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妁 ——水韵悠扬

此时书房门口的守卫已冲开穴道，进了书房向方正则报告。

“启禀圣上，有一名女刺客闯入行宫，自称叫尹诺寒，现，现在将斯大人……圣上！”方正则听清尹诺寒的名字之后，来不及收好百日金钱便急急地冲了出去，全然不闻身后的劝阻声。

方正则冲到院里，看见一身青衣的尹诺寒，玉骨扇抵着斯黎杰的咽喉，只一动，便可要了他的命。尹诺寒听见声响，缓缓回头，方正则愣在那儿，不由自主地吐出三个字。

“小姑姑……”

“你没资格这么叫我！”尹诺寒立时收起玉骨扇，掠至方正则面前，狠狠甩了他一巴掌，用上了真力将毫无防备的方正则打得摔在地上，反手抽出长剑，架在方正则颈上，琥珀色的眸子里尽是冷冷的恨。方正则这一摔，手中的百日金钱没握牢，掉了出去，方才拾回，颈上又架上了那柄剑。

那剑极是漂亮，剑身是极美的青色，仿佛远山与云雾交融处的颜色；且不似一般的剑，仔细看去会发现剑身其实是半透明的，如一块极好的翠玉，微一摇晃，闪出清影万千，在皎洁的月光下，美得不可方物。暗夜里，剑身上笼着幽幽的淡青色光芒，勾魂夺魄。

“百日金钱……清羽的百日金钱……”看见那枚金钱，尹诺寒眼中掠过一丝痛色，手中剑动了动，在方正则颈上擦出一道淡淡红痕。她记得，她怎能不记得这枚述古铜钱，这是她施了道术亲手挂在她曾经引以为傲的弟子——萧清羽身上的。

“方正则，我本想算了的，因为清羽到死都没怪你，到死都护着你……”方正则恍若未闻，只痴痴地凝视着自己颈边的长剑，喃喃：“斩愁……斩愁……一剑斩千愁。却是斩不断你我的愁……”他抬起头，看着尹诺寒道：“小姑姑，你以前都叫我钧承。”

尹诺寒冷笑一声，恨恨道：“我说了，你没资格这么叫我。”她扫了一眼周围的弓箭手，又道：“从清羽死的那一天起，你就不再是那个会跟着清羽唤我小姑姑的钧承了，在我眼里，你只是间接害死清羽的凶手，方正则。”

除了斯黎杰之外所有守卫都怔在原地。他们心中英武睿智的陛下，曾几何时，有个这么年轻的姑姑，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位镇定和善的皇上，如今，像是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孩子，这般迷茫，痛苦，无助。

“都退下吧……”“陛下！”“退下罢，该来的，我等了很久。”方正则摒退了众人，只有斯黎杰一人固执不肯离去。尹诺寒淡然道：“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放过你？”“不，小姑姑你想杀我就动手罢，死在这柄斩愁下，就像死在清羽手里，我心甘情愿。”方正则浅浅一笑，面上竟是解脱的神色。尹诺寒闭上眼痛呼一声，手腕一动，玉臂挥出，一篷血雨洒落，洇湿了她青衣。

然而伤的是斯黎杰，那把斩愁此时正插在他右胸口，鲜血自他胸口涌出，染红了青色的剑身，妖异诡艳。

“方正则，方钧承！你狠，你好狠！你立那女人为妃，用斯黎杰为重臣，立那女人之子为王还要我来医？你便是恨清羽至斯么？害死他，做了这些事还不够，如今你那异姓儿子又来害清羽最疼爱的师侄！我该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吗！”

尹诺寒大声地质问着那个万人之上的天子，声音中是切肤的痛楚，字字都是泣血。她本已看淡了，她本不在乎了，可为什么方正则又要再翻出那些陈年旧事，将她的心再剜上一回？

“珣儿……他做了什么？”“做了什么？哈，这你该去问他！你既来找我，便该知他中了何毒！”“百草凝……”“不错，六大奇毒之一，百草凝！方正则，你大可以问问他，他给清羽师侄的心上人用了什么毒！我相信你知道之后一定会很有感触的！呵呵，无解之毒，你用这些记忆剜了一次我的心，我便让你也再心死一回！”

