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辰时刚到,云修儒已同骆缇坐在了去往边关的马车上。
他掀起窗帘向外望去,只见旌旗招展,秀带飞扬。宝麟亲王的车驾就在不远处,周围密集的人马将他们围在当中,连只鸟也飞不进来。忽听耳边有人轻笑道:“云公公久违了,可还认得我吗?”云修儒抬头看时,愣了一下,脸上渐渐显出笑容道:“是,智远吗?”高智远在马上含笑点头道:“正是,许久不曾相见,公公风采犹胜当年了。”云修儒满面惭愧道:“你为我父女受了伤,这些年,我都不曾去看过你,委实的对不住了。”说罢,向他拱手一礼。高智远在马上抱拳还礼道:“使不得。当日只怪我学艺不精,怎好去怨旁人?再说,你重病在身,后来又三灾六难的,在加上先帝的事,便是一时没想到,也情有可原。你不用想太多,我在安乐堂这些年过得好着呢,伤早就好了。”说罢,微微低了头,向着骆缇拱手道:“只是爷心肠太硬,任小的在那里混吃等死,也不叫我回来。”骆缇在里头笑骂道:“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我让你过了几年舒心的日子,不说谢,反倒怪起来了!你且等着,待我回转京城,禀明了陛下,还让你回去。”高智远在马上不住的作揖赔笑道:“爷只看着我师兄的面儿上,多多开恩吧!”云修儒笑道:“我直到前些时才知,你竟是泊然的师弟。”高智远小声道:“师兄去看我那会儿,你们尚未结拜。如今私底下,我还得叫你一声‘哥哥’了。”云修儒红了脸,侧了头不理他。高智远嘻嘻的笑着,不在打趣与他。
这行军果然比不得游山玩水,云修儒虽然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但身子却由不得他。两三日下来,已觉辛苦不堪。他是个极要强之人,一味的暗中隐忍不发。柳春来每晚,必与他从头到脚的推拿一番,方不至在人前露出马脚。魏允之也隔三差五的,遣人过来问候。他们虽是皇帝身边得宠的内臣,饮食比将士们,却好不到哪儿去。那菜倒也罢了。只是米饭,对于云修儒来说,委实的硬了些。自云娃丢失后,他便改了吃素。如今,这里的素菜皆是用荤油炒的,弄得他只得叫柳春来,向火头军讨了些咸菜来吃。不想,偏偏被魏允之晓得了。于是吩咐下去,以自己的名义一天三顿单做了,送到云修儒那里。饭菜虽不是很精致,好歹尽量做的软了些,没有再用荤油。为此,云修儒对魏允之心存感激之情,还特意的过去致谢一番。
回来时,柳春来对云修儒道:“方才,小的看见亲王身边的那个中年内侍,看爷的眼神,似乎有些怨恨之意。”云修儒道:“休得胡言,我何曾认得他?平白的恨我做什么?”柳春来道:“就是因为爷不认得他,小的才觉得蹊跷。”云修儒回想方才之情景,也觉得那内侍脸色有些难看。主仆二人皆想不明白,也只得作罢。
一路之上晓行夜宿,一个半月之后,终于抵达天启城。
第35章
当招讨大元帅顾观仪,带领将士们出迎之时,正看见打后面的马车上,下来两个身穿杏黄宫衣之人。又有两个青衣小内侍,随在左右,缓缓往这边而来。等众人立起身来,都齐刷刷的拿眼睛盯着魏允之身后呆看。魏允之狠咳了一声,小声对顾观仪道:“老顾,你这儿怎的尽是狼啊?”顾观仪也悄声道:“骆掌印来到也罢了,怎么他也来了?”魏允之斜了他一眼道:“他如何便来不得?”顾观仪猛记起,魏允之曾当众向云修儒求过亲,慌忙拱手笑道:“原来是王爷的新宠,恭喜恭喜。”魏允之一把揽了他的肩,将他扯到一边低语道:“少胡扯。孤倒是想啊,人家偏没看得上。你可知他所为何来吗?”顾观仪诧异道:“王爷这等人物,他竟没……”后面的话急急的收住了。魏允之道:“他如今已同松风结拜,名花有主了。”顾观仪一听,越发的惊异了,往后退一步道:“松风稳重少言,竟不声不响的抱得美人归。不行,定要讨他一杯酒吃。”魏允之提醒道:“莫要闹的过份,他们皆是面嫩之人,禁不住的。”顾观仪笑着点头道:“王爷放心,俱是与松风相熟之人,多少有些分寸的。”又道:“王爷果真是个情种,这会子还惦记着人家了?”
