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这偌大个湖泊中的水完完全全被吸入那个巨洞以后,乱石纵横、水草丛生的湖底便彻底暴露在了晴空底下,杜雅文驾驶着吉普在颠簸坑洼的湖底一阵飞驰。随着离那无底深渊愈来愈近,杜雅文一边估摸着距离,一边慢慢放开油门——
在车子越出湖底纵身巨洞的刹那,杜雅文在巨洞风口猛烈的气流中大吼一声:“抓好扶手,掉出去就死定了!”
——“咻!”
车身彻底凌空,所有人都紧紧握住吉普上一切可以攀援的扶手、物体,闭紧了双眼,等待着命运的判决……
杜雅文的心脏也跳到了嗓子眼,他不敢去想,如果下面根本没有可以着陆的平台该怎么办,如果下面真的就是万丈深渊怎么办,如果这一跳就再也回不到地面了怎么办……
算了算了,现在再想也来不及了,只盼自己能够人品爆发,千万不要丧命在这人迹罕至、污漆抹黑、寸草不生、一毛不拔的无底深渊了才好。
85.
伴随着“怦动”一声巨响,这辆老旧吉普重重磕在一块巨石上,发出一声长长的刺耳的摩擦声,杜雅文几乎要以为这吉普上的钢筋铁板都已经被折断了,然而当他抱着头小心翼翼的直起腰来时却发现,车身并无大碍,只是朝一边严重倾斜,从侧镜中可以看到左边一只轮胎被尖刺的石头给扎破了。
不过尽管如此,杜雅文依然欣喜的想要欢呼,毕竟车子平稳的落在了洞底,毕竟所有人都平安无事。
顾轩丞和钱涛涛这时也发现了车胎上的问题,他们让光头从车后翻出了千斤顶与备胎,抓紧分分秒秒将车子修复,如果真如顾轩丞设想的那样这个高山湖泊是一个潮吸湖,那么这个黑漆漆的洞里每时每刻都有可能重新冒出湖水来,等到那个时候,从这个湖里逃脱就绝对不像一纵而下那么简单了。
在白炽的高亮车灯照射下,杜雅文终于可以将这个隐藏在湖泊底下的地下暗河看个分明,这是一条大约百米宽的潮湿河床,阴冷,静谧,两头是连通的,即时车灯照的最远也看不清那两个通道的尽头在哪里。
令杜雅文好奇的是,如果湖水全然灌入了这条暗河之中,那为何他们此刻脚下的泥土虽然潮湿,但却并未被水完全淹没呢?
站在车外的顾轩丞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指了指地下道:“香格里拉就在青藏高原喜马拉雅山脉附近,这里几千万年前曾是浩瀚海洋,后来因为地壳抬升才慢慢演化为山脉。在这个庞大的造山运动中,这里应该曾经出现过不止一条河流,而每一条河流又都因为海拔的逐渐攀升和气候变迁而别埋没、改道、覆盖,继而又衍生出新的河道。我想在这个湖泊底下,应该不仅仅只有一条暗河,这些暗河有可能是上下堆叠的,也有可能是并行的,总而言之,我想那些湖水应当在更深处的河床里。”
杜雅文点点头,探出车外看了看在车边忙碌的钱涛涛,问道:“涛涛,车胎怎么样,还没换好吗?”
话音未落,杜雅文就被从车门上探进来的委屈状的娃娃脸吓了一跳,钱涛涛指着自己身上撇嘴:“大叔,你看!”
杜雅文探头一看,只见钱涛涛的脸上、手臂上都覆盖着厚厚的漆黑的淤泥,散发着臭烘烘的味道,再等杜雅文看过地上以后,他在明白了这些淤泥的来处。或许是因为这里曾经流淌过整片湖水的缘故,地上竟然积蓄了半米多高的污泥,而钱涛涛和顾轩丞想要换车胎,就不得不卷高裤管站到这膝盖深的淤泥里,忍受臭味和滑腻感的侵袭。
“哎,”杜雅文喟叹一声,伸出手揉揉钱涛涛并未沾染淤泥的金发,抚慰道,“快点把车修好我们就上路吧,等出去了,我亲自帮你洗澡好不好?”