她走向斯黎杰，拔出他胸口的斩愁。各为其主罢了，所以她纵是恨，也仍是手下留情。

“莫非……千、千山暮雪？！”方正则脸色忽然惨白，他一生一世记得这毒，这害死了他心爱之人的毒，这让尹诺寒束手无策，无能为力的毒。

尹诺寒站在他面前，冷冷地看着跪坐于地的方正则。开口道：“方正则，我不杀你，一来是清羽遗愿，二来，我要你活着。我不会杀你，这样让你去死太便宜你了，我要你活着，看着你活着，一辈子被自责、思念和痛苦纠缠。死亡是解脱，让你活着，一生辗转挣扎，于你才是最大的惩罚！我不会救赵珣，我会让你看着他痛苦而死，让你也体会一下失去至亲的痛！你不是想算陈年旧账么？好啊，我就一笔一笔和你算算清！”

忽略掉方正则的话，尹诺寒回剑入鞘，转身离开，她没用轻功，一步一步走到宫墙边，方才提气跃出。夜色中，青衣女子的背影单薄得让人心疼。

11.桃花尘

“尹前辈……？有你的信。”“我在这儿。”

“哗”的一声，尹诺寒从寒潭里站了起来，长发湿答答的，青色长衫贴在身上，对着探头探脑的戚流风扯了扯嘴角，向他走去。却把戚流风又给狠狠惊吓了一回。

为什么是又？因为尹诺寒消失了一天，又在第二天傍晚一身血气地回来。当时他和顾言昔一块儿练剑来着，猛一眼看见比修罗冤鬼好不了多少的尹诺寒，吓得他一剑使偏，差点没又在顾言昔身上再戳出个透明窟窿来！结果呢？顾言昔一边抱怨他忒不淡定，一边抚了下心口就算表示惊吓。尹诺寒更好，看都没看他们俩，径直飘进寒潭泡进去，直到他喊才又出来。

戚流风看一眼天色，叹气，这都几个时辰了？他可听顾言昔说，这潭水冷得他至今习惯性畏水畏寒，尹诺寒怎么就能呆这么久呢？

“诺寒姐你去换件衣服啦！这样好吓人……”顾言昔哼哼两声冒出来，抽走戚流风手里的信。戚流风望天，要命，怎么一个两个都喜欢这样出现？他大伤初愈啊……很脆弱的。

“不了，归纳下大意，直接告诉我罢。”尹诺寒笑了笑，顾言昔无语地展开信纸，看到底之后道：“一个叫方正则的，说是过几天来找你——扫墓加……你自己看吧……这人谁啊？苏允墨情敌？”顾言昔心不甘情不愿地归纳了几句，然后实在受不了了地将信举至尹诺寒眼前。

“桃花结劫，花落千年；夜尽浮华，望断天涯……”

尹诺寒低吟了一句，对两人笑笑道：“有没有兴趣听个故事？一个很长却又和你们有那么点关系的故事？”两人盯着她点头，表情一致的让她忍俊不禁。这两人明明是不同类型的，戚流风俊朗，英气，直爽，是那种闺中少女大约都想嫁的大侠，而顾言昔温雅，秀挺，清傲，是适合执扇船头的公子书生。可偏生这会儿两人如出一辙地用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瞅她，可爱得一塌糊涂。不知怎么，她觉得这两人越来越像，这莫不是所谓的……夫妻相？

她为自己的想法笑了，伸手拔开遮住眼的头发。“我去换衣服，先去吃饭。”说完就慢悠悠地走回房间。戚流风看着她背影问顾言昔：“尹前辈今天怎么了？”“不知道。我只在十年前看过一次她这个摸样，既然她说，我们就听，若不是真的承受不住，我想她不会说给我们听。”

顾言昔耸耸肩，又道：“我比较想知道她什么时候替我把银针逼出来。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很危险！关键是……我讨厌这种感觉！”

吃过晚饭，一身云蓝色藤花暗纹长裙的尹诺寒披了件白纱，将一半长发用根桃木簪随意挽着，余下的则如瀑般披在身后，手里提着盏莲灯，带着戚流风和顾言昔往前走，苏允墨不放心尹诺寒一个人，也跟了过来。

“诺寒姐，我们去哪儿？”“小顾，你还记不记得你为什么喜欢桃花？”“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小时候见过谁站在桃林竹庐的桃树下，很好看，就对桃花有好感。”“那你记不记得清羽？那个总喜欢一身白衣，折了桃花逗你的。”“清羽哥哥……？萧师兄？”

