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云笙今日在此立誓,辅佐新皇至十六岁亲政,永不生贰心。如违此誓,天诛地灭,永世不得超生。”
皇帝从莫云笙说第一个字起便死死盯着他,等到“永世不得超生”六个字尘埃落定,这才放松下来,转瞬便如同被抽走了全身的气力一般颓然倒回床内。
强聚起来的精神开始涣散,莫云箫双眼呆呆看着帐幔顶端,已是气若游丝:“朕……将皇儿……藏在……胧华……殿……你要……好好……”手臂颤抖着抬起,试图探向莫云笙;还未触碰到对方便颓然垂下,微弱地挣扎了几分,再也不动了。
莫云笙看着那苍白的指尖在自己衣襟上轻轻划过,神情淡漠,眼中无悲无喜。过了半晌,他站起身,将兄长探出的手臂放回被里,阖上死者的双眼。
“皇兄,你看错我莫云笙了。不要这南陈帝位,我反倒行事方便,不必束手束脚。无论是你,还是你的儿子……谁坐在这龙椅之上,对我来说,毫无分别。”
说罢,他再不看新丧的皇帝一眼,转身大步离去。
魏华安一直在寝殿外面守着,见莫云笙出来,连忙第一个凑上前去;吸取了先前的教训,他谨慎了一些,小心翼翼地叫了声:“王爷?”
莫云笙没有回应,目光越过他投向比自己晚到一步的男人:“高涉。”
“在。”
“传本王号令,赤水军进驻献阳,接管防务,胆敢不从者,无论职衔,就地格杀!封锁四面城门,胆敢强闯者,无论身份,就地格杀!你亲自带队包围太尉府,不许走脱一人,胆敢反抗者,无论男女老幼,就地格杀!”
三个“格杀”一出,整个泰昌殿仿佛都浸泡在了血腥气息之中。高涉神色如常,抱拳道:“得令!”随即便转身离去。
魏华安早就吓得面无人色,双腿发软,勉强靠着墙壁才没有软倒下去。看着神情森冷肃杀的莫云笙,他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挣扎着直起身来:“老奴可有什么能为王爷做的?”
莫云笙扫了他一眼,淡淡道:“魏总管既然愿意出力,那么就烦请公公去寻禁军统领严彻,让他派人守好宫门,软禁皇后与东西宫贵妃,之后去胧华殿找本王。”说罢,解下腰间玉佩丢给魏华安,大步离去。
老太监被最后那项吩咐说得一愣,直到年轻亲王的身影消失在寝殿之外,这才如梦初醒,连忙将手中的玉佩揣进怀中,贴身放好。
当年怀化帝尚在时他便在御前伺候着,宫中秘辛自然一清二楚。那自柔妃死后便被先帝封了的胧华殿,可不就是这位七皇子长大的地方!
许是王爷要去凭吊一下当年屈死的柔娘娘呢,这天家人的心思他可揣测不起!魏华安想着,一边快步向外走去;走出几步才想起自己御前亲侍的职责,又折了回来,迈进了寝殿。不多时,里面便响起老太监哭号的声音:“皇上殡天了!”
“皇上殡天了!”
“皇上殡天了!”
一声接一声,丧报传遍了整个泰昌殿。所有的太监宫女都跪下来,无论真假,个个袖子遮着脸面,哀哀哭出了声。
魏华安此时已经从寝殿走了出来,脸上丝毫看不出哭过的痕迹。他走到一班下人前面,随手点了一个:“你,给咱家撑伞去!动作麻利点,耽误了王爷的事儿谁都吃罪不起!”
莫云笙独自向着皇宫深处行去,路上遇到几队匆匆跑过的侍卫,认出他的身份都不敢盘问,见了礼便迅速离开。
重回南陈之后他身份与先前天差地别,自然不能够再出入宫闱;时隔七年,莫云笙发现,自己依旧可以清楚地辨别出通向胧华殿的路。
雨依旧在下,星月掩于乌云之后,莫云笙在一幢破败非常、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宫殿门前停下脚步。头顶的匾额,“胧华殿”三个大字已剥落了金漆,他的目光落在那两扇紧闭的宫门之上。
“奶娘,外面为什么这么多人在走?”