钱涛涛似乎对这回答大为满意,兴高采烈的点点头:“那就这么说定了,大叔可不要反悔!”
这时,前去附近探路的光头拎着唯一的手电筒回来了:“文子,我在前面看到了一点车胎印,虽然不明显,但还是看的出来曾经有车从这里开过。”
“真的?!”留守在车边的所有人都喜出望外,有车胎印就说明真的有人从这里经过,而如果是严奎的话,那就百分之百证明前方绝对是有出口的。
在这消息的鼓舞下,所有人的精神都抖擞了起来,在将备用的车胎装好以后,钱涛涛、顾轩丞、光头三人一齐在车后猛推,终于将车子从半米深的污泥里推到了一旁的平坦处,等到三人重新跃入车内坐好,杜雅文一踩油门,马达发出一声战栗的怒吼后便又直直向前冲了出去。
按照光头所指引的方向,杜雅文全神贯注的握着方向盘,努力在车灯所照耀的区域内寻找出一条合适的行车线路。
尽管知道眼下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性命攸关,然而杜雅文却不敢开的太快,因为谁也不知道下一秒,幽黑的前方会不会突然迸出一片悬崖、一道深渊来,因而尽管暗河内有阴冷的、潮湿的气流蹿动,杜雅文的额头、后背依然沁出了满满一身热汗。
在开了约莫半个小时之后,暗河的河床越来越宽阔,从开始的约莫一百多米宽,拓展到了足有三百米左右的宽度,杜雅文偶尔分出目光来瞟了这宽阔宏伟的地下河流一眼,也不由暗暗心惊造物者的神奇。
接着,漆黑一片的单调视线中终于出现了一丝不一样的景象,一抹红光就在遥远的前方快速移动中。随着从空中传来隐隐轰鸣的马达声,破吉普上的所有人都在心里高呼一声:好家伙,终于让我们追上了!
“怎么办?”杜雅文深深吸口气后,问道。
顾轩丞的声音从后方冷冷传来:“关车灯,少说话,慢慢靠近。”
顾轩丞一边说,杜雅文一边已经在眨眼间将车上的全部车灯尽数关灭,接着他踩死了油门,吉普瞬间提速,就着前方车队微弱的灯光像幽灵一般渐渐靠近……
然而杜雅文的计划却被一声尖细的求救声打破,原本一直缩在车内沉默不言的严娇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尖利的大喊起来:“爸爸!三叔!救我,快来救救我!”
等到钱涛涛猛的捂住严娇的嘴,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严奎的车队已经发现了他们。
86.
“现在怎么办……”杜雅文瞪着前方越行越慢的车队,喃喃问道。
顾轩丞神色冷漠,目光深邃,他遥望着远处的车队,又看了看身侧的几人,突然问光头:“你车上还有几杆猎枪。”
光头一愣:“三杆,怎么了?”
“给我两支。”顾轩丞说道。
接过光头递过来的猎枪后,顾轩丞将其中一把扔给了一旁的钱涛涛,自己则稳稳托起另一把,将黑洞洞的枪口朝准了前方的车队。
看到顾轩丞的动作,严娇忽然像疯了一般扑过去争抢猎枪,她大声哭号着:“轩丞!你放下枪,你不要杀我父亲,不要啊!”
顾轩丞的手臂在严娇的剧烈推搡下根本瞄不准前方的车队,于是他只好蹙眉将严娇推到一边,不等严娇哭喊着再次扑上去,钱涛涛已经将她牢牢按在座位上,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严娇被桎梏在座位上,满头都是凌乱的碎发,身上纯白的婚纱也脏成一团,她的嘴虽然被捂住了,可是她的眼中却涌出了大滴大滴热烫的泪水,那热度几乎让钱涛涛的手背感受到了灼痛。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颠簸,生来养尊处优的严娇早已没有了力气,然而她依然在竭尽全力挣扎着,反抗着,她眼中含着泪,呜呜的不断哀求着,当她用那样伤心欲绝的眼神看着顾轩丞的时候,就连杜雅文的心中都感觉到了不忍。
现在回想起来,尽管严娇性格高傲、目中无人,但对于顾轩丞却始终一往情深,就连在三叔面前也无时无刻不忘维护自己的意中人,只是谁又能料到,这一派深情所换回的,却是家破人亡、夫父反戈的下场,当自己最爱的人将枪口遥遥对准生养自己的父亲时,也难怪严娇如崩溃一般痛不欲生了……
这时,前方严奎的车队缓缓停了下来,停在河床正中。杜雅文看到状况后,在距离车队千米开外也慢慢松开了油门。当两方最终在暗河潮湿泥泞的河床上停滞下来后,寂静一时笼罩在这昏暗无边的幽深地底。
被这气氛感染,破吉普上的所有乘客都屏息注视着前方的车队,就连钱涛涛都一改往常的嘻嘻哈哈,脸上神色郑重。
忽然,前面车辆的车门“啪嗒”一声,开了一个小缝。
接着,在顾轩丞猎枪的准星瞄准下,一个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从车上走了下来,他举高双手,示意顾轩丞不要开枪。
“这是谁?”杜雅文小声问道。
顾轩丞看了一会,语气淡淡道:“严奎的义子,严戾。”
在双方目光灼灼的注视下,这个叫做严戾的年轻人动作矫健的穿过泥泞的河床,从前面的车队走到了杜雅文等人车前,不过在距离三十多米的时候,顾轩丞托起枪比了比,冷冷说道:“到此为止,不许再靠近。”
年轻人干笑一声,无所谓的将原本举着的双手插进裤兜里,嬉笑着说道:“顾少爷,你可真有本事,我们老大发现这条路也快十多年了,你还是头一个能追到这里来的,我严戾可真是佩服,佩服。”
那年轻人笑的无比轻松自在,就好像眼下两人所在的不是幽暗潮湿随时可能被湖水埋没的河床,而是阳光灿烂的路边咖啡店,就算眼前就有一杆十八毫米口径的猎枪枪口对准了他,也完全视若无睹。
见严戾如此,顾轩丞的眼神愈加深邃,他脸上的神色纹丝未变,淡漠而又漫不经心,然而正是因为他的漫不经心,让对面身经百战的严戾也不由绷紧了神经,丝毫不敢对眼前这个向来以文弱示人的男子掉以轻心。
对峙将近一分钟后,顾轩丞终于开口,他淡淡道:“让严奎过来。”
严戾一愣,哈哈大笑出来:“顾少爷,你说笑吧?老爷子现在好歹也是你的岳父了,应该你过去拜见才是,怎么能让老爷子过来拜见呢?”
顾轩丞面色冷峻,不发一言,只是将身后的严娇从车座上扯了起来,拉到身前,将枪口对准她的颈动脉,冷冷道:“最后一遍,让严奎过来。”
严娇感觉到脖子上冰冷的金属触感,眼中的泪水滴落的更快,她哽咽着呜咽着顾轩丞的名字,神情悲戚异常。
见到她这副模样,对面的严戾也终于收起了脸上嬉笑的神情:“顾轩丞,我姐姐这些年来对你如何,你自己知道!可是你现在看她,她为了你哭成这样,你倒是扪心自问看,你究竟对不对得起她?!”
听严戾说的愤慨,连杜雅文都不由觉得心中戚戚,但顾轩丞手上的枪却平稳如昔。
他安静的看着严戾痛心疾首般指责自己的不是,等到对方说完,才勾出冷冷一笑,缓缓道:“我对不起严娇,那你们就对得起她了?婚礼上,是谁见到警察光顾着自己逃命?而现在,又是谁顾惜自己老命不肯出来见女儿?你倒是回去问问你的义父看,究竟是谁对不起严娇?”
严戾听后,脸色一变,狠声道:“顾轩丞,你也不想想这都是谁害的!如果不是你这个叛徒和条子们沆瀣一气,我们哪里用得着急匆匆的跑到缅甸去?!当初义父感觉你接近姐姐图谋不轨时,我还出言为你辩护了几句,谁能想到你竟然真是条子的内线,还毫不顾惜姐姐的情谊将我们严家给供了出去!事到如今,我真是后悔当初没有一枪毙了你!”
“说完了?”顾轩丞淡淡问道,“说完了,就让严奎赶紧过来,看在他年纪颇大的份上,我给他三分钟的时间,多一秒,严娇就不用活了。”
“你!”严戾面目狰狞的喝道,“姓顾的,你别忘了,要是姐姐死在这里,你也休想多活一秒!”
“大不了同归于尽好了,我倒是要看看,严奎忍不忍心亲眼看着他唯一的女儿死在自己面前。”
87.
或许是顾轩丞的声调太过平淡,而他的神色又太过认真,就连对面的严戾也不得不专心思虑起对策来。几秒过后,严戾还是从腰际掏出了对讲机,与前方的车队联络起来。
话毕,严戾面色阴森的将对讲机重新挂在腰上,冲着顾轩丞说道:“义父让你把枪放下,他才过来。”
顾轩丞冷笑一声:“跟你义父说,我没兴趣与他开玩笑。”
“姓顾的,你不要得寸进尺!”
顾轩丞面色平静,只是将枪口朝严娇喉颈处又递了递。严戾见状愤恨的朝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随后往身后招招手,自己则让到了一边。
随着前方车门的再一次启合,先前在严娇婚礼上曾经出现过的那个精健老人又一次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他的腿脚似是受了伤,手中拄着一根手杖,三叔就跟在他的身侧,两人亦步亦趋的朝着这边缓缓的走了过来。
当严奎在三叔的搀扶下越走越近时,尽管顾轩丞的脸上神色不变,但杜雅文却知道,他现在全身的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
在双方紧张的对峙中,严奎一步,一步,脚步稳重的走到了严戾身前,在车前站定。当这个年逾六十的老人抬目望过来的时候,所有人的心头都狠狠跳了一记。这个老人的眼神,就像一只垂暮的猛兽,即使如今他已年至花甲威猛不在,但他的地位,他的阅历,他的手段,他的气势,依然能牢牢震慑住他眼前所有的人。
见到自己的父亲过来,严娇重又开始微弱的挣扎起来,她望着严奎一声一声呜咽着,眼神委屈至极,就连一向铁骨铮铮的严奎也不由皱起了眉头:“顾轩丞,不管你与我曾有怎样的过节,但那些都与娇儿无关,你放开她。”
顾轩丞看了严娇一眼,淡淡说道:“我欠严娇的,这辈子是还不完了,只有下辈子再来还这辈子的债,如果她不是你严奎的女儿,本来也不至于落到这种地步。”
“顾轩丞,我到如今也想不透,你到底为什么心心念念非要置我严奎于死地?现在条子们还远在千里之外,你却孤身一人追踪到了这里,区区一个警署的一等功就能让你这么拼命?你未免也太尽责了吧!”接着,严奎又语重心长道,“倘若你能放过我们严家,不要再苦苦相逼,我用性命担保,保证你下辈子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如果你真的喜欢那个什么杜雅文,就算让他跟着你,也是可以的,我会嘱咐娇儿既往不咎。”
顾轩丞听完话后,就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一般笑了出来:“严奎,你也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以为只要空口无凭的许诺我下半辈子衣食无忧,就能让我放你一马吗?如果只是为了这些,我何必要与严娇相识,何必要入严家,又何必要与你作对?我大可以安安分分的做你严奎的女婿,和你们严家同流合污,狼狈为奸。”
严奎的眼神顿时变得冷冽:“那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与我作对?”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话音未落,不等严奎追问顾轩丞的父亲到底是谁,顾轩丞已将猎枪调转枪头,电光石火间冲着几十米开外的严奎开了一枪。
“——砰!”
巨大的枪声在静谧中骤然响起,彻底打破了方才的宁静,在这宽阔幽深的暗河河腔内,枪声的回音在河床中反复回响,一波一波传至极远处。
一石激起千层浪,对方的人见严奎被袭,纷纷拿着武器从车上跳下来,而近处的严戾也瞬间从腰际掏出两把手枪,一上一下对准了顾轩丞和杜雅文。然而尽管有数十把枪口对准了顾轩丞,却没有一个敢开枪,只因他面前还有一个严娇。
然而,就在严戾的脸色越来越狠厉,几乎要按动手中扳机的时候,他身后却传来了低微的咳嗽声:“咳咳,戾,不要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