泣不成声。雍小君见他哭得这般,自己眼前也是一片模糊,上去再次拉他起来。魏允之走过来,将他二人拥入怀中。雍小君拿着拳头捶在他胸口哽噎道:“你是什么人呐?你到底有什么好?偏生弄的人为你伤心!”魏允之搂紧了他们,含笑不语的左右亲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