他二人在一旁叙话,正好让出位子,众人将云修儒饱看了一顿。骆缇走上两步,凌厉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脸上,让他们多少有些收敛。他高声叫道:“王爷,待宣了圣旨在叙旧吧。”魏允之同顾观仪这才走过来。一眼便瞧见云修儒,神色有些尴尬的立在那儿,他忙示意骆缇宣读圣旨。云修儒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是在人群中寻找着那人的身影。
旨意读罢,众人三呼万岁谢恩起身。顾观仪向骆缇虚虚的拱了拱手道:“难得骆掌印不辞辛劳,千里迢迢到这苦寒之地来。”骆缇回礼道:“不敢不敢。王爷金枝玉叶之躯尚能来得,奴婢又算得了什么?”说罢,又对云修儒道:“此位是招讨大元帅顾观仪,还不来见礼?”云修儒上前施礼道:“司礼监秉笔云修儒,给大元帅请安。”顾观仪还是首次,怎么近的看他,心里没来由的“怦怦”直跳。那人像是被罩在一圈光晕里,晃得有些睁不开眼。骆缇在旁轻咳了一声,顾观仪才清醒过来,老脸之上有些挂不住。云修儒几次要问,都极力忍住了。魏允之道:“怎么不见廉松风?”云修儒感激的望了他一眼。顾观仪道:“松风尚在阵前迎敌。”话音未落,他便看见那雪白纤细的手指,微微抖了一下。
这时,忽听得前方战鼓声,呐喊声,战马的嘶鸣声地动山摇的响成一片。云修儒双眉紧蹙,小小的嘴巴抿成了一条线。不等他开口,魏允之便道:“那里不是你去的。松风陡然见你必要分心,杀场之上,分心便是一死。你若不想他死……骆缇,你们先进营安顿下来在说。”云修儒听他句句在理,只得同骆缇进去。尚未走远,便听魏允之道:“拿盔甲来,还有孤的驼龙枪,把乌珠牵过来。”云修儒转回身看时,只见两个内侍正伺候他佩甲,另有两人抬了一杆长枪过来。枪身上盘这一条金龙,几欲腾空而起。魏允之提枪上马,云修儒开口道:“王爷小心。”魏允之怔了一下,暗道:“难得你还替我担心。”面上笑道:“孤晓得。”说罢,催马往阵前而来。众人许多年不曾见他出手,兴致勃勃的紧跟在后。
云修儒无意中,又见那中年内侍冷冷的扫了自己一眼。心中颇觉诧异,却见他已走过来向骆缇施礼寒暄。骆缇也与他二人做了介绍。杭士杰只同骆缇说了两句,便上了马和夏至往阵前去了。柳春来道:“这人好生无礼。上回,我们爷去给王爷请安,他也是摆出这张脸,什么意思?”云修儒瞪了他一眼。骆缇似乎也看出来了,问道:“你们本就认得吗?”云修儒摇头道:“他是王府之人,我何曾去过那里,又怎么能同他认识?”
骆缇正自疑惑不解,忽见高智远牵着马过来道:“爷,小的先过去看看。”云修儒一把扯住他,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开口。高智远微微向后退了一步,低声笑道:“哥哥只管放心,我师兄可不是轻易便受伤的。少时,我定将一个完完整整人送至你手中。”柳春来笑道:“高公公只管在这里打趣吧,看我不跟廉爷讲。”高智远抬眼望去,见一个十五六岁,明眸皓齿的小内侍,正含笑望着自己。心中暗道:“果真是近朱者赤。才几年未见,倒出落得有几分他主子的品格。”也向他笑道:“这不是小柳公公吗,都长成大人了。”说罢,拱拱手,上马往前去了。
魏允之望着场中,捉对儿厮杀的两个人,对顾观仪低语道:“敌将是什么来头?”顾观仪道:“王爷还记得当年被松风刀劈与马下的罗丹名将万俟藏吗?”宦海宁道:“此二人便是万俟藏的长子和次子。”魏允之道:“哎呦呵,替父报仇啊?”说罢,朝身后一挥手,立时便有绣着“魏”字的锦旗,竖了起来。魏姓乃是兰玉国的国姓,敌军阵中微微有些骚动。厮杀的两人都停了下来,各自回去。
廉松风万没想到,魏允之会来。忙扔刀下马,跪下道:“奴婢给王爷请安,王爷安泰。”魏允之在马上笑道:“快些起来,跪来跪去的不好看。”廉松风起身重新上马道:“王爷因何到此?”魏允之道:“孤如今可是宣抚使呢。”又朝对面望一眼道:“他二人功夫如何?”廉松风惭愧道:“他二人很有些手段,奴婢无能,交战数月竟未讨得半点便宜。”魏允之道;“老夏是怎么让人给擒的?”顾观仪道:“国公还是轻敌所致。”廉松风躬身道:“国公还在敌营受苦,都是奴婢之过。”魏允之摇头道:“哎,这与你什么相干?”
