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贯去了大金,是绝不可能发生惨死异乡这种事的,赵桓几乎可以预见到,完颜阿骨打将会盛情招待童贯,并且同时从童贯嘴里套出许多大宋的边防军事分布。
朱琏乃将门之后,一听也就懂了,当即蹙眉道:“这可怎么是好?一定得派人从中给他作梗。”
赵桓摇摇头:“没有这样的人,童贯老奸巨猾,能无声息跟着他监视的人很少。”
两人都沉默良久,最后朱琏忍不住道:“殿下为什么不让霜儿试试?”
赵桓当即摇头:“不行,我不放心。虽说他现在有了点法术,但童贯素来与王文卿等人狼狈为奸,身边不乏道术高手。”
朱琏懂事地闭嘴,不再多言。
西厢房中的狄霜现了妖身,尖尖的耳朵在头顶动了动,慢慢变回原样。
晚上赵桓到他房里时,狄霜上前帮他更衣,又端了热水来给赵桓洗手。
赵桓笑道:“知道自己犯错,倒是乖了不少。行了,我自己来,没怪你。”
狄霜强硬地握住赵桓手腕,温柔地帮他搓洗,同时道:“殿下,你给我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我一个人出远门并不要紧,可以让秦大哥陪着我!”
赵桓倏然抽出自己的手,冷冷道:“偷听我和琏说话?”
狄霜低下头,喃喃道:“殿下……”
赵桓不理他,自顾自走到床边,掀开被子躺进去,在略显寒冷的被窝里打了个寒战。
狄霜凑上前,也三两下扒了自己,躺着抱住赵桓。
“殿下……”
“赵桓……”
“桓……”
赵桓转过身,背对着狄霜。
狄霜赌气道:“你以为你拦得住我吗?”
赵桓回头,凉凉地瞥狄霜:“不要试图激怒我,霜儿。”
赵桓长这么大,为很多事生气以至于手段阴狠地解决过对方,却惟独没有对狄霜发过脾气。
狄霜搂着赵桓的腰,不说话了。
良久,赵桓动了动,问道:“霜儿,睡了吗?”
狄霜额头盯着他的背脊,摇了摇脑袋:“没有。”
赵桓叹息,回身反抱住他:“我只是不想你有危险,我不敢想象失去你。”
狄霜道:“我是在为你的天下尽力,如果我什么用都没有了,也没资格再待在你身边。”
赵桓沉默片刻,忽然道:“以前没细想,现在觉得,或许你比天下重要。”
狄霜心头一惊,这尤是赵桓第一次坦白他心中的较量。他见过自己最狼狈的样子,他们一起失去最忠心严厉的老师,他们一起长大,一起相爱。如果不是这皇宫,或许可以……狄霜忽然感动的想哭。
自古帝王多薄情,皇家之人,像赵桓这般的,又能有几个?自己就是在此刻,为他灰飞烟灭也值得。
童贯之事必定引起朝堂波动,赵桓以为第一个来的会是那一向直言进谏的李若冰,没成想等来的却是蔡京。
蔡京依旧是一副儒雅模样,即使白发苍苍,也显不出一丝狼狈。
“殿下,老夫这次来,是想拜托殿下一事。”
赵桓不动声色地喝茶,“老师有何事尽管讲,学生一定尽全力相帮。”
蔡京道:“那老夫就直说了,童太师这次北去,必不能让他成事,老夫手下皆是些文人墨客,还请太子殿下割爱,调出几名死士来阻止这事。”
赵桓直截了当道:“恐怕要让老师失望了,本宫手下并没几个有真本事的人。而且童太师毕竟是我大宋栋梁,相信他做事自有分寸。”
蔡京冷笑一声:“若有分寸,我大宋军力也不至薄弱至此!这些年的大宋,我主内他童贯主外,大宋一片繁华歌舞升平,虽贫富落差大,但放眼四海,殿下敢说有哪个国家财力比得上我大宋?”
赵桓不语,蔡京说的他懂,这也是他很少对蔡京下手的地方。蔡京虽是贪官,却是一位让国家越发繁盛的贪官。
蔡京继续道:“可童太师不同,他十九岁净身进宫,因着自身的缺陷导致权力欲膨胀至此,如今大宋,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偏巧他是没读过什么书,毫无远见。让这样的人访金,无异于将我大宋的国力军力彻底呈现给他完颜阿骨打!”