“嘘……殿下怎么跑出来了,快回屋去!不要说话,小心给人发现了,会被杀的!”
孩童懵懂的声音和女人带着惊惧的恐吓隔着一道门传来,夹在雨声之中微弱得难以听清。莫云笙依旧站在那里,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
盔甲碰撞声由远及近,最终在几步开外停下。身后传来汉子微喘的声音:“卑职严彻,见过王爷。”
“把刀给本王。”
“啊?是……是。”
寒芒稍纵即逝,那两扇原本便陈旧不堪的宫门轰然倒地。“在这儿候着。”吩咐了呆立在身后的禁军统领一句,莫云笙抛了刀,径自向里面行去。
院内一片荒凉,铺地的青砖碎成几块,缝隙中生出的杂草过了膝盖。莫云笙跨入殿内,抬高灯笼。视线掠过熟悉得刺眼的桌椅陈设,他讽刺地扯了扯嘴角,将手中提灯放在了一旁的小桌上。
“出来。”外面是潇潇雨声,年轻亲王的话音在一片黑暗中响起,清冷而慑人,“本王不说第二次。”
沉寂。片刻,豆大的灯火亮起,面色惨白的女人畏缩着不敢上前,她后面跟着个孩子,只露出一张同样写满惊惧的小脸,紧盯着莫云笙。
“莫文皓?”
只不过一声淡淡的确认,那女人却突然似是崩溃了一般,嘶叫着将莫文皓从身后扯出来,朝着莫云笙的方向推去:“是他,就是他!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被奶娘推搡到前面的孩子惶然无措,两只手紧紧绞在一起,仰起脸来害怕地看着陌生人。
莫云笙看着自己的皇侄。才五岁的孩子生得又瘦又小,脸色蜡黄;穿着一身小太监的衣服,空荡荡的袖管挽了几圈,露出细弱的手腕。小孩扁着嘴,泪花已经在眼底打转。
莫云笙退了两步,一掀袍摆,在满是灰尘的地上跪了下来,额头触地。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淡无波:“先皇龙驭宾天,请皇上登基。”
仿佛是应和他的话一般,皇城的丧钟终于敲响。面前的小皇帝在同时“扑通”一声坐到了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奉宣六年十月二十三日,奉宣帝薨,谥号“和”。太尉秦彧与同日谋逆,为赤水军所败,诛九族。次日,和帝独子莫文皓继位,年号昌乐。宁亲王莫云笙奉先帝遗诏摄政,总领朝中文武。
十一月一日,新皇登基后的第一次早朝。
小皇帝坐在宽大的龙椅上,瘦弱的身形被衬托得越发明显。他显然还没有完全适应自己如今的角色,手指紧紧抓着身下的明黄绣垫,求救的目光直直落在位列文武百官之前、将他带出那冷宫的那男人身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朝臣齐声高喝,在新任摄政亲王的带领之下,向着年幼的天子行下三跪九叩之礼。
崭新的时代,就此来临。
第五十章:起兵
北燕承启十年,即南陈昌乐三年春,南陈摄政王莫云笙亲率军队挥师北上,进犯淮水关。经过了一个月惨烈的攻防交战,赤水军杀退了最后一波前来救援的守军,终于将这道自古以来便归南陈所有的天堑再度握在了手中。
时值春赋,北燕境内正是繁忙之时。也该是天公不作美,自承启六年来便是大旱,庄稼连年歉收,直到去年才有所好转。前几年全国减赋五成,自皇帝丞相以降,所有公侯重臣无不节俭度日;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个丰年,虽说王公贵族们不急于一时,但有关军队的供养却不能亏待了去,因此这赋税也需缓慢回升,诸多事务,皆需一一调整停当。
而在这个节骨眼上,周边地区同时爆发的三场战争,无疑更是令北燕的境地雪上加霜。
“……中军佯攻,敌首莫云笙亲率死士,于淮水关两侧高山潜入,我军腹背受创,终究不敌,守军尽墨。臣自知罪孽深重,已立誓与安阳共存亡,但乞吾皇念及臣往日之苦劳,饶过臣家中父母妻儿。罪臣杜怀恩叩首涕零。”
赵德海念着奏折,尖细中带着些晦涩,是这崇德殿中唯一能够听到的声音。殿内空气凝重得令人窒息,以丞相方少涯为首,北燕百官尽皆肃容垂手而立,端坐龙椅之上的皇帝倚靠在一边扶手之上,双目微闭,面无表情。
“写于一个半月之前……那南陈赤水军,想必今日已攻破了安阳城罢。”奏折念毕,帝王并未睁眼,只是语气平淡地说出令人越发沉重的推测。
无人应答。
“南陈,匈奴,西楚遗民。暗地里约好了一起发难,还真看得起我北燕。”轻哼一声,容熙睁开眼来,目光自阶下朝臣身上一一扫过,“众位爱卿,谁愿披甲出征,为朕解忧?”