正说着,之见一十五六岁的小将拍马冲到阵中。魏允之细看时,不由赞道:“好个俊俏的小将军,倒颇有孤当年的姿态。”因问是何人?廉松风回道:“他便是国公的次子夏桑植。”魏允之一听,几乎将下巴砸在地上,眼珠子瞪得溜圆,暗道:“红杏出墙,绝对的红杏出墙!”又伸着脖子,从头到脚的将夏桑植打量一番,用手托了下巴道:“他可是那个庶子吗?”宦海宁点头。魏允之道:“他长子桑林我倒见过,跟他很像。到外面闯荡江湖这些年,尚未归来。这位小公子……”魏允之狠狠地将下巴揉了两下道:“孤还是第一次见到。”宦海宁道:“据说他十三岁便被国公送到了军中。”魏允之忽然笑道:“老夏竟能生出这样标致的儿子?”正自惊叹,忽见场中形势有些不妙,一把拦下廉松风道:“待孤与他们耍耍。”说罢,催动战马直扑过去。
夏桑植正觉不支,见魏允之提抢过来,在马上微微的躬了躬身。魏允之示意他先行退下,这才细细打量起眼前之人。万俟飓也冷冷的注视着,这个披着亮银甲,手提八宝驼龙枪的书生。魏允之见这员小将二十出头,长得威武雄壮犹如金刚下凡。手握破天锤,胯下一匹枣红马。他微笑道:“小将军贵姓?”万俟飓上下打量他一番,微微撇嘴道:“某家万俟飓。你是那皇帝小儿的什么人?”魏允之道:“孤乃兰玉国宝麟亲王。魏允之。”万俟飓怔了一下,迟疑的道:“莫不是当年的‘玉面罗刹’?”魏允之伸手摸了摸脸道:“什么当年不当年的,孤如今依旧是玉树临风。”万俟飓见他这幅陶醉的样子,脸上的肉似乎抽动了一下。魏允之慢条斯理的道:“听说你是万俟藏的儿子?”万俟飓有些不耐的点头道:“少要在此啰嗦,快放马过来受死!”魏允之皱眉道:“孤把话讲完了自会送你上路。咳,你们兄弟是来找廉松风,报父仇的?”万俟飓道:“国仇家恨一并报了。”魏允之道:“你父是罗丹的臣子。莫非,此次出兵你们是奉了国君之命吗?”万俟飓一阵冷笑道:“那种懦弱无能之辈,也配做国君?”魏允之挑了挑眉道:“哦,原来是罗丹的叛将。”万俟飓再没有耐心,举锤扑了过来。魏允之抬枪压住道:“你且说来听听,为何要反了?”万俟飓见他还是清风拂面的笑着,由不得气冲牛斗,双锤往上一架,直奔魏允之的头狠砸过来。魏允之堪堪躲过,又笑道:“我的儿,你父在泉下有知,怕是要被你们给气活了。还是让孤来替他,好好教训教训儿子吧。”说罢,再不迟疑,提枪照着面门便刺。
万俟飓初时还有些瞧不起他,等动起手来才晓得,“玉面罗刹”的名头竟不是白叫的。魏允之的一杆枪使得刁钻,明明取的是双眼,偏偏半路打弯儿,直奔咽喉而来。速度之快,力道之大,实属罕见。魏允之与他打了有二三十个回合,也不得不暗中点头。此人臂力过人,双锤舞动时有排山倒海之势。硬接了他几招后,虎口处已被震裂。又战了十多个回合,魏允之的脚无意之中踢了乌珠一下,惹得那马大声嘶吼起来,如平地里响了一声炸雷。双方的战马都被惊得往后直退,喝也喝不住。万俟飓的战马离得最近,竟被吓得前腿跪了下去。魏允之看准机会,朝着他的背心刺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两只秃鹫,伸着利爪,直奔魏允之的头顶抓下。廉松风在一旁看得明白,立时抢了一张弩在手,搭了两只箭疾射过去。岂料那畜生竟能轻易的躲开,在低空盘旋着,又往魏允之头上招呼过来。万俟飓趁他分心,狼狈地就地一滚,展开身形,往自己营中而去。魏允之气得七窍生烟,大骂一句:“我操你爷爷的!是谁他妈的鸟?”拿了枪,照准一只离得最近的秃鹫,奋力的捅过去。说也奇了,那畜生竟像是成了精,一只朝上飞去,另一只则从侧面直取魏允之的面门。魏允之被两只扁毛畜生弄了个手忙脚乱,最终,还是被那畜生在脖子上抓了一块肉下去,血泊泊的流了下来。那畜生一闻到血腥味儿,越发的兴奋了,围着他上下翻飞,凄厉的鸣叫着。偏偏乌珠此时,被它们弄得有些狂躁起来,来回的刨着蹄子。
兰玉国这边,立时便有几员大将催马上去,将他接应下来。廉松风见那畜生还追着不放,咬着牙,连射几箭。那畜生仿佛如人一般,见来势凶猛,鸣叫着,往波利营中飞去。魏允之下来的第一句话便是:“我操,还好没伤到脸!”众人见他受伤,本就心里发慌,听他怎么一说,又憋不住好笑。杭士杰同夏至拼命挤了过来,和几位将军一起,将他送回军营。
顾观仪正准备鸣金收兵,却见敌军阵中有一个女子,骑着白马越众而出,娇声喝道:“还有人来受死吗?”廉松风拨转马头一看,竟是个十八九岁,妩媚娇俏的女郎。那女子也在不住的打量着他,眼波流转,竟有几分撩人之处。廉松风笑道:“波利国无人了吗?竟要一个妇人出来对敌。战场上刀枪无眼,奉劝小娘子且请回去吧。”那女子见他瞧不起自己,冷笑道:“报上你的名来。”廉松风尚未答话,万俟风在后面叫道:“师妹,他便是廉松风。”廉松风用刀一指他道:“好汉子,让个女流之辈替你们报父仇吗?真真羞煞人也!”万俟风如何禁得这句话,甩开兄长的手,拍马冲到阵前。那女子听说,眼前这个眉目轩昂之人,竟是两位师兄的杀父仇人,微微皱起了眉。见万俟风过来,嗔道:“二师兄,我都说过了,这个人由我来对付,你下去吧。”万俟风赔笑道:“你才来,且去歇歇吧。”那女子也不回话,只拿眼瞪着他。万俟风实在无法,道了声:“小心了。”拍马退了回去。
那女子望着廉松风道:“如何不问我的姓名?”廉松风道:“小娘子请回吧,廉某刀下不杀妇孺。”女子笑起来,挑了挑眉道:“记好了,我姓司马,名绿波。若是到了阎罗殿上,也好让人知道,你是怎么下去的。”廉松风微微摇头道:“小娘子真是大言不惭呐。好,既如此,请吧。”司马绿波收起笑容道:“小心了,我可不会手下留情的。”说吧,将背在身后的梨花双枪握在手中,猛然刺出,直取他的咽喉。廉松风抬起刀身往外一架,暗自吃惊道:“这小娘子好大的臂力。”渐渐的不敢掉以轻心。司马绿波仗着身体灵便,指东打西的,与廉松风缠斗了四十几个回合,便觉有些力驰。只见她扬声尖啸,那两只秃鹫从敌营之中飞扑过来。廉松风神色一凝道:“原来这畜生是小娘子所养,只怕胜之不武吧?”司马绿波笑道:“打不赢便下马受降,罗嗦什么?”廉松风不在理她,一面与她交手,一面提防着头顶上的两只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