蔡京越说越愤懑,半晌才平息。
赵桓等他说完,淡淡道:“老师分析的极是。”
蔡京撸须,道:“殿下既然赞同,不妨与老夫一起想想主意。”
赵桓皱眉,是一副无比忧心的模样:“老师,学生真的是无能为力,您知道,十年育人,自从言信去世,霜儿失踪,我身边再无能出力之人了。”
蔡京冷笑道:“殿下此话说笑了,我今早与朱节度使闲聊,还说到殿下身边的那位名冠京城的妙人儿狄霜,听朱节度使的话,那狄霜自从通缉被撤去后,一直住在这华英殿中。”
朱节度使即朱伯才,武康军节度使,亦是朱琏之父。
赵桓骤然抬头瞪着蔡京,那目光即使是蔡京也为之一窒,竟是透着狠毒决绝,仿佛下一秒他便要掀了这皇宫,毁了这苍生。
赵桓站起身,摆摆手示意王进送蔡京走,一句话不留地进了内殿。
主殿里朱琏正抱着赵谌柔声轻哄,奶娘举着个拨浪鼓跟在身边,正满脸爱意地看着赵谌,不时跟太子妃说一句什么。
忽然抬头看见赵桓阴着脸进门,奶娘头次见到一向温和的太子这副模样,吓得愣在了那。
朱琏随着奶娘的目光抬起头,看向赵桓,尚未来得及反应,一个耳光便劈头盖脸砸下来。
赵桓看着纤瘦,一出手却是力灌千钧,朱琏只觉脑子里“嗡”一声就倒了下去,手里却还下意识地抱紧赵谌。
赵桓冷冷对外喊道:“来人呐,将皇孙抱走,娘娘带到练功室去,跪上一个时辰再放她出来!”
满殿的宫女太监都慌忙下跪,口中喊着“殿下息怒”。
奈何殿下怒火高炽,岂是三言两语就能劝得住的。
侍卫不敢违抗赵桓的命令,上前将动作放轻,扶着太子妃站起,往练功室走去,奶娘抱着赵谌惊慌失措地跪在地上,太子一怒,不必天子轻快,她生平也见识过很多主子,但这一刻还是止不住地发抖。
赵桓却摆摆手,语气缓和下来道:“罢了,把皇孙抱走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空旷的大殿内安静得连呼吸声都能听见,赵桓睁着眼睛坐在桦木椅上,一眨不眨地发怔。狄霜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面前,他现在已经可以很自如地动用法术了。
“殿下,我刚在屋里听小桃说,你罚太子妃去跪?”
赵桓不答话,喘息着拉过狄霜,将他紧紧禁锢在自己腿上。
狄霜也懂事地不吭声,只覆着赵桓的手背,一下一下轻拍着。
半晌,赵桓僵硬道:“不能没有你。”
狄霜近乎虔诚地看着赵桓环在自己腰间的手:“我也是。”
又是一阵沉默,赵桓忽然道:“霜儿,我很累啊……户部钱银不足,吏部执政不公,尚书省将百姓投诉诸事瞒住不报,军部更是一团糟,上次清点京中武康几军编制,竟全是些老弱病残,即使是年轻的,却连最基本的行军拳也打不稳……大宋面上一派繁华,却已经病入膏肓,只有我一人在努力,真的很累。”
狄霜道:“殿下,让我帮你吧,我会联系好秦大哥,若他肯陪我一程那最好不过;若是不行,向他请教一些法术也是好的。”
赵桓点点头,又道:“让孟翊跟你一道去。”
狄霜忙道:“不用了,让孟先生留你身边,还可以替你保护娘娘。”
赵桓却固执道:“你去收拾吧,我这就吩咐王进传孟翊进宫。”
狄霜拗不过他,只得自去回房打点。
宣和元年,童贯奉圣旨出使金国,蔡京同时赴往大辽安抚,以示大宋仍旧愿与辽交好,对金国只不过是敷衍。
耶律燕西迷恋汉文化到走火入魔的程度,如今大宋又派来了这么一位大文豪,当即对方说什么是什么,不疑有他。
同样是阳春三月,可金国境内却冷得能将人冻成冰雕。
狄霜本身是狐妖,不怕冷,孟翊裹了个大袄子,痛不欲生地与两只妖精同路,脸色黑得堪比砚台。
秦梦回了原型,这样有助于保存体力,暖洋洋地缩在狄霜怀里,舌头一伸卷进去一口瓜子,尖嘴巴动几下,然后噗嗤噗嗤全吐孟翊衣服上。孟翊气得胡子直抖,狄霜只得拍着秦梦脑袋笑道:“好了大哥,别闹,道长多次帮我,和家人一样。”
秦梦斜睨孟翊一眼,冷冷道:“臭道士!”