尹诺寒没答，领着他们到石桌旁坐下，顾言昔惊讶地看着身边的几棵树——那是桃花树。现在是夏末吧？这几树桃花居然还在开花？

“有些事适合在这儿回忆。”

“清羽……是我最引以为傲的弟子，其实按辈份算，小顾你大概该喊他一声师叔？他是我师姐的儿子，按理说，也该叫我一声师叔。可这小子老说我那么年轻，这么叫很显老，所以……”“所以清羽哥哥一直叫你小姑姑。”顾言昔无奈地插言，说起来那个年纪当他父亲都勉强的师叔每回管尹诺寒叫小姑姑他都甚不能理解，那时他才十几岁，是说，他现在也没多大，仍管尹诺寒叫姐姐，喊姑姑他才觉得喊老了。

“那么……方正则是……清羽的……”戚流风疑惑，他觉得写信的人和那个清羽关系不一般。尹诺寒笑着，眉目间依稀是怀念的神色，她声音如清泉，将十年前的过往娓娓道来。苏允墨担忧地看了眼尹诺寒，问顾言昔借了箫，慢悠悠地吹起一曲《千年风雅》。

我和师姐其实不一样，师姐是凡人，而我呢，是仙凡私生。这点小顾很清楚。我活得太久，反而看透了，师姐不一样，她天赋很高，是当年有名的毒仙，我使毒的本事也是她教的。后来有一天，她找到了自己的心上人，离开了师父。我给师父送终后，就回了落霞谷，直到有一天，师姐领着一个孩子来找我。

你说对了，那个孩子就是清羽，萧清羽。小戚，你这样当心下巴合不回去。师姐希望清羽跟着我学医，我自然尽心教他，他真的很聪明，无论是医术，剑法还是诗书，甚至道术他都学得很快很好。他二九年华之时便已名动天下，当时江湖上几乎没有人不知道他，提起白衣少年，斩愁名剑，他们第一反应就是萧清羽。

嗯，就是我今日带着的那把剑，淡青色剑身的，这就是斩愁，是师父给我的佩剑。我给了清羽，他是我第一个当成亲人来看待的徒儿，小顾你生晚了，排第二。

以他的名气，武林中人不可能不注意他，而他是那种好脾气，十分温雅的人，温温吞吞的模样加上那股子风雅，真的是想找他麻烦都不会好意思开口。也正是因为他这和善的性子和绝代的才艳，不少武林门派都想拉拢他，甚至连朝廷也想得到他这个人才，冰璃都说过，“萧公子该是去考状元的。”不过他统统拒绝了，甚至是武林盟主的邀请。是啊，所以说你们俩很像，所以清羽在最后的日子里疼你更是没原则，因为你从小表现出的对人世浮华的淡漠，让他觉得看见了当年的自己。

我问过他为什么，他说没兴趣，宁可跟着我修习道法，指不定哪天飞升，我也能享享天伦之乐。他这么想我也很开心，毕竟他是我师姐的孩子，若真得道，也是他的机缘福份。

他就一直陪着我，直到两年后的一天，这个可以形容为“闲卧流霞，笑过帝王家”的人，为一个人心动了，甘心为那个人展露才识，为他谋取天下。而他们初识时，是在一个下雨的日子，伊江之畔。那人递给他一枝桃花，赞他一句不落凡尘。

“那个人就是方正则？”顾言昔听着，不由很无奈，他怎么觉得这两人的初遇和某两个与他、戚流风一个姓氏的人那么类似呢？他是真没想到他的清羽哥哥这么轻易就沦陷了。“是，那两人下了一夜棋，就一副相见恨晚的模样。”苏允墨停了箫声，淡淡插言。他也十分喜爱萧清羽这个年轻人，只可惜他未能跨过生死关劫，否则纵不飞升，也应是一生顺利。

“下了一夜棋就爱上人家了？我怎么记得还有个和我同姓的人是听了一夜琴就把人家拐跑了。”戚流风很诧异，不过他觉得他这个只看了顾言昔半场舞，听了半阙箫就无可救药着迷的家伙好像更没资格数落别人。