依旧是令人难堪的沉默,不少人将头又低下了些。帝王面上浮起一丝冷笑,神情陡然变得阴森冷厉起来:“现在都不说话了,嗯?当年那副群情激奋、口诛笔伐的劲儿都到哪儿去了?”他忽地发作起来,一挥袍袖将御案上高高的一叠奏折全都扫到了地上,“将他拉下马来踩进尘埃中去,一个个心中快意无比之时,你们又可曾想过会有今日这等局面!!”
帝王震怒,如雷霆万里。百官连忙齐齐跪下,口中高呼:“臣等万死!”
“敌寇犯我边境,辱我国威,臣弟虽愚钝,亦愿领兵讨伐,为皇兄分忧!”满地朝臣跪伏,却有一人率先直起身来,膝行两步,抱拳朗声道。
容熙瞥向他,眼中的戾气总算平缓了几分:“五弟有此决意,朕心甚慰。”他似是有些疲倦地挥了挥手,“都起来吧,朕可没有动不动让人罚跪的喜好。”
“谢皇上!”众臣谢过,纷纷起身。容熙向着赵德海使了个眼色。大太监会意,上前高声道:“宣陆啸觐见!”
这声宣唱如同小石子投入湖水一般,立刻在百官之中激起一圈圈涟漪。一片寂静,只听得那串脚步声由远及近,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所有人的心上。被贬为庶民,圈禁于侯府之内长达八年之久的那个男人,终于再度出现在这朝堂之上,横穿过分立大殿两侧的朝臣阵列,来到玉阶近前,向着皇帝弯曲双膝,伏下身去。
“草民陆啸,叩见皇上。”
他的声音比起从前更加低沉,隐隐透着嘶哑,仿佛很久都没有和人说过话了一样。
容熙没有回答,目光却牢牢盯在男人身上,久久不语。片刻,他终于移开视线,转向文臣列中身着三品朝服的一人:“兵部尚书何在?”
“臣在。”那人连忙出列。
“朕命你为特使,北上劳军,沿途所过郡县,春赋所得径直送往朔北军处。在此期间,兵部事务交由丞相兼理,左右侍郎从旁辅助。可明白了?”
“臣等遵旨。”方少涯与另两人一并出列,拱手应道。
“越王。”帝王又点了一人。
“臣弟在。”容照抱拳道。
“朕命你为南征统帅,收复淮业两郡及淮水关。”容熙一顿,余光向旁边一扫又很快收回,“领玄韬军。”
此言一出,百官不禁面面相觑。有人将目光投向最前方,依旧跪在那里的男人沉默得如同一尊石雕,就算是听到自己一手带起来的军队被划到了他人名下,那挺直的脊背也没有半分晃动。
“臣弟遵旨。”容照今日不单出现在早朝上,还难得地一本正经,抱拳应道。
容熙颔首,视线终于回归原点:“陆啸。”
“草民在。”
皇帝自龙椅上站起,双手负于身后,缓缓走上前来。“朕封你为八品荡寇将军,率当地守军平定西楚叛乱,将功赎罪。”话音将落,他恰好在男人面前站定,目光居高临下,神情冷漠,语气中也透着股凉薄,“若是此行失败,你也不必再回来了,寻一处僻静之地自行了断了罢。”
如果说先前将玄韬军派给容照只是令人惊讶的话,那么刚才容熙所说的那一番话,则是令在场的朝臣们即便是在如此凝重的气氛之下,也忍不住产生了小小的哗动。皇帝这究竟是要再度启用陆啸,还是要把他往死路上推?八品荡寇将军,各郡守军统领好歹都领着五品之衔,勇烈侯如今已成平阳之虎,还能凭借着昔日威名令这些守将听命于他吗?就算能上下一心,仅凭几个边郡的守军,又怎能保证会胜过那西楚叛民?
“末将领命。”男人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稳,同僚的种种疑虑似乎并不能影响他分毫。
容熙没有再过多表示,摆了摆手。赵德海再次上前,高声道:“退朝!”
百官纷纷行礼,礼毕起身,三三两两议论着离去。方少涯刚直起身来,便听到容熙轻声对那人道:“你昔日一念之差救下的那个落魄皇子,如今已成了我北燕的心腹大患。”
年轻丞相分明看到,先前无论何等言语都不会被扰乱心绪的男人在听到这句话时,身体微微震动了一下。
“向朕证明你自己。”容熙淡淡道,“证明藏于鞘中八年的依旧是把饮血的利刃,证明陆家人即使跌入最低谷依旧可以重回巅峰,证明就算手中拿着一把钝刀,勇烈之名在战场上依旧所向披靡——到了那时,朕才会让你重新率领着玄韬军,与他一战。”
“末将定然……不负皇上所望。”男人抱拳,声音带着些微的颤抖,似乎在极力压抑着某种情绪。
容熙面上划过一丝满意。他向方少涯略一点头,便离开了。
丞相仍留在原地,看着男人起立,转过身来。直到此时,他才终于体会到,当年的背叛与随后漫长的囚禁生活,给这个人究竟留下了什么。
陆啸比八年前清减了不少,脸颊两边甚至微微凹陷了下去。消瘦并未使他变得单薄孱弱,相反,他看起来比先前更加冷厉严肃,令人生畏。如果说之前的陆啸离开战场后只是个沉默寡言却无害的青年,那么现在的他,似乎已经摒弃了最后的一丝“人气”。
两人目光相触之时,方少涯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内心的战栗。
“见过丞相。末将还有要事,恕不奉陪。”还没等他说话,陆啸已率先开口,寥寥数字便封死了丞相意图叙旧的可能,大步离去。
“……”方少涯看着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殿外明亮的光线之中,最终只能垂下伸出的手臂,轻声叹了口气。
当年莫云笙突然叛逃,陆啸只身回返上洛请罪,在朝堂上造成了不小的震动。陆家作为自平民起家,历经两朝越发炙手可热的新贵,早已在老牌贵族之间悄然树敌,矛盾借着这次机会一并爆发了出来,最后还是容熙拿出了身为帝王震慑朝堂的魄力,这才以除爵削职、贬为庶民、长期圈禁的处决作结。将陆啸的活动范围限制在一方院落之内,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这是惩罚,也是保护。
北燕在南陈境内一直有密探安插,八年来也陆陆续续传回不少消息。当年那个卑微得谁都可以欺凌的孱弱皇子竟然真的成为了人上之人,执掌南陈权柄,这是无论方少涯还是容熙都没有预料到的。然而这煊赫而辉煌的地位,却也只不过是让曾经的背叛变得更加残酷罢了。
方少涯摇了摇头,向殿外走去。
苍天无眼,造化弄人。陆啸与莫云笙,终究是要做个了断的。
第五十一章:故人
“是玄韬军。”
高涉入宁亲王府之前是羌岭一带有名的游侠,刀枪骑射样样出众,眼力自然也不在话下。他的话一出口,旁边的数名将领相顾左右,都看出了同袍眼中的紧张与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