孟翊当即怒喝一声:“孽畜!”
狄霜:“道长息怒息怒,唉别打……啊!道长别打了,道符要把我皮都烧起来了!”
孟翊喘着粗气收回手,而秦梦恢复了人形,一手覆在狄霜被道符灼伤之处,渐渐愈合了那伤口。
一车又恢复安静,秦梦再次变成狐狸嗑瓜子,继续吐在孟翊干净道袍上。
狄霜忙抱着秦梦坐到角落去,防止这妖精大哥再祸害人,每次吃力不讨好的都是自己。
金国皇宫不如大宋那般气势恢宏,相比之下,汴梁城中随便一家富户的家宅都能把这石屋比下去。
三人都会法术,要进皇宫很容易。在童贯被完颜阿骨打召见的时候,三人已经隐去身形进了皇宫,孟翊郁闷地跟那两只化出原型的狐狸一起蹲在房檐。
秦梦昂首挺胸地斜睨孟翊一眼,嗤笑道:“哼,老蛤蟆。”
孟翊撑着一把老骨头跟两只狐狸蹲一起,腰酸背痛骂道:“孽畜!”
狄霜:“……”
完颜阿骨打六十岁的人了,却依旧一身腱子肉,络腮胡连着一头天然粗硬的卷发被头巾裹了一半,头巾下一双眼睛锐利得像狼。
童贯身后跟着的,是王文卿,林灵素为了以防万一,便让师兄跟着去。
狄霜本想半路杀了童贯,他知道没这么简单,所以看到王文卿的时候也并不很惊讶。
完颜阿骨打待童贯以上宾礼遇。童贯这人生平最想得到的,便是尊重,他本是极阳刚的男子,奈何被净了身送进皇宫,也亏得他心性坚毅,所以一步步爬到今天这位置,再加上他面貌刚毅和铁腕手段,宫里鲜少有人再提起他的身疾,但在军中,他毕竟不同于真正男人,蔑视他的人不在少数。却没想到完颜阿骨打这样铁铮铮的汉子,待他却好比兄弟一般。
童贯打从心底被感动,两人详谈甚欢。
果然酒过三巡,完颜阿骨打开始与童贯谈到军事,童贯颇有一种知己相逢恨晚的悔恨,当即和盘托出,毫不保留,直听得狄霜恨不得跳下去拧断了他的脖子!
但此地毕竟是金国皇宫,重兵把守加之童贯背后还站着个王文卿,狄霜终究不敢轻举妄动。
一阵铃声的嘈杂中,简松住了口,停止了这个过于漫长的故事。
荆北宁抱歉地笑笑,起身去阳台接电话,隐约能听见他用甜腻的语气在叫:“亲爱的。”
简松低下头,看着面前的茶水。
荆北宁挂了电话,匆匆跟简松告辞:“夏月约我出去,我先走了哈,阿松电话联系。”
简松苍白着脸点头,目送他离开。
后来的故事其实很简单。狄霜为赵桓拼搏江山,封印完颜阿骨打记忆的时候被伤了元神,送回汴梁时奄奄一息,偏巧朱琏大病,赵桓忙得不绶衣袋,终究是对狄霜有一丝忽略。
与此同时,赵谌作为早产儿的劣势彻底表现了出来,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赵桓累的几日不能合眼,却从没有多言过一句。
简松至今仍能想起那段日子,狄霜趴在窗口甜甜地对他笑,有时候闭了闭眼,便控制不住地露了原型。他站在桂花树下,抱着唇色泛青的赵谌,不敢
靠近。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六年,狄霜逐渐伤愈,赵谌身体底子也慢慢变得结实,林灵素渐渐变得安稳起来,不问世事,只每日住在深宫中,偶尔与皇帝颠鸾倒凤。王文卿回到神霄派发源地,全面组织起教务,一时民间修道之风空前绝后的鼎盛,尚书省不时出现的言信便是谁谁谁家中又捉到妖怪一只,求皇帝赏赐。
大宋在蔡京与赵桓合力打理下,总算是稳住了繁华的架子。人人修道,难免少了许多务农从商的人,国家的经济实况急转直下,同时军队力量薄弱。这个时候,金国再次来使,言简意赅地表达了完颜阿骨打的意愿:金人愿与大宋一起,前后夹击,合力灭辽!