“哦，你说那个人啊……那两个家伙缘浅，注定了走不到底的，哪像你们，谁要真把你俩拆散了，下辈子估计一生都会是龙战于野的大凶运势。倒霉！”尹诺寒笑着取笑顾言昔和戚流风，她很感激这两个小鬼，若不是让这两人给感染了，她也许永远不会有把这一切说出来的勇气。

我继续说吧。那枝桃花对清羽来说是缘也是劫。方正则这个混蛋根本是清羽命里的劫数。我一开始也没在意，只是觉得这小子虽然惊世骇俗了点，但有一个愿真心待他好，陪他一辈子的人，也好。可我没想到，就因为我这一时的大意，让清羽，早逝。

清羽真的很喜欢他。为了他，清羽愿意放开他的淡泊，随他征战沙场，跟着他，为他出谋划策，替他指挥若定。那小子也对清羽很好，呵呵，比你宠小顾还过头！当他们夺下临安之后，清羽带着他回来见家长，他叫我喊他的字，钧承，他也跟着清羽一道喊我小姑姑。

那个时候，清羽很幸福，他脸上的笑意里都是甜蜜，本来就很英俊的人，更是好看得人睁不开眼。清羽还笑着问他，打算定什么年号，方正则说随他，清羽想了好久，说，就定佑承吧，天佑钧承，又有护佑传承的意思。小戚，别那么惊讶，对，这就是当朝皇帝，他还要叫我声小姑姑。

一切都很美好是不是？可是当他当上帝王之后，一切都变了。尽管这不是他本意，但他确实是间接杀死清羽的凶手。

萧清羽再怎么惊才绝艳，再怎么识人善辩，他仍然只是个凡人。这世界上，会害人的，从来不是恶鬼妖魔，而是人自己。恶鬼生前决不会是个大善人。

方正则原来有一个侍妾，照理说无妨他爱上萧清羽。可是别忘记女人的嫉妒心啊，是极可怕的，尤其是方正则那么在乎萧清羽，而萧清羽，因为善良，因为爱方正则，希望身为帝王的他不会落人话柄，希望他有子嗣承业，所以选择离开。

自然而然，方正则很生气，和清羽闹了很久，清羽心软，不舍得他，心疼他，又很同情那个为方正则生下儿子的女人，十分为难。最后方正则来求我。我自然站在清羽这一边。可是他却说希望萧清羽一生一世站在他身后，让他一回头，就能看见此生挚爱，甚至说若清羽不愿，他便弃了天下，随他闲云野鹤。

清羽终于退让。因他不忍见他所爱的人，半生基业为他而弃，恣意狷狂因他而毁，鲜血尸骨为他无值，征战攻掠付之东流。他天性温和善良，故他答应方正则回去，但要他给那女人一个名分。

蛇蝎妇人啊，那个女人竟然向清羽下毒。一般的毒也罢了，我自是能解——对，就是小顾你说的，千山暮雪。我当年百思不得其解，千山暮雪是旷世奇毒，她一个普通人，如何得到？而当我去看师父的墓时，一切清晰，那是师父的陪葬物。师父一生都想制出江南莲殇，事实上他也做到了，只是来不及传下来。

我当时恨极了。那个女人并不会武，是她母亲娘家人替她寻到了师父的墓，掘开，盗走了我留给师父陪葬的千山暮雪。当年制千山暮雪和江南莲殇的人早已是黄土枯骨，那两份江南莲殇便也不知所踪，最后，师父手里的一份，也失散于江湖。我因救不了清羽，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凋零。而且，他们居然弃了师父的尸骨！他老人家已然入土为安，却让他们这样惊扰！我一怒之下提着斩愁独自去找麻烦，当日所有曾碰过师父墓的人让我尽数斩去双手，所有那女人的血亲我一个不落，全部挑断筋脉。我活了这么久，第一次这般怒火攻心，第一次这样大肆伤人。而那家人在之后被仇家找上，一夕灭门，只留下一个女孩子，那庄主的嫡亲女儿。那女人姓童，那女孩——对，童晓妍，或者，云妍。这也许就是报应罢，自古而言，扰死者安宁便是大罪。然而不曾料到，十年后，千山暮雪再现江湖，竞又一次牵扯到了我落霞谷的人，先是她童云的女儿重伤小顾，再是小戚中了千山暮雪之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