五月的汴梁,满城花卉盛放,宫中处处是甜腻的花香。二十五岁的赵桓一身黄色锦袍,袖口的龙纹精致狂放。他重重跪在地,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父皇,此事万万不可!”
满朝文武,只有李若冰也跟着跪下,沉声道:“请皇上三思!”
童贯眯起眼,立军功的心情十分迫切,于是在皇帝之前开口道:“太子殿下莫不是怕了那辽人?我大宋立国一百余年,辽人多次在边疆寻事,如今有这机会可以灭辽,应当满朝同意,一振我大宋雄风才是!皇上,臣恳请出战!”
赵佶满意地看着童贯,显然这时候他主意已定,别人说什么都是枉然。
散朝后,赵佶回了圣乾殿,第一件事是问林灵素关于此事的意见。
林灵素这几年越发清瘦,此刻已是皮包骨头,仍旧有一种病态的、惊心动魄的美。
他睁开眼睛,慢悠悠道:“皇上的决策自是再正确不过的,想做什么,便去做罢,大宋国运昌隆,定会日渐繁盛。”
赵佶被他说的心花怒放,想上前抱住他亲热亲热,却见林灵素神色痛苦地咳嗽起来。当即想起这个他当年钟爱的男子已成了个痨病鬼,一身的骨头,抱着也没什么意思,当即打消了念头,只坐过去拉住林灵素的手道:“近来还是身子冷么?晚上让人给多添些暖壶。”
林灵素垂下病态的眼眸,轻声道:“谢皇上。”
他的病日益严重,小时候没人照顾,本就根基受损,加之连年受伤、心思过重、杀孽一身,如今竟是一副年寿不永的模样。
这个世界永远用他独有的秩序维持着公平,人在做,天在看,他的报应终究是来了。
赵佶看他这模样,也有些心疼,但心疼的有限,轻轻将林灵素揽进怀中,他十分担心林灵素会将毛病传染给他。
“素儿,你身子不好,要好生休养,自你那次做法失败后,功力是一日不如一日,眼瞧着也没法能治,朕很是心焦。”
林灵素在他怀里安心地闭上眼,“谢皇上关心,微臣无碍。”
赵桓回了华英殿,就见狄霜在前后运用转移术逗赵谌玩。赵谌脖子上挂着个血红的玉佩,是孟翊那一年在金国境内为狄霜疗伤时顺便找着的,于辟邪有奇效。果然赵谌带上后,随着身体一天天长大,真的再没被狄霜的妖气侵蚀过。狄霜也逐渐可以控制住妖气不外散,法术也愈发精进。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可是狄霜掐指算算,却发现随着时日增长,天劫也将至,狄霜能留在赵桓身边的,也就这么一阵子。待天劫到来时,他得跟着秦梦,去到终南山深处,由秦梦助他躲避天劫。
不知道天劫是个什么结果,因此这些日子,显得异常珍重。
第二十二章:昔年(一)
赵佶一把将香炉砸在地上,难得地动了怒气:“联合金人,能灭辽收回我幽云十六州!你知道这对于我大宋这意味着什么,太子,你这样阻止朕,未免气焰也太盛了!”
赵桓闭了闭眼睛,无奈道:“父皇,千古功过,后人评说。我们如今看来,当年始皇帝统一六国,不也是用的金人这种手法么?父皇,金人狼子野心,日月可昭